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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案 林中臀印(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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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以欺骗自己开始,以欺骗别人结束。

——王尔德

1

在师父的推测中,大家沉默了。作为一名警察,谁也不愿意真相就如此被掩盖。可是,作为一名法医,在寻找汤喆这一件事情上,似乎又帮不上什么忙。就像师父说的那样,如果汤喆真的死了,可能很多细节就搞不清了。

程子砚倒是跃跃欲试,确实,在帮助寻找汤喆的工作中,我们刑事技术部门也只有图侦能帮助侦查部门提供一些线索了。

师父像是看出了程子砚的心事,微笑着对她点了点头,像是赞同,又或是鼓励,说:“小程,你的行政工作都交给他们去做,我去厅视频侦查总队给你申请更高级别的数据库权限,你有空也帮他们的图侦部门做做工作,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汤喆的线索。”

程子砚双颊绯红,显然是有些兴奋。她“嗯”了一声,拿起笔记本,上楼去她的图侦实验室干活了。

我拿起上一案的结案报告,正准备和师父口头报告时,师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师父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立即接通了电话,面色凝重地听着。

我知道,又来活儿了。

果不其然,接完电话的师父站起身来,说:“云泰的案件,你们立即出发。”

“叫上子砚?”陈诗羽朝楼上指了指。

“让她先去视频侦查总队拿权限吧。”师父说,“这个案子她就不一定要去了。”

大家纷纷点了点头,因为这一起悬而未决的“自产自销”案件更加牵动人的心弦。大家开始收拾各自的勘查箱,而韩亮则收起诺基亚手机,拿了车钥匙先行下楼。

这些年,我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说走就走”的感觉。我刚开始参加工作时,只有杀死两人以上、有广大社会影响、久侦不破的案件会让我们省厅的刑事技术部门参与。而现在,因为全省的命案发案总数只有那个时候的四分之一,所以我们现在对每一起命案力求速破。于是,凡是当地对现场进行初勘未发现头绪的,省厅刑事技术部门立即介入,参与共同侦破案件。所以,虽然社会越来越安定、案件越来越少,但我们的工作压力倒是丝毫未见减弱。

龙番到云泰有两个小时的路程,在路上,我电话联系了师兄黄支队长,对案情进行了解。从黄支队的描述来看,这一起案件似乎并不困难,可能只是一起同性恋杀人的案件。毕竟这是一个小圈子,侦查范围不大,可能一两日案件也就破了。听黄支队这么一说,我压力骤减,放下心来。

按照师父的指示,我们的车径直开到了案发现场——云泰市火车站后面的一处僻静小树林内。

树林周围已经拉起了警戒带,几名穿戴整齐的现场勘查人员正在忙忙碌碌。看来我们的速度还挺快,尸体还在原位并没有移动。

一看到尸体,我就明白了为什么黄支队会将此案定性为同性恋杀人案件。

现场是一片偏僻的小树林,毗邻云泰大道的末端,少有闲杂人等前来,但毕竟这一片树林也是云泰市的形象工程,所以每隔几天,都会有市政派遣的清洁工人来此清洁。今天一早,清洁工人在打扫树林的时候,发现了这一具男尸。

正因为是男尸,才有了同性恋杀人的定性,因为这个现场,除了性别问题以外,怎么看都是一起强奸案件的现场。

树林中间地面上,仰卧着一具男尸,远远看去,看不真切,但是可以明确的是,男尸的下身赤裸,地面上覆盖着的落叶有些凌乱。

“有腥味。”大宝一边穿戴勘查装备,一边说道。

“血腥味吗?”我说,“感觉现场没多少血啊。”

大宝没有回答,但林涛蹲在地上说:“这片树林的地面都被落叶覆盖了,不具备提取足迹的条件。”

我点了点头,走进了警戒区域,到了尸体的旁边。很明显,死者的损伤集中在头部,很严重,甚至已经看不清面目。但是现场确实出血不多,也仅仅是头部有血覆盖了似乎扭曲了的面容。

“尸源清楚吗?”我一边问,一边用手指按压了一下尸体背侧的尸斑,有褪色。

“不清楚,目前侦查部门在云泰的同性恋圈子里调查。”高法医指了指死者颈部的一条由红线系着的佛形挂坠说,“这条挂坠,怕是唯一可以辨明身份的东西了。面容是不行了,我看了一下,估计是全颅崩裂。”

我也按压了一下死者的颅骨,严重的骨擦音告诉我,他确实可能是因为全颅崩裂而死亡的,怪不得整个面容都已经扭曲了。

“尸斑还有褪色,尸僵最硬了,估计是昨天傍晚时分死亡的。”我抬腕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上午十点。如果按照死后十五至十七个小时尸僵最硬来推算,那就是昨天下午死亡的了。

死者上身穿着一件黄色的t恤,下身只有一条三角内裤,已经褪至了脚踝处。脚上穿着黑色的袜子,但是皮鞋脱落在了尸体的脚侧。看来看去,尸体的衣着上连个口袋都没有,更不用说什么随身物品了。

“随身物品,只有这一条挂坠?”我问道,“裤子没找到?”

“没有。”高法医摇了摇头。

我的心一沉,看起来这起案件比我想象中要复杂得多,就连这个尸源问题,都是个大问题。

尸体躺在那里,几乎没有随身物品,损伤又一目了然,似乎没有什么好进一步检验的。我翻动了一下尸体的袜子,似乎里面黏附了一些绿色的物体。毕竟是在室外现场,我不敢细看,于是用塑料物证袋把尸体的手、脚、头都包裹住,防止物证的毁失,然后说:“让殡仪馆的同志把尸体运走吧。”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七手八脚地把尸体装进尸体袋的时候,我在现场周围转了一圈。看起来,这就是一个普通的树林,如果不是出现了一具尸体,几乎没有什么异常。不过,尸体旁边的一棵树的树干上,以及周围地面的落叶上,我发现了喷溅状的血迹,基本可以断定这里确实是杀人的第一现场,倒是排除了移尸的可能性。确认之后,我又在距离尸体较远的地方游荡着,偶尔用脚尖踢开落叶,看看落叶的原始堆叠形态,也是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现场人迹罕至,又有专人维护,所以连一个烟头纸屑也是见不着。

“看吧,还有臀印。”黄支队说道。

此时尸体已经被抬走,勘查员们正在对尸体之前挡住的地面进行勘查。我走了过去,看见这里的落叶和泥土有一些堆叠,看起来确实是一个臀印。

“强奸男人,闻所未闻。”大宝耸了耸肩膀。

“所以这种事,不管女生还是男生都要多加防范,不要以为自己是男生就没事。人人都一样。”陈诗羽说。

“是呀,林涛你这么帅,要小心了!”大宝笑着说后,被林涛打了下后脑勺。

我见现场已然没有什么嚼头了,挥了挥手,说:“走吧,去殡仪馆。”

在尸表检验开始之前,我用止血钳夹着纱布,提取了死者的龟头、肛门和口腔擦拭物,并交给陈诗羽先行送往云泰市公安局dna实验室进行检验。毕竟根据现场环境,大家一致认为是同性恋因性杀人,所以提取这些检材尤为重要,而且是最好的捷径。

在提取尸体肛门擦拭物的时候,我有些疑惑。在野外强奸案件中,因为被害人被压迫在土地上挣扎,会导致臀部和泥土地面发生摩擦,使得泥土地面呈现出臀部的凹形,是为臀印。不过,也正是因为和土地的摩擦,会导致泥土碎屑黏附在死者的臀部皮肤,尤其是堆积在死者的臀沟之内。可是,这名死者虽然所躺地面有臀印,但是他的臀部倒是没有想象中的黏附了那么多泥土,臀沟中更是非常干净。

究竟是为什么,我一时也没有想明白,没有再去细想,而是仔细地褪下死者的内裤。内裤褪在脚踝处,也是非常干净,看不出什么异常。

“上衣上,有流注状血迹吗?”我见大宝正在脱去死者上身衣物,于是问道。

“没有。”黄支队说,“死者头面部的血迹都是向脑后流的,t恤的前襟有一点喷溅状血迹,但是没有流注状或者滴落状血迹。”

流注状血迹是指被害人受伤了以后,血液因重力流淌而形成的血流方向的血迹,是提示被害人受伤之后处于何种体位的重要依据。既然死者的上衣上没有流注状的血迹,那么也就说明死者头部受伤之后,就再也没有坐起来或者站起来的过程了。

我点了点头,心里似乎有一点数了,于是专心致志看死者的一双袜子。在现场的时候,我正是因为看到了死者袜子上黏附了很多绿色的斑点,才会对死者的手脚进行特殊的保护,防止尸体运输时造成证据毁灭。此时,在解剖台聚光灯的照射下,死者一双袜子的袜筒上黏附的绿色斑点就更加清晰了。

我用手指抹了抹,发现绿色的斑点是可以抹去的,于是找来一张白纸,提取了一些绿色的斑点,然后摘去外层的手套,将物证拿到解剖室隔壁的房间,用实体显微镜观察着。

不一会儿,我拿着白纸回到了解剖室,说:“死者的袜筒上黏附了很多绿色的东西。”

“我也注意到了,他的皮鞋夹缝中也有。”黄支队说。

“我刚才用实体显微镜看了一下,是草屑。”我说。

大宝一脸失望的表情,说:“我还以为是有什么重大发现了,草屑有什么用?难道又拿去做植物dna (1) ?”

我摇了摇头,说:“可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现场并没有草。”

“确实没有。”黄支队说。

“而且这些草屑都非常新鲜,甚至可以挤压出草的汁液。”我说,“草屑的断端也都非常完整。”

“然后呢?”大宝不明所以。

“草屑新鲜,说明这些草刚刚被截断。断端完整,说明是专业的锄草工具截断的。”我说。

“说明这个人在死亡之前,刚刚从被锄草机锄过的草地上走过。”黄支队说,“如果能找到这片草地,说不准就能找到死者的行走路径。”

“可是,这草地去哪里找?”大宝问。

“既然草屑新鲜,那多半锄草工作是在昨天做的。中国人一般家里不会有锄草机,大面积锄草都是市政部门去做。”黄支队的两眼发光,一边脱手套,一边说,“我来联系市政部门,看他们最近在哪里锄过草。毕竟现在九月份了,也不是锄草的季节,估计比较好查。我去查,你们继续验尸。”

“找个草地,就能找到他生前的行走路径?我不信。”大宝摇着脑袋,用水慢慢地将死者头面部黏附的血迹冲洗掉。

“说不准,毕竟现在视频侦查这么厉害。只可惜程子砚没来,不然更有把握。”我说,“一个黄衣服的人,在昨天走过一片刚刚锄过的草地。万一这个镜头被监控录下了,那找到尸源的把握可就大了。”

“也是,毕竟现在调查尸源的线索有点少,多一条线索也许多一线希望。”大宝说。

我见大宝已经将死者的面部清洗干净,又在剃除头发,于是拿着放大镜观察死者面部皮肤的损伤情况。

血迹被清理之后,我们更加确定死者受到了严重的颅脑外伤,以致于整个面部都已经变形了。他的左眼是闭合的,但是似乎有黄白色的东西夹杂在眼裂 (2) 之中;右眼半睁半闭,可以看到眼球结膜。

我见死者的面部虽然清洗干净了,但是随着我们转动他的头颅,仍有血性液体从鼻孔和外耳道流出,尤其是鼻孔流出的血性液体很多,不像是简单的颅底崩裂而导致的。

我用止血钳小心翼翼地翻看死者的左侧眼睑,发现眼球干瘪瘪地贴在眼底,就像是尸体腐败后,眼球萎缩一样。可是,眼前的尸体并没有发生腐败。

“看来是眼球破裂了。”我沉吟着,用止血钳小心翼翼地夹起干瘪的眼结膜,耐心地寻找着破口。很快,在眼球内眦部位,找到了一个破裂口,眼内容物正是从这个小小的裂口中突出的。

“破口周围不规则,不是利器所致。”我用放大镜观察着破口,说,“眼睑上没有看到明显的表皮擦伤,这说明打击眼部,导致眼球破裂的,是一个具有比眼眶更大接触面积,且接触面平整的钝器。”

“锤子吗?”大宝用手比画了一下,说,“大锤子。”

我点了点头,说:“这人是被锤杀的,锤子有一定的质量,所以可以导致死者全颅崩裂。只是这样程度的颅骨崩裂,应该是多次打击而成,为何在面部皮肤看不到锤子的棱边形成的擦伤?”

大宝查看了面部的两处破裂口,说:“两处破裂口都是钝器所致的挫裂创,但是并不能反映出致伤工具的棱边形态。”

我默默地用手术刀切开死者的头皮,暴露出颅骨。整个颅盖骨都有交错的骨折线。

“骨折线截断现象。”我指了指死者的颅骨,说,“这说明死者的头颅果真是遭受过多次打击。”

说完,我进一步分离头皮,暴露出更多的颅骨。我们的目光很快集中在额部的一处凹陷性骨折上。这一处凹陷性骨折线呈现出放射状,整个凹陷是一个规则的圆形。

“圆形锤子?”大宝说。

我摇摇头,说:“不,一个平整的接触面和一个球体接触,导致球体的局部塌陷,无论这个平整接触面是圆形还是方形,塌陷都会是圆形的。”

大宝翻着白眼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于是点了点头。

“不过,这个凹陷是有价值的。”我拿过卷尺,在圆形凹陷处量了量,大约十厘米的样子,说,“这个锤子的接触面,肯定是大于直径十厘米的圆形,才会形成这样的凹陷。这个锤子,还真是不小啊。”

“嗯,一锤子打在脸上,鼻骨骨折,眼球爆裂,而且因为眼球瞬间后移,导致浅薄的眶内侧壁骨折,所以,才会有这么多鼻血。”大宝用手指沾了沾再次流出的鼻血,说道。

“那么,额部这一处皮肤挫裂创,还真的是钝器的边缘形成的,不过,为什么会没有擦伤呢?”我将头皮翻了过来,用头皮上的挫裂创比画了一下,在对应的颅骨上,找到了一处不大的凹陷性骨折。

“哇,是啊,头皮上看不出形状,但是在颅骨上,却看出来了,这是一个‘l’形,说明工具的一个棱角是这样子的,也就是说,很大程度上,这是一个方形接触面的锤子,方形的边长,大于十厘米。”大宝说。

“可是有棱有角的接触面,为什么没有在皮肤上留下擦伤呢?这是因为接触面积大?”我疑惑地用放大镜观察着骨折塌陷的部位,说,“我知道了。”

“什么?”大宝问。

“还记得牛角杀人案吧?”我说,“我们需要看有没有骨质压痕,来判断工具的性状。死者的颅骨崩裂程度重,所以我们潜意识里,认为这是一个金属工具。不过,你看这一处骨折,并没有骨质压痕,说明,这是一个木头工具。”

“木头的东西能打这么重?”大宝惊讶道。

“足够大,就足够重。”我说,“正是因为是木头的,表面还很光滑,所以在皮肤上,甚至找不到可以反映接触面的痕迹。”

“木榔头。”大宝沉吟道,“大木榔头。”

2

尸检工作结束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除了明确死者的死因是全颅崩裂以外,我们还在死者的颈部找到了掐痕,只是程度不重,死者也并没有出现窒息征象。另外,通过对死者牙齿和耻骨联合的提取,我们明确了死者只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

他的面孔几乎被毁灭了,所以无法从面容来判断年龄。

到目前为止,案件的信息量并不大,但我还是觉得因为过度思考而有一些脑袋疼。我和大宝、林涛、韩亮一起到路边摊吃了碗云泰特色——牛肉面,然后来到了位于云泰市公安局刑警支队的专案组。

一脸愁容的黄支队正趴在会议桌上转笔,一见我们走了进来,立即坐直了身子,说:“好,现在人到齐了,开会,各队介绍情况。”

“没找到。”一名侦查员沮丧地说道,“同性恋的圈子都摸了,并不认识这个人。”

“还没‘出柜’?”大宝说。

“不是吧,性侵致死,就说明死者一定也是同性恋吗?”韩亮说道。

“当然。”大宝说,“不然呢?拦路强奸啊?拦路强奸一个男人?你见过吗?”

“没有。”林涛说。

“不太可能。”我说。

“我这边,也没有能找出其他人的dna。”陈诗羽说,“尸检之前提取的物证,全部送到dna室进行检验了,不仅预实验没有检出精斑,dna检验也只检出死者自己的dna,没有其他人的。”

“所以,我们的定性可能错了。”我说。

“不能因为暂时没有调查出端倪就放弃判断。”黄支队说,“毕竟你曾经说过,我们的直觉都是建立在经验的基础之上的。”

“只要是直觉,不是证据,即便是经验再丰富,直觉再准确,也有失误的可能。”我说,“毕竟,dna证据是最直接、客观的证据。既然没有发现其他人的dna,那么我们就没有任何依据来判断这是一起性侵的案件。”

“话是不错,但是dna也不能作为唯一依据。”黄支队说,“比如,没有完成性侵动作,就不会留下dna,还有,你还记得云泰案 (3) 吧?逆行射精什么的,都不好说。”

“是,死者的内裤还套在两个脚踝之上,且是仰卧位,并不像是性侵动作完成了。”我说,“不过除此之外,还有看起来并不像是性侵的现象。”

“愿闻其详。”黄支队说。

“比如这个臀印。”我说,“刚才我一直在想,这个臀印是我们推断本案为性侵案件的一个重要依据,但是这个臀印并不正常。性侵案件中,被害人的裤子被脱掉,压在土地上时,会形成臀印,但同时,臀部尤其是臀沟会黏附大量泥土。但是本案没有。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被害人是穿着裤子被按在地上的,所以泥土黏附在裤子上,而不在臀部。因为裤子我们并没有找到,所以没有在意这一点。死者的颈部有掐压痕迹,这说明他生前被人掐住了颈部,按在了地上。这个动作,恰好是可以形成臀印的。所以,臀印只能说明他被人控制过,而不能说明他被人性侵过。”

“你是说,凶手是先杀人,再脱裤子。”黄支队说,“那么,为什么要脱裤子?”

“之前一个案件中,我们几个说过,有些案件的疑点,只有等到破案的时候才知道。”我说,“我确实猜不到凶手为什么会脱死者的裤子,但是同样疑惑的是,凶手为什么要把死者的裤子带走?你见过性侵案件中,脱下死者裤子后,还把裤子带离现场的吗?”

“有道理。”黄支队说。

“有这些疑惑,就不能简单地根据现场表象来推测。”我说,“更何况,死者的生殖器、肛门、口腔都没有发现损伤,没有发现dna,这是事实存在的证据。而且,通过仔细的调查,没有反映出同性恋圈子中有死者的踪迹。”

“既然这个点存疑,我们就不仅仅要摸排同性恋圈子了。”黄支队说,“可是云泰这么多人口,你们也仅仅知道死者的身高、体重和年龄,最多再加一个挂坠,连衣着信息都不全面,怎么去找?”

“锄草这一条线索呢?”我看着黄支队问道。

“哎,这事儿我去调查,本来还是信心满满,结果线索也断了。”黄支队沮丧地说,“根据市政部门的记录,这几天只派出了一支锄草队,是去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市政美化墙下面锄草的。然后我让视频侦查支队看了一下,那面墙的附近,居然没有天眼探头能照得到。也就是说,死者即便是去那附近活动了,我们也找不到轨迹。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又是火车站附近。”我沉吟道,“看来火车站附近,就是死者生前的活动区域了。只是,那里人多而杂,不好查。”

“谁说不是呢。”黄支队又叹了口气。

“既然没有办法,那我们就去那面墙附近看看吧。”我说。

一行四辆警车,闪着警灯到了云泰市火车站附近的市政美化墙。

这是一面徽派建筑的白墙,有十几米高,顶端是黑色的瓦片组成的马头墙,墙上还镶嵌了一些栩栩如生的砖雕,看起来别具一格。

这座墙存在的目的,是为了镶嵌白墙中央的一块巨大显示屏。显示屏里播放着精心制作的云泰市市容市貌、文化底蕴、风土民情的宣传片,每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循环。站在火车站广场上,就能看到这一面雄伟白墙上播放的视频了。

白墙的下方,是一块草地,虽然插上了“小草青青,也有生命”的宣传牌,但是从偶尔可见秃斑的草地上可以看出,这片草地周围缺乏防护设施,指望所有人自律是不可能的,因为显然这里会有人进来休息。从小草的长度可以判断,这一片草地确实刚刚进行过修剪。

我蹲在草地的边缘,伸手抚摸了一下草地,手掌上立即黏附了一些青青的小草碎屑和汁液。形态看起来,和死者袜筒上黏附的一模一样。

“一般走到这里来的人,主要是坐在或者躺在地上休息。”我说,“那样的话,他的上衣或者指缝中,势必黏附草屑。可是,尸体上并没有反映出这个问题。那么,死者为什么要只进到草地里来走上一圈呢?”

大宝摇了摇头。

我想了想,跨了一步,踏进了草地。

“嗨,素质!素质!”大宝试图阻止我进入。

我微微一笑,没有理睬大宝,径直走到了美化墙的墙角之下。

我走了一圈,在墙面的一角蹲了下来,抚摸着墙面上的一排黑色字迹,说:“有发现。”

不等大宝继续阻拦,黄支队、林涛几个人已经走进了草地,来到了我的身边。白色的墙面上,用方形的广告章盖上去一排字迹“专业复制si卡,监听、窃听,电话:199xxxxxxxx,先复制再付款”。

“城市牛皮癣啊?”林涛不以为意道。

“这可不是开锁、疏通下水道的小广告,这是电信诈骗。”黄支队说。

“电话卡可以复制?然后窃听?”林涛问道。

“当然不可能。”黄支队回道。

“哦,所以说是诈骗。”林涛说,“不过我就想不明白,这种广告,怎么能诈骗到钱呢?既然是承诺先复制成功再付款,而si卡又不可能复制成功,那被骗的人又是如何被骗的呢?”

“想不明白吧?起初我也想不明白,后来办了相关的案子才知道。”黄支队笑着说,“反电诈工作,也是相当考验脑力的。”

我用手指蹭了蹭这一排文字,黑色的墨汁还能被蹭到我的指腹上,说:“这个章,盖上去不久,结合刚才我说的,死者走进来的动作不太能理解,我觉得说不定这个死者还真就是个诈骗分子。”

“那你说说看啊,究竟这种诈骗,是怎么得逞的?”林涛问黄支队。

黄支队神秘一笑,说:“你说说看,究竟是哪些人会去找这种广告,来窃听别人的手机?”

“特工。”大宝飞快地抢答。

黄支队哈哈一笑,说:“找这种广告的,多半是怀疑自己的配偶出轨,对吧?”

大家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黄支队说:“而且,这些人不仅怀疑自己的配偶出轨,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去询问、调查,多半是非常在乎配偶的。”

大家又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黄支队接着说:“把握住了‘客户人群’的心理特征,电信诈骗就比较好开展了。我举个例子,一个男人怀疑自己的老婆出轨,又不敢直接去问老婆,看到了这则广告,就动了心思。就像是林科长说的,既然是先复制成功,才收费,那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于是,他就联系了这个号码。骗子接到电话以后,会详细询问目标电话号码使用者的情况,就这么不知不觉中,在电话里,就把男人的目的全都套出来了。只不过,男人亲口说出的这些话,都被骗子录了音。过几天,骗子约见这个男人,就说是si卡复制好了。见面之后,并没有拿出复制的si卡,反而拿出了一段录音给男人听。不错,这就是男人如何如何怀疑自己老婆,如何如何希望窃听老婆电话的录音。好,现在就可以交易了。要么一手交钱,摧毁录音,要么就把这段录音放给你老婆听。反正你老婆的手机号,骗子已经有了,是不是?”

“我去,原来诀窍在这里。”林涛恍然大悟,“这不是诈骗啊,这是敲诈勒索。”

“怎么说都行。”黄支队说,“反正中招的大部分人,还是会乖乖交上钱去,息事宁人的。算是花钱买教训了。”

“如果被骗的人,是一个性格刚烈的人。为了既不给钱,又以除后患,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了。”我站起身来,看着黄支队。

“你是说,这就是本案的案件性质?”黄支队有一些迟疑。

我知道他还钻在“脱裤子”的牛角尖里,于是说:“不管怎么说,现在我们手上没有丝毫线索。就当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了,不如查一查这个手机号码的主人,是不是死者。即便不是,说不定也能破一个反电诈的案子。这种生意只赚不赔,为何不做?”

黄支队点头认可,指示主办侦查员拿着电话号码和介绍信去通讯公司调取手机的通话记录,然后进行分析。

我知道接下来侦查部门还是有很多事情要去做的,不仅是要调取通话记录,还要分析研判所有通话记录的往来疑点,一旦锁定了机主身份,还要进行dna信息的确认。这即便是最快,也需要十几个小时的时间。我看了看表,下午五点多了,有些疲惫,准备吃了晚饭回去睡觉。

“现在的季节,小龙虾已经不好了。”黄支队深知我的饮食爱好,说道,“我们去吃点别的吧,比如说牛肉面。”

“师兄,不劳你请客了。”我胃中翻滚着中午暴饮暴食的牛肉面味道,笑着说,“我们就去食堂吃一点,晚上再回去看看尸检照片。我总想着……能不能从致伤工具上下一点功夫。”

“那也行。”黄支队也显得十分疲惫,而且他知道自己今晚估计又是彻夜不能眠。但是作为主人,没有尽地主之谊,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于是他说道:“对了,我弟弟在龙番经营几片夜鱼塘,据说里面野生小龙虾是不少的。这个季节吧,吃龙虾不行,钓龙虾可是好钓得很。你们什么时候闲得无聊,告诉我,我安排你们过去钓龙虾玩。”

“这个好,这个好。”大宝嘿嘿笑着说道,“又能玩,又能吃。”

“那得看是怎么钓。”韩亮嬉笑着说,“要是用比较恶心的东西来钓,那可受不了。”

大宝知道韩亮是在嘲笑他上次无意中“钓”起一只老鳖的往事 (4) ,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在公安局食堂吃完晚饭,我回到了宾馆,打开电脑研究起死者的头部损伤情况。我们在解剖的时候很完整地分离了死者的头部软组织,还沿着死者的双鬓到下颌切开了死者的面部皮肤,暴露了面颅的损伤情况,然后进行了系统完整的照相固定。因此,利用这些照片,就可以帮助我在脑海中完整复原死者的颅骨骨折的线路了。

我盯着照片,大脑在飞速地运转。

“骨折线截断。”我自言自语地背诵书本上的理论,“粉碎性骨折的碎骨片重叠错位,表明为多次打击;线状骨折有两条以上骨折线互相截断为二次以上打击,第二次打击形成的骨折线不超过第一次打击形成的骨折线;粉碎性骨折的碎骨点凹陷最深处是最先发生的骨折。这里是第一下,这里是第二下,这里是第三下。嗯,一共就三下。三下就打成了全颅崩裂,这说明不仅工具很重,还说明凶手的力气不小。木质的工具,要是想很重,就必须很大。这么大的工具带在身上……”

我想了想,接着自言自语道:“还有,三下打击位置都很接近。举着很大、很重的工具连续打击到差不多一个点上,这不容易。而且,为什么死者不躲避?第一下就晕了?”

我又翻阅了死者后脑勺的照片,因为尸斑的影响,不能确定死者的后枕部头皮出血严重不严重。但是从现场地面的情况来看,死者的头部确实稍稍陷进了泥土里一些。这就说明,死者是仰卧位被击打的。如果是一手掐颈,固定住死者,一手拿着这么重这么大的木锤杀人,这个凶手的体格还真是不一般了。

我拿起宾馆写字台上的台灯,一手按住床上的枕头,一手模拟这案发时的状态。

“嗯,只有这样了。”我说,“既然死者没有中毒、没有能够导致晕厥的窒息征象,那么只有可能是体能悬殊的情况下,才能完成这么高难度的动作。可是死者已经有一米八了,这凶手难不成是打篮球的?”

我放下台灯,坐在床上发呆。这一晚上的研究,似乎有所发现,又似乎没什么作用。死者究竟是谁,凶手到底在哪?这个案子的答案似乎离我们还很遥远。

3

第二天一早,当我们重新来到专案组会议室的时候,就知道事情不太妙。昨天会议室里的那种阴霾,在今天似乎更加加重了。大家似乎已经不是沮丧,而是垂头丧气了。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听哪个?”黄支队倒是打起了精神,说道。

“当然是好消息!”大宝抢着说。

“尸源找到了。”黄支队说,“果不其然,这个家伙,还真是个诈骗分子。”

我长吁了一口气,可以说,没有什么比这个消息更好了。而且,内心里燃起一些骄傲的情绪。

“死者叫刁才,25岁,云泰人。从小游手好闲的,一直没有稳定的工作。”黄支队说,“这人一般不太和人接触,周围的人对他也不是很了解。我们确定身份,主要还是先确定了这个号码确实是刁才本人在使用。然后,我们取了他父母的dna,验明了正身。”

“还有,他没有稳定工作,但确实有着不错的经济收入。”一名侦查员自嘲似的补充道,“我们去银行调了流水,他的收入比我们高不少。所以,基本确定他确实在从事电信诈骗的犯罪行为。而且这种电信诈骗,还没接到相关报警。”

“这么好的消息。”我兴奋地说道。

“那坏消息是啥?”大宝问道。

“坏消息是,我们调取了刁才的手机通话记录,你猜这一周之内,有多少条?”黄支队苦笑着问道。

“三百条?”我见黄支队这意思就是不少,于是可劲往上猜了一下。

“七百条!”黄支队说。

我吓了一跳,说:“七百条?一天一百个电话他是怎么接得过来的?”

“都是生意上的吗?”林涛说,“受骗的人这么多?”

“受骗的人有多少我们不知道,但是打电话咨询的肯定不少。”黄支队说。

“这么多人都对自己的配偶心存怀疑吗?”大宝说,“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在哪里?”

黄支队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

“确实是一个坏消息。”我说,“不过,既然我们推断死者的死亡时间是前天傍晚,那个时间点的电话号码是不是可以作为重点排查的依据呢?”

“如果要排查,就要做到万无一失。我们没有依据可以证实,凶手和死者打完电话后不久就杀人,对吧?”黄支队说,“即便我们大胆地缩小排查范围,依旧是非常难的。因为,我们手上没有证据,没有甄别的依据,让我们如何去排查呢?更要命的是,有很多电话,都是固定电话,诸如公用电话什么的,就更没办法排查了。”

“也就是说,通过手机号码来发现犯罪分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了。”我沉吟道,“但至少我们现在更改了侦查方向,也算是进步。”

黄支队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我接着说:“昨天晚上我研究了一下致伤工具,确定是一把又大又重的木榔头。而且,使用这把榔头的人,应该年轻力壮,可以单手举得动这把很重的木榔头。”

“这样的依据,依旧很难为侦查提供方向。”黄支队说,“总不能找来人拿着木榔头实验吧?”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意在杀人,携带任何一个工具都可以,为什么要携带这么笨重的工具?也不算是杀人的利器。”我说。

“对啊,又不是水泊梁山,霹雳火秦明随身带个狼牙棒。”大宝说。

“不一定就是预谋杀人。”黄支队说,“按照电信诈骗的常用套路,这一次也许是刁才向凶手提出敲诈勒索的意图,可能是激情杀人。”

“去赴约还要带个笨重的木榔头?这就更说不过去了呀。”我说。

“也是。”黄支队陷入了沉思,说,“什么人会去哪里都带着个这么大的玩意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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