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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里斯坦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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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作家叫史平奈尔 5 ,在“爱茵弗里德”已住了好几个礼拜,他的全名是德特雷夫·史平奈尔。他有着一副奇特的仪表。

我们设想一个长着深褐色头发的男子吧,他三十岁刚出头,身材魁梧,太阳穴上的头发已明显地开始花白,但那圆圆的、略有点浮肿的苍白面孔上,却连胡须的痕迹也没有。不是脸刮光了——这可以看得出来,而是像孩童一般柔嫩、细软,只不过这里那里长一两根茸毛罢了,看上去古怪得很。他的眼睛明亮,呈小鹿似的淡褐色,眼光里流露出温和的表情;鼻子粗短,略嫌臃肿。此外,史平奈尔先生还长着一个拱形多毛孔的罗马式上唇,蛀掉了的大牙齿,和一双大得出奇的脚板。有个两腿不听指挥的绅士,说话俏皮,喜欢嘲讽,在背后给他取了个绰号,叫他“败坏的婴儿”;这句话说得有些恶毒,不一定恰当。——他的衣着考究、时髦,长长的黑上装,杂色花点的背心。

他为人孤僻,跟任何人都不交往。只是偶然之间会突然激动起来,便对人和蔼可亲、热情洋溢。这每每发生在史平奈尔先生受到“美”的感染的时候;他偶尔看到什么美的景象,调和的色彩,奇丽的花瓶,夕阳回照下的一脉山峦,便情不自禁地赞叹起来,说一声:“多美呀!”一面说,一面把头歪向一边,耸起肩膀,摊开双手,皱缩鼻子和嘴唇。“天哪,您瞧,多美呀!”在这激动的一刹那,他甚至可能冲动地去拥抱最显贵的人士,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

他的桌上,总放着自己写的那本书,每个走进他房间的人一眼就可以瞧见。那是部篇幅有限的小说,封面上画着一张使人莫名其妙的图画,印书的纸颇似滤咖啡的纸头,每个字母看上去像个哥特式的大教堂。冯·奥斯特罗小姐有次在空闲的时候曾读过这部小说,发觉它很“高雅”,这是她代替“沉闷得不近人情”的一种迂回的说法。故事发生在时髦的客厅里,豪华的闺房中;那里尽是些精致的东西,五彩的壁毯,古色古香的家具,贵重的瓷器,无价的针织品,和各种各样的古玩摆设。他以最珍爱的心情描绘这些物件,阅读的时候仿佛老是会看到史平奈尔先生皱起鼻子喊:“多美呀!天哪,您瞧,多美呀!……”附带说一下,令人诧异的是,除了这本书以外,他还没有写出第二本来,虽然显而易见,他热衷于写作。他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关在屋里写东西,寄出去许多信件,几乎每天都有一两封——奇怪和有趣的是,他自己却难得收到一封信……

吃饭时史平奈尔先生坐在科勒特扬夫人的贴对面。当这一对新客人第一次到侧屋底层的大餐厅里吃饭时,史平奈尔先生来得稍微迟了一些。他用柔和的声调向大家打了个招呼,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列昂德医生不太客气地把他介绍给新来的客人。他鞠了一躬,便开始吃饭,显然有点窘;一双长得很好看的又白又大的手,从紧窄的袖管里伸出来,挥动着刀叉,动作颇不自然。吃好以后,便沉静地轮流端详科勒特扬先生和他的妻子。用膳当中,科勒特扬先生曾向他提出一些有关“爱茵弗里德”的环境和气候的问题与意见;他的太太也和蔼可亲地插进一两句,而史平奈尔先生总是有礼貌地回答。他的声音柔和,相当悦耳,但说话不大流利,吞吞吐吐,好像牙齿妨碍了舌头似的。

饭后,大家都到了客厅里,列昂德医生特地过来祝两位新客人健餐,科勒特扬夫人便打听坐在她对面的人是谁。

“那位先生姓什么?”她问,“……史平奈尼?我没听清楚他的姓名。”

“史平奈尔……不是史平奈尼,夫人。不,他不是意大利人;据我所知,他只不过出生在棱堡……”

“你说什么?一位作家?还是别的什么?”科勒特扬先生问;他两手插在舒适的英国式裤子口袋里,耳朵凑向医生,像某些人所习惯的那样,张着嘴巴听。

“嗯,我不清楚,他在写什么……”列昂德医生回答,“好像出版过一本书,小说之类的东西,不过我的确不太清楚……”

列昂德医生一再重复“我不清楚”,乃是暗示他根本没有把这位作家放在心上,对他也不负任何责任。

“多么有趣呀!”科勒特扬夫人说。她从来还没有面对面地看到过一位作家。

“唔,是的,”列昂德医生逢迎地应道。“据说他有些名气哩……”关于这位作家的谈话就到此结束了。

可是过了一会儿,新客人出去以后,列昂德医生正打算离开客厅时,史平奈尔先生却拦住他,进行他这方面的探询。

“这对夫妇姓什么?”他问,“我当然什么也没听清楚。”

“科勒特扬。”列昂德医生答道,拔脚就走。

“丈夫叫什么?”史平奈尔先生问。

“他们姓科勒特扬!”列昂德医生说,自顾自地走了。——他根本没有把这位作家放在心上。

我们是不是已经提到科勒特扬先生回家去了?是的,他又重新居住在波罗的海的海滨,照料他的事业和孩子——就是那个冷酷无情和充满活力的小家伙,他给母亲招致了那么多痛苦和气管里的毛病。至于年轻的夫人自己,则仍然留在“爱茵弗里德”,市参议员史巴兹夫人以年长女友的身份陪伴着她。但这并不妨碍科勒特扬夫人跟别的疗养的客人建立友好关系,比如跟史平奈尔先生。他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他过去一直没有跟任何人交往),从开头起,就异常专心和殷勤地侍奉她。而她呢,在严格的日程所空余下来的时辰,也未尝不乐意跟他聊聊。

他万分关心、极其恭敬地跟她接近,说话时总是留心压低嗓门,弄得那位耳朵有毛病的史巴兹夫人,通常连一个字也听不清。他踮起那双大脚板的脚尖,凑向科勒特扬夫人的靠椅;她微笑着,娇弱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他在两步开外停下来,一条腿曳在后面,向前弯下上身,用那不大流利的、吞吞吐吐的声调,恳切地轻声低语,随时准备急忙离去,只要她脸上露出一丝疲乏和厌倦的表情。但他并不使她厌烦;她请求他跟她和参议员夫人坐在一起,向他提出个什么问题,然后微笑着,好奇地倾听,因为有时他的话听起来确实又有趣又古怪,都是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

“你到底为什么留在‘爱茵弗里德’?”她问。“你需要什么样的治疗,史平奈尔先生?”

“治疗?……我只稍微电疗一下。不,不值得一提。就告诉你吧,尊贵的夫人,我为什么呆在这里:——是为了风格。”

“唔!”科勒特扬夫人说,下巴靠在手上,脸转向他,一副夸张的热心神情,就像小孩子要讲述什么时,大人故意装出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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