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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前班的十七岁少年(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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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窝小学的学前班上,觉力的个头高出一大截。他可能是中国最大龄的学前班儿童——十七岁。

这个大凉山深处的首届学前班,年龄跨度宽达11年,让人想到恢复高考后的“老三届”大学课堂。觉力有一个比他小两岁的同桌,使他看起来并不孤单。他在班上做的和其他孩子没有什么不同。

学写自己的汉文名字,掰着指头数数,跟着支教老师手舞足蹈,唱《大王派我来巡山》,另外还有养成刷牙、上厕所用手纸等起码的卫生习惯。下课了打弹子,高高兴兴地赢比自己小十来岁的同学。对于这个学前班儿童的角色,他很适应,似乎在高出一大截的个头下面,他没有真正离开过儿童期的自己,和在家中一样,还是事实上最小的那个。

在家里,哥哥姐姐外出打工,母亲领着比觉力小两岁的妹妹下地干活,觉力的职责并不明确,理论上只做“重要的事”,譬如宰牲、参与毕摩[2],却往往是那个闲着的人。这是流传的习俗造成的。这也是他能够超龄坐进学前班教室的原因。

姐姐果果和妹妹五果没有这个幸运,她们除了屋内屋外的活计,还要用打工和出嫁给哥哥和觉力挣来娶亲的彩礼。近几年,彩礼的价码随她们的人生一起趋于沉重。在迟到的学前班日子后,觉力也将追随哥哥姐姐的轨迹,打工,然后归家,或许会在辗转中忘掉自己习得的汉文名字。在这片云雾缭绕的大凉山腹地,教室里的读书声似乎带来了变化,却又并不确实,正像人们给公益组织援建的小学起的名字:“云端小学”。

觉力的家在坡下三里地。每天早上,他和众多同学们一样,换上校服,从自家烟熏火燎的土屋走出,经过泥泞的小路,到达明亮整洁的教室,说起完全不同的话。下午又放学归家,换上家中的衣服,在“云端”和泥土之间来回。

云端

觉力的座位在教室最后一排,身后的班级黑板报上,顶端有一棵觉力画的小树。

这是支教老师启蒙的成果。让这些参差不齐的孩子们学习点什么并不容易,老师提问“白天,蓝蓝的天上飘着——”,学生们都接“星星”,只有一个孩子回答“白云”。课间觉力和同桌精心地搭着积木,按说明书搭建高塔,却总是在第二层就崩塌下来,这也是本地房子的高度。

和老师讲课声音夹杂的,是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似乎从一个孩子传染到另一个,原因是习惯了查尔瓦[3]裹身的孩子们不善于添减衣服,大人也不上心。

罗老师说,近几天换季,缺课的孩子达到三分之一,常常有因为感冒、赶集、剪羊毛和毕摩等不来的孩子。村里没有卫生室,生病了的孩子们不吃药,实在不行了就做毕摩“驱邪”。

教室里有一股很浓烈的气味。在外界捐赠颜色鲜明的校服下,有一种本地固有的气息,难以改变。

支教老师们的努力是无微不至的。一副带着众多格子的架子上,按名字搁满了学生牙具,清晨到校刷上一道。在学校吃完午餐,学生们在预先放了洗洁精的盆中涮碗,在家中人们并不用碗,也就没有这道洗涤的程序。教室门前搁着水桶,每节上课前要洗手,防止课间玩的泥巴涂到课本上,课本不够用,需要同桌合看。厕所围墙上画着正确排便的姿势示意图,因为本地没有厕所,几个较小的孩子习惯拉在厕所外的水沟里。正确使用手纸也需要画图示意,卫生纸在本地是新鲜物什。

比起读书和讲卫生,觉力更喜欢的是唱歌,和全校的课间操。这也是气氛最活跃的场合。

歌曲是《大王派我来巡山》,艺专出身的支教老师芸儿,在讲台上的歌唱配合着手舞足蹈,学生们也都在座位上站起身来,学着老师的动作。觉力的嗓子沙哑扁平,没有节奏感,但动作和年龄小的同学们一般认真,唱到最后一句采下鲜花“献给我的小公举(主)”,手臂幅度很大地前伸,做出献花的动作,咬着舌头强调“举”字的发音,这对于彝族的孩子们来说有些难度,大孩子脸上显出某种笨拙不适,却自有一种和六岁的孩童没有区别的虔诚态度,似乎出自古老的流传。这也正是他们时常的举动,采来坡上的野花献给老师,芸儿老师窗台的瓶子里,正养着一束接近枯萎的索玛花,需要从悬崖上采下来。

课间学生们在操场列队做体操,音箱里放着tfboys的《青春修炼手册》和吉克隽逸的《不要怕》。孩子们听得懂后者的彝文歌词,相比之下却更喜欢“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这也正是他们手上的动作,最后有一个“喵”音模仿小猫洗脸,觉力抹脸的动作特别可乐又认真,正像一个普通学前班的孩童,让人感到,他在这里并非不合适。

中午免费的伙食和家里的相比,也如在“云端”。菜肴是木耳炒鸡肉和猪肉蘑菇炒菜花,这在家中是不敢想象的。觉力和一个十五岁的好朋友抬着盛好白生生米饭的大桶过来,排队的时候觉力和好朋友站在队尾,跟着音箱里tfboys的调子哼歌,这时他多少表现出了年长的一份责任。

孩子们做课间操的时候,裹着查瓦尔的本地人偶尔会站在大门附近,一直好奇地观看。对于校门外的生活来说,这里的一切显得太好,以致有点不真实了。支教老师们到过村里家访,他们找不到坐得下去的地方、喝得下去的水、吃得下去的食物、听得懂的话,甚至走得过去的路。最近一次是下雨,去时明明看得见的路,经雨完全变成烂泥糊,只能四脚爬,靠一个学生拿着锄头沿路挖坎,才千辛万苦回到学校,成了自己认不出的泥人。

有时候忽然会有一种担心,一旦这些说着普通话、态度亲切、穿着干净的支教老师离开,这里许诺的一切将不复存在,甚至连同那条去年才修好、把学校和老师带来的公路。就像对于十七岁的觉力,上学前班并不意味一种新的开始,而仅仅是一段时光。

或许明白这一点,他才像六岁的同学一样虔诚,每天往返于“云端”和泥泞,度过最好的一段日子。

磨扇

觉力家火塘的磨扇很大,带着雕镂的花纹,出自爷爷的手。

并非每家都有这样精致的磨扇,这和觉力家的黑彝身份有关系。他家土屋下的黑暗虽然不比别处稀薄,却多少有一种适于居住的气氛。地上显得空旷,没有太多不成形的褴褛之物,显示阿妈有一双爱收拾的手。四壁有几个壁橱式的床位,橱板上有花纹格子,女性的床带着略显秀气的拱形小门。虽然火塘上方也挂着烟熏火燎的猪尿泡,门楣上还挂着小猪的脚趾骨壳,但是一口大电饭煲和一台能放的电视机,橱柜上几只用旧了的拉杆箱,以及阿姐焗黄了几绺的头发,又显示了某种新潮。

火塘边缺少了爸爸,他在觉力幼年就去世了。眼下在漫长的夜晚,火光映照的是妈妈层层褶皱的面庞和缭绕的烟丝。

“不抽烟,都死毬了。”和阿妈一起吞吐的女邻居说。阿妈手上的铝制烟锅和每日喝酒的需求,是在丈夫去世后添上的。按照家支[4]的风俗,她不能再嫁,只能独自拨燃炉火,养育子女。日子像她手中搓着的烟叶,挥发着苦味,慢慢枯干。眼下不过四十多岁的阿妈,看起来已完全步入老年。

墙上挂着阿妈给丈夫绣的旱烟袋。柜里有阿爸生前做的木质窑碗,上着红黑亮色的土漆。两样物件上的纹饰,似乎在沉默中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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