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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树不言,下自成蹊(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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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篙屋附近有片构树林,那是灵魂之树。帕喜好坐在树下等花开。夏季的微风吹来,花朵瞬间啵一声开放。凡是第一朵开,传染力爆开了,整个构树林啵啵地开花,冒出花粉,浓密如云,多喘口气会被花粉呛伤。观赏花开声与花粉云要等待,也许耗等一天也没有,才走开,整片构树林就沸了。也许忘了这件事,哪天经过构树下,反而被瞬间花开的大合唱吓坏了。要是有幸遇到花开,花粉云会呛走附近百公尺内聒噪的鸟。夏天的鸟总是舌头很长,没了它们,森林安静多了。帕喜欢这样的惦静。

过了不久,构树结果,橘色果实挂满树。蝴蝶飞来,吸食地上的烂果。鸟又飞来了,把树上的果实啄落,吃两颗掉一颗。倒是猕猴很霸气,一来就是洗劫一空,吃十几颗就腻了,也不走,就赖着不肯让其他动物如石虎、山羌靠近。石虎吃果子时听见声音,先蹲伏观察;山羌是先逃离,再回头张望。帕养的那头熊也知道甜点在哪,循着味道,来到构树林,往树干撞,果子自动跳下来。要是哪只猕猴不知礼让,在树上像刚进地狱的观光客撒野似的咆哮,不知阎罗王,熊准会爬上树咬泼猴的脑袋。熊进食时,帕总是安静在一旁,要是打扰它就翻脸。帕记得熊几个月大时不是这样,好动顽皮,它吃东西时,抓住后肢倒悬也行。熊越大脾气越野,像森林,抓不准深浅范围。而且,帕觉得熊的脾气越来越像自己,简直就是自己的翻版。

有一回,黑熊为了争吃构树的熟果,竖起身对帕咆哮。帕一掌往熊的齿颊扇去。它眼睛被打出一大泡的金星,回神已翻落在几公尺外。然则,这一掌动了筋骨,帕浆汗了,且毒瘾又发作,身子侧缩在地上颤抖不止。他从口袋掏出大花曼陀罗的干燥花与种子,勉强吃下,那种麻痛很来劲,至少稀释瘾头。被打痛的熊乖乖地从山谷爬上来帮帕舔汗。帕笑得很勉强,盘坐地上休息,渐渐地呼吸,觉得自己就要变成一株树那样安静。鸟啭很动人,从小溪那头吹来的风带有甜滋滋的烂木瓜味,风也吹动树叶,阖上的眼皮感觉到一亮一亮的阳光。来了,他听到声音,好多家伙来了。即使阖眼帕仍感到,一只母山猪带着一群小猪仔从山道爬来,低头吃着落果;山羌徘徊在远处,动也不动,很想靠过来凑食。稍远处的草丛,有穿山甲在吃蚂蚁,伸出细长舌头。帕猜想,或许他身上有熊味,让它们失去戒心靠近。寻思间,声音又近了,这下是人声,从山下方向来,唱着日本歌《海军进行曲》。他豁然站起,躺在身后的熊也吓醒,跑去赶那些来吃食的动物。鸟飞走,蜻蜓乱飞,山羌逃跑,小山猪群吓得四散,久久听到母猪的呼唤声才往那聚合。帕蹲下安抚熊,不是它吓坏了动物,是打扰了远方来的动静。

帕知道是谁了,大步往那靠近,步伐多么青春,情绪完全激动,毫不顾忌毒瘾的余痛。在一道山路弯处,帕战斗蹲姿,一手按压住熊,看到来者从山路那头冒出身影,便喊:“战斗戒备。”前头几个哼着歌的白虎队少年愣住,接着齐一动作的蹲下,边做边念战斗口诀:“调紧爆弹包带、两手抵地,屏气凝神,双眼凝视前方。”“肉迫。”等到躲在暗处的帕下达攻击命令,他们兴奋地冲去,但迎来的竟然是黑熊。它皮毛随着全身运动的肌肉律动,眼露愤怒,吓死人,仿佛战死方休。少年有的逃上树,有的意识到命令如山,硬着头皮冲过去。远方忽然传来一声口哨。那只熊立即趴在地不动,整整滑行几公尺,把迎来的少年全铲翻了。这时候帕才现身,帮人仰马翻的人拉一把起来,深情拍他们的肩,稍后则嘉许那些看到熊就爬上树的人很聪明。

来不及寒暄,帕就被队员拉走。边走边聊都不行了,疲累的他光顾呼吸就行了。他不知道要去哪,不久就想到了,因为沿路场景越来越熟,比如他曾在不远的山坳抓到五个学徒兵在野战训练时偷懒;在下方的山溪边撞见一个想家的学徒兵哭得唏里哗啦,抱着笔筒树喊妈妈;至于右前方那棵枫树藏有野蜂巢,五个自告奋勇的少数民族学徒兵烧了把草,烟熏之,放倒树,剖出树窟甜死人的蜜,蜂蛹用月桃叶包着烤,蠕腴多汁,轻咬发出吱吱声,几乎让小兵们一个月内走路没魂,老是张望路边的树窟有没有蜜蜂出入。还有,那山坡上的野草莓,又甜又酸,众学徒首次撞见时根本不顾刺。而那株茄苳下有半埋的战斗靴,一株树苗穿过开口的鞋缝,帕看过一回就忘不了。当然了,一切的记忆核心在那小操场,白虎队的练兵地。穿过几丛密林,帕终于来到了。

几近一年的荒废,它又恢复如昔。操场上的车前草拔光了,单杠上的草藤砍除,木屋毁圮的墙用竹片替代,木门轴重新上油,旗杆竖新的,墙脚糊土,标语用漆描过,经过修修补补,练兵场还能挺上些岁月。仍在场子里干活的十余个学徒兵都打赤膊干活,汗水与泥灰脏兮兮的,见主子来了,都上前去迎接。想不透该说什么,尽是又短又窘的对应。有个学徒兵打破这没营养的问答,他说他在后山上发现了好玩的东西,邀大家去看。后山是寮舍附近的土丘,有株山黄麻当目标。土丘早被挖开,一群人尚未靠近,就知道那埋有军衣、军毯及一堆牛肉罐头——在小笠原群岛被米国拿下时,鬼中佐即命令他们在此挖些坑藏军锱,以备不时之需——他们现在看见那些军品,雨水渗过包裹的雨衣与油布,让军衣沾了脏水;罐头生锈,鼓得像囤积秘密的腮帮子。最下层的军毯保存很好,飘出新洗的肥皂味道。引人好奇的是最上头有一疋用玻璃罐蜡封的白布。敲开罐口,展开白布,写着“七生报国”四大字,下头用毛笔工整地写下一百二十二个日本名。答案揭晓了,那个带大家来看的学徒兵,趁当天埋下军锱后,偷写了这疋白布,还先在墨汁里头加了粉笔灰好让字迹快点干,之后趁空档再回来偷埋下玻璃罐,以待来日掀土时,振奋军心。“我那时想,如果那时打开,肯定是战争了,也是最困顿时,总需要些慰藉。”他补充说。

如今在场的二十八个白虎队员,难免无言,看着山风吹动白布,心情几乎是洗冷热澡。他们仍花了些时间,看了名单,讨论哪些人去内地造飞机,哪些又如何,敢讲出来的都是些突梯的天兵谬事;看在心里又不愿讲的,都是死去的班兵。最后,他们把挖出来的军衣,照原序摆回去,要填回土,一切都埋在这森林某处也好。

“拿去洗吧!”帕开口说,“要埋回去也要干净的。”

这句话启动他们的心思,从地窟拿出物品,往坑坜的小溪走去。用石头屯出个小水池,把布物丢入;又从寮舍床底拿出干硬龟裂的肥皂,不够用的,就到后山的无患子树下找,敲开龙眼干似的种子肉也能当清洁皂。肥皂打了泡,人跳上去踩衣物,注入活水,反复操作直到干净。之后绞干水,晾在树枝、单杠和溪石上待干,到处都晃动着衣服。等到肚子饿了,把过期的罐头撬来吃,饥饿没有期限,吃饱就行。顺道生个大营火围着烤,火能让情感加温。风大,晾着的衣服像套了人在跑,跑久了,干了,收了整理。白虎队把吃过的罐头装上炭当熨斗,在通铺上熨衣服,连领子袖口这些小细节都要熨匀。对新熨、干净的旧衣表现的最大诚意是穿起来。因此有人对穿上衣的人赞赏时,其他人纷纷效尤,热情地玩起来,回到他们刚当兵时的模样呢!在床上滚、拿脸盆打人家的头,坐没坐相,站没站样,看人用斜眼,这让帕受不了,已经污辱了那套军服。

“巴格野鹿,这还像军人吗?”帕大吼,“给我全副武装,左去右回,寮舍跑三圈。”

一切暂停,大家中了魔咒化成雕像。帕觉得自己失言了,但不会道歉,只低下头略表愧意。但是白虎队玩真的,尽量找出装备,没钢盔,没水壶,没防毒面具,却在门口边找到主要装备,那个代替死亡爆弹的墓碑,背了就冲去。他们绕宿舍左去右回。帕透过木墙缝,看见那些绕场的士兵影子,除了跑步与喘息声之外没有闹笑声。帕也玩真的,穿好军服,在腰间插一把竹子权充军刀,连自己都觉得好笑,便丢了。跑好的士兵在操场整队,没有怠慢的动作。帕对他们说,你们不是穿白色的约翰贝尔(水兵服),是步兵服,最大的光荣就是在上头沾满汗水、泥土,甚至是血。训完话,帕命令他们原地踏步,答数声要大,要能震落百公尺外的树叶。之后又下令他们匍匐、滚进与冲刺,一点都不马虎,要是谁慢的,还真的朝屁股踹去。

操完了,时间也不多了。他们此番回营,是回家前的巡礼,与老长官的惜别会,未料搞得筋骨酸痛,心里却满足得很。帕要是在往常会亲自下场带操,匍匐时屁股贴地,翻滚时多翻几次,吼声也不马虎,好给下属示范,如今他却站在场子外,不时嚼曼陀罗的种子解毒瘾,强忍撬开全身关节的痛楚,最后要他们回到操场中央集合。军服终于像样了,又皱又脏,能拧下一桶的汗泥。

帕点名,仔细念他们的日本名字。从左侧的藤田新平、成冈文夫、竹内二郎唱名下去,记下他们的名字不难,除了朝夕的近距离相处,此刻他们背着的墓碑也吐露讯息。碑石上有汉姓与堂号,许多人当初改日本名时从这着手。比如姓宋的改成复姓森木,森木昭男,队伍左边第五个,缺门牙,在一次演习中撞断,这家伙还坚持把断牙吞下去,相信能长回来。还有板桥克己,个子矮小,日文溜极了,五十音能在二十秒内倒背出来,熟知日本古诗《万叶集》,刚认识时大家笑说他台北板桥来的,从冷水中诞生。至于为何说从水中诞生?是白虎队练习水中打坐时,冻僵时只好默念“克己心”安慰。后来熟了,板桥克己才说,这名字是教私塾的祖父取的,克己出自孔夫子的“克己复礼”之言;板桥也不是地名,是清朝诗人,叫郑板桥,他画的竹子总是翠茎葱葱,枝叶扶疏,吹口气就在宣纸上舞动了;因为祖父爱竹成痴,过于耽溺才取这名字警惕自己。又如,姓廖的属清武堂,清武近雄,他膝盖软,常跌倒,骗大家他有遗传的脚气病才这样,不过脾气最好,个子最高,最常出的公差就是晒衣服。也有人用墓碑上的本姓,加马太郎,头最大的那个,当兵都三个月了补给官还调不出合适的钢盔,他汉名叫林什么的,很忌讳人家讲他是平地番。帕记得某次查夜哨时,冷风削人,便把身上披的防寒大衣脱给加马穿。人回身要走,不知为何,加马以忏悔的声音在夜里说:“我是斗葛 (taukat),不是他们说的什么番的。”帕后来才想通所谓的斗葛就是道卡斯人的自称,加马是斗葛姓氏的汉译,当日本姓很顺。这样看来没错,墓碑没死,还帮死人说话,活生生道出很多的秘密,把汉姓像诗人天马行空般的联想,便领有一本日本护照了。如今那些穿得比内裤还热的日本名要丢掉了。接下来帕又大声地念出水杉实信、水池幸雄、竹间义富等等,难念难记,更难得的是帕都记得。小兵们大声应答,这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听到别人在念这名字时,能勇敢答复。此后,这名字成了一组混乱的密码,就像明知保险柜里有重要的东西,密码也没错,却不清楚旋转锁要先右转,还是左转,再也打不开了。

唱完名,帕大声宣布,所有的人晋升为军曹,在他们胸前黏上构树叶。叶子有绒毛,拍上衣服即可,权充是陆军的横排双山胸章。等到晋阶仪式完成,帕再度大喊:“军曹们,听我的命令。”

那些军曹没有整齐回答,锁在各自的情绪。

“巴格野鹿,众军曹,听令。”

这下他们响应整齐,短而急速,还发出齐一的并脚声。

“加油,从这里离开后,以后不论遇到什么困难,不要放弃自己,也不要放弃希望。记得,你们是我最棒的子弟兵。”帕最后才慎重地宣布,“从现在开始,白虎队解散,你们复员 了。”所谓“复员”即解除军职,返回户籍地。

他们站着不语。帕当众褪掉军服、战斗帽、汗衫,连内裤也脱了,露出满是小鱼干似疤痕的身体,其他人也照做。他们把换下的军装挂在营舍,开窗让风灌进来摆动,看起来比较不像有人在悬梁自缢。又在操场撒下咬人狗、咬人猫的种子,经风雨的浇灌,不必太久,这些碰到便会灼痛人的植物会像燃烧的绿火蔓延,而且猖狂得不近人情,没人敢接近。他们回望空荡荡的营舍、单杠、卫兵所、仓库、晒衣场,还有矮小的营仓(禁闭室)。训练场虽然在世界角落,却最接近宇宙,因而有了最蓝的天。这里的风很潮湿,是流动的雾。他们不敢回望太久,怕情感牵扯,才能冷静离开。

往火车站的山道上,他们快步走,在稍微平坦的地方还小跑步,一路上,他们遇到以前整队到练兵场升旗、经过时得敬礼的对象,是瀑布、杉木、苦楝或整片构树,如今他们照样喊泷殿、杉殿、栴檀殿、殿,没有踢正步敬礼,只有喊莎哟娜啦,如此深情地说再见意谓从此不再见了。绕过小溪,视野没阻拦,他们撞见一片开成强光的紫花酢浆草原,想起那个开飞机的金田银藏,便喊:“三叶草阁下,莎哟娜啦。”整片花海回应地晃起来,这幕教人叹为观止。等到他们到达车站时,火车为他们耽误了五分钟。运输官气得骂他们没时间观念,命令他们把背来的墓碑丢掉,免得吓人。这群少年哪会听话,挤上车,大喊到齐了,出发了。火车启动,渐渐离开,他们往火车最后一节挤去,好多多回顾关牛窝,撞倒不少走道上的物品。一个落在后的少年突然停下,看见某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靠窗车位。是坂井一马,要乘这班车转车到基隆,再坐船遣返日本。

“坂井桑,是我。我们在找你。”少年小声地用日文喊。

坂井一马穿军服,把军背包放腿上,双手放在背包上,安分得像是被吓坏的小学生。他使个眼色,要少年离开,不回应就是不回应。

那些冲过去的少年都走回来,你一句、我一句地喊坂井桑。那个四十几岁除役的老兵无动于衷,只有露出战斗帽底下的几茎白发在阳光下发光,好像有种心事。

“看这里,你这万年二等兵。”一个领袖气质的高大少年吼着。

坂井跳起来回应,双眼凝视前方,喊:“嗨!”

“给我用中国话大声回答。”高大的少年吼完,用国语讲了句粗话,“他妈的。”

“知道。”坂井大吼,那音量几乎够一个军官对整连使用。

两个督车的国军走过来瞧,佩手枪的军官出口询问。高大的少年用闽南语说,这日本兵不是人,以前当兵时常欺负他,现在遇到了,可不可以罚他。经过旁人的翻译,军官点头,不要玩过火就好。说罢,军官从裤袋掏烟抽,风大只好躲到车厢底去点。

高大的少年下令坂井一马出列,把背包倒出来检查,三秒内完成。走道立即散落衣物、笔记与一罐不知塞满什么的马口铁糖罐,另有一大罐橘子酱与十来颗槟榔。糖罐是丘比(kewpie)娃娃造型,特色是光头上留一撮金发。战时缺砂糖,糖果少,一粒四色糖可以让过动儿失能地坐在那儿回想半天。可是坂井一马总会想办法填满糖罐。白虎队曾传言,糖罐是坂井的妈妈留的,被他当命根子,谁要是偷动那东西,那家伙会杀人。此时,少年打开软木塞,惯性地闻闻看罐内,再把里头的小东西倒入手上,有月桃、莲蕉、无患子、倒地铃等,这种子对坂井有深沉的记忆,少年便小心倒回,塞紧木塞,深恐马口铁糖罐是冰块做的会打坏。可是包了荖叶与白灰的槟榔嘛!要是能种活,头壳给你坐,少年讽刺后,便模仿军官的挑衅语气:“这是违禁品耶,嘿!兵队哥(阿兵哥),你敢带就给我现在吃掉。”

坂井知道人家要整你时,要么就抵抗,要么就彻底点当乖孙子。他倾身,喊声知道,捡起十几颗槟榔往嘴里塞,又拿起那罐橘子酱,啃掉铁盖,把黏稠的酱料往嘴巴灌,勉强用舌头在槟榔渣中顶出一条路喝下。他猛咳,嘴角黄一片、红一片,腮帮子鼓得仿佛有女鬼会从嘴巴爬出来。还不只如此,坂井匍匐地上,往车厢那头爬去,又爬回来,来回几次。之后,又将少年带上车、暂卸在椅角的墓碑放在背后,猛做伏地挺身,真把老命拼了。有几个少年看不下去,要坂井站起来,别这样。坂井完全不理,这命令谁下的,就得由他收回去,不然还是当不完的兵。

那个高大的少年推开同伴阻止的手势,在坂井背上多放一块碑,然后又再放。接着,他把桔酱倒地上,空瓶放在墓碑上。现在坂井背上有三块墓碑,五十余公斤,还有一个当水平仪的罐子,倒了就麻烦。高大的少年要他伏地挺身做下去,要是火车没有喊痛,不准停下来。坂井大吼知道,一上一下伏地挺身,但抖得厉害,几乎贴上那摊看得出自己脸的酱汁,最后力量不敌,面孔趴进去,从鼻孔渗出血丝。这对坂井而言是脸丢大了,在同车遣返、沉默得转头向外看的日本兵当中,被年纪小两轮的小毛头整,让他恨不得溺死在那摊果酱。他哭了,流泪不止,保持伏地挺身的模样,整张脸埋进酱堆里哭,表达此刻内心的怨恨与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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