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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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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的感觉逐渐增强。

就好像电影结束了,虽然你知道那不是真实的世界,但是却无法脱身。

那是一个寒冷的十一月天,没有下雪,风把肮脏的空气从老旧而破损的车窗吹进来。车窗上还有不少灰尘。克里斯当时六岁,坐在斐德洛旁边,穿着毛衣,车上的空调坏掉了。从车窗向外望出去,天空一片灰暗,两旁是灰褐色的建筑,临街的墙是砖造的,上面还有玻璃窗,但是都破了,街上也到处飞舞着垃圾。

”我们在哪里?”克里斯问。斐德洛说:”我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他茫茫然地在灰色的街道上盲目地开着。

斐德洛说:”我们要去哪儿呢?””去找床。”克里斯说。

斐德洛问:”它们在哪儿呢?”克里斯说:”我不知道,或许我们一直开就会找到它们。”于是两个人一路开下去,边开边找卖床的。斐德洛想停下来,把头放在方向盘上,好好地休息一下。他觉得路上的标识都完全一样,灰暗的建筑也没有什么差别。于是他们又继续去找卖床的,但是斐德洛知道,他永远也找不到了。

克里斯慢慢了解了,有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开车的人没有办法掌握方向。

他并不明了这一点,只是觉得很不对劲,于是喊”停下来”,于是斐德洛停下来了。

他们后面那辆汽车猛按喇叭,但是斐德洛没有开走。然后其他的车子也开始按,于是后面的车更是拼命地按喇叭。

克里斯紧张地说,”赶快开走!”斐德洛很痛苦地把他的脚慢慢地放在离合器上,仿佛做梦一样,慢慢地启动了车。

斐德洛问已经被吓坏的克里斯,”我们住在哪儿?”克里斯记得一个地址,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他心想,问问别人就可以找到路了。所以就说:”把车停下来。”下了车,他问别人该往哪个方向走,然后就牵着精神错乱的斐德洛,走过无数的砖墙和破碎的玻璃,带他回家。

不知经过几个小时之后他们才回到家,克里斯的妈妈非常生气,因为他们竟然回来得这么晚。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找不到卖床的。克里斯说,”我们已经找遍了。”但是他带着莫名的恐惧看了一眼斐德洛。这就是克里斯开始害怕的时刻。

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我想我要做的就是朝旧金山骑去,然后让克里斯搭公共汽车回家。接下来把摩托车卖掉,然后住进医院里……不过最后一点似乎不太重要……我不知道要做什么……这趟旅程终究有它的作用,最起码克里斯长大了以后对我会有些美好的回忆。这样想减轻了我的焦虑。这的确是一个值得好好把握的念头,于是我就一直这样想。

同时仍然要像一般旅行一样,时刻期望情况可能有所改进。不要抛弃任何东西,永远、永远都不要再抛弃任何东西。

外面寒冷彻骨,就好像冬天一样。

我们在哪里?竟然会这么冷!我们一定是在一个很高的地方。我从睡袋里望出去,看到摩托车上有霜。油箱上的露珠在晨光的照耀下正闪闪发亮。霜很快就会融化,滴到轮子上。这么冷的天气里躺在地上并不合适。

我想起松针下有积土,于是小心谨慎地踏上去,避免把灰土激起来。我把摩托车上的东西都卸下来,然后拿出长袖的衬衣裤,然后再穿上毛衣和夹克,但是仍然觉得很冷。

我离开松针垫,踏上公路,然后在公路上冲刺了一百英尺,然后再慢慢地跑,最后停下来。这时感觉好多了。四周寂静无声,路面上也结了一片一片的霜。经过晨曦的照射,有一些已经融化成水。然而树上的霜却仍然十分洁白,没有受到任何搅扰。我在公路上慢慢地走着,不想去打扰阳光,这正是早秋的感觉。

克里斯仍然在睡,除非等到太阳暖和起来,否则不能出发。正好趁这个时候调整一下摩托车。我把空气过滤器的侧盖打开,从下面拿出一包工具,我的手因为寒冷而变得很僵硬,手背有些皱纹,当然这些皱纹不是因为寒冷的缘故,人到了四十岁,难免会如此。我把工具包放在车座上,然后打开它……它们都完好地躺在那儿……我好像又看到了老朋友。

我听到克里斯的声音,于是从车座上望过去,他只是翻了一个身,并没有起来。过了一会儿,太阳愈来愈温暖,我的手也不像刚才那样僵-硬-了。

今天我准备谈一些有关修理摩托车的事情。修理车子的时候你会学到很多东西。它们不但丰富了你的修理经验,同时也带给你美感。但是现在谈这些似乎有些琐碎,当然,我不应该这样说。

现在我想转到另外一个方向,把他的故事说完。其实我永远不可能说完它,因为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但是我想,在剩下的时间里应该这样做。

工具冷得有些伤手了,但是伤手才好,这才让我有真实的感受,不像是在幻想,而是真真实实地握在我手中。

……当你在路上前进的时候,发现了一条呈三十度角的岔路,过了不久又发现一条呈四十五度角的岔路,后来又有一条呈九十度角的岔路,这时你就会发现,所有的路都通往某一点,因为很多人都认为值得朝这个方向走。于是你也开始好奇,怀疑自己是否也应该走同样的路。

在斐德洛探索良质的路上,他不断看到各种岔路,它们都通往相同的一点。

他知道大家走的就是古代希腊人的路。

但是现在,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忽略了什么。

他曾经问过莎拉,就是那位常常在他面前走来走去,手里拿着浇花水壶,同时也灌输良质观念给他的同事,她曾经在英国文学的领域里研究过良质。

她说:”天晓得!我不知道,我不是英国文学专家,我是研究古典文学的,我的研究范围是希腊人的著作。”他曾经问过她,”良质是希腊人思想的一部分吗?”她说:”良质渗入希腊人所有的思想。”他曾经深思过这一点,有的时候从莎拉的口吻当中,他觉得自己仿佛探测到了一种神秘的语气,就好像希腊的神谕一样。其中隐藏着特殊的意义,但是他一直无法明白是什么。

古代的希腊人。很奇怪,良质渗入了他们所有的思想,但是在今天,要提出良质这个概念似乎都是相当困难的事。其中发生了哪些改变呢?通往古希腊的第二条路,就是由这个问题——”什么是良质呢?”——指引的。这个问题曾经产生了整套的系统哲学。斐德洛以为自己早已脱离了这个范畴,但是良质又把它带回来了。

系统哲学是属于希腊人的,古希腊人先发明的,所以永远有他们的印记在上面。怀特海曾经说过:”所有的哲学都只不过是柏拉图的注脚。”这句话可以证明这一点,所以有关良质的问题,必须回溯到那个时代。

第三条路则是在斐德洛决定从波斯曼回去拿博士学位的时候出现的。他必须到大学去教书,他想继续研究良质的意义。但是该去哪儿研究呢?哪里才有这样的训练呢?很明显,除了哲学的范畴之外,没有任何科系在研究良质。而由他过去的经验得知,就算继续研究哲学,也不可能阐释英语作文里一个神秘的词语。

斐德洛越来越清楚,没有任何学科适合让他研究良质,因为它根本就在学校的训练之外,同时也不在理性教会的管理之下。它值得大学颁与博士学位,然而研究它的博士却拒绝界定他所研究的事物。

他花了好长一段时间看各大学的目录,芝加哥大学开设了一门独立于各科系的研究课程,叫做”观念分析和方法研究”。其中的委员包括英语教授、哲学教授、中文教授,而主席是研究古希腊的专家。这门课燃起了他的希望。

现在摩托车已经调整妥当,只剩下换机油。于是我把克里斯叫醒,整理好行李就上路了。克里斯还有一丝睡意,但是路上的冷风使他清醒了过来。

路一直向上延伸,两旁都是松树林。

早晨路上没有多少车,松树林里的岩石黝黑,好像是火山岩。我在想,我们是否睡在火山灰上面?有所谓的火山灰吗?克里斯说他很饿,我也一样。

我们在拉派恩城的一家餐厅停下来,我叫克里斯帮我点火腿和蛋,自己到外面换机油。

我在餐厅旁边的加油站买了一罐机油,然后来到餐厅后面的石子路上,把机油塞-子打开,让机油-流-出来,然后换了一个塞-子,把新的机油加进去。换好之后,我看见测油的铁杆在阳光照耀下好像清水一样干净,哈!我把工具收拾好,走进餐厅,看见克里斯和我的早餐已经在餐桌上了,我赶紧到洗手间洗手。

他说:”我好饿啊!”我说:”昨天晚上很冷,为了御寒,我们耗去了不少的能量。”蛋很好吃,火腿也一样。克里斯提起昨天晚上做的恶梦多么可怕。他看起来好像是要问我问题,但是没有问,只是看着窗外的松树发呆。过了一会儿,他转头向我。

”爸爸?””什么事?””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做什么?””一直骑摩托车。””只是来看看乡野的风景。度假啊!”这个回答似乎不能令他满意,可是他也说不上有什么不对。

突然他觉得有点失望,我没有和他说真话,这就是症结所在。

他说:”我们只是一直骑下去。””当然,不然你要做什么?”他没有回答。

我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上路之后,我想起一个回答,那就是我们正在做我认为最有良质的事。但是这个答案跟刚才我说的一样不能令他满意。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但是如果他真的不满意的话,我必须得给他个答案,最迟在我们说再见之前,我们一定要好好地谈一谈。如果不让他明白过去发生的事,对他弊多于利。他会听到我谈斐德洛,虽然有很多东西他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白——尤其是结局。

斐德洛到芝加哥大学的时候,整个思想体系已经和你我了解的完全不同。

即使我记得所有的资料,也很难完全讲清楚。我知道,代理主席根据斐德洛过去的教学经验以及言论的深度,接受了他的申请。当时他发表的言论已经没有记录了。之后的几个礼拜他等着主席回来,希望能够拿到奖学金。主席回来之后,两人见过面,但是对方只问了一个问题,斐德洛没有回答。

主席问他:”你实质研究的范围是什么?”斐德洛说:”英语作文。”主席大声说:”那属于方法学的范畴。”这就是会谈的重点。然后两个人又断断续续地聊了一会儿,斐德洛有些迟疑有些结巴地说了一些很抱歉的话,然后就回到山里来。过去他离开学校就是因为他这种个性,一旦他回答不出一个问题,他就再也没有别的思路了。而课堂上没有他,课依然会进行下去。这一次,他花了整个夏天思考,为什么他的研究范畴应该属于实质,或者为什么应该属于方法。整个夏天他就只做这一件事。

在雪线附近的森林里,他吃奶酪,睡树枝堆成的卧铺。渴的时候就喝山里的泉水,同时思考良质、实质以及方法的问题。

有实质的东西是不会改变的,而方法则没有所谓的永久。实质和原子的主体有关,方法则和原子的功能有关。在科技的写作上,也有主体和功能的差异。

如果想把很复杂的组合描述清楚,就必须把它的主要部分和零件与操作的方法分开。如果你把实质和方法混淆了,那么读者就不可能了解你说的是什么了。

然而要把这种划分的方法应用在英语作文当中,似乎并不实际。因为所有的学院训练都包含这两种层面。而良质似乎与这两者都无关。良质没有实质也不是一种方法,它超越这两个范畴。如果一个人盖房子的时候会用到铅垂线和水平仪,那是因为垂直的墙壁比弯曲的品质要好,不容易塌毁;所以良质不是方法,而是方法所追求的目标。

实质其实和客观是相当的,而这正是非二元化思想的良质所排斥的。如果所有的事都分成实质和方法,也就是主体和客体,那么良质就不存在了。所以他的理论不属于实质的范畴。一旦接受主体和客体之分,也就否定了良质的存在。如果要让良质有生存的空间,就必须取消二元化的分法,因而必然会和委员产生争执,这是他不愿意做的。但是他很愤怒,他们用第一个问题就摧毁了他整个的思想。实质的范畴?他们想要把他捆在怎样的普克斯汀床(procrteanbed,古希腊的强盗把抓到的人施以酷刑,将人置于床-上切掉多余的部分——译者注)上?他很怀疑。

于是他决定进一步研究委员会的背景,他到图书馆去查资料。他觉得这个委员会的思考方式很奇怪。他看不出这种思考方式和他的思想有交会的可能。

对于委员会目的的解释,他特别困惑。虽然委员会的说明用的都是非常平常的字,但是却用非常难以理解的方式组合。所以解释显得比问题本身更复杂。

这和他原来的期望颇有出入。

于是他尽量去研究主席的著作。他发现主席所用的词句也深奥难懂。艰涩的文体与他所见到的主席本人大相径庭。在和主席短短的会面当中,他认为主席心思敏捷,而且个性利落。然而他所看到的文体,却是高深莫测,就好像百科全书里用的词句。主语和述语往往一前一后隔得很远,甚至常常在句子中间的括号里面再加入一些无法解释的括号,因而使读者很难了解整个句子。

最让人惊奇的是,其中有许多抽象观念似乎有特殊的意义,但是却没有进一步说明,读者只能猜测。这样的例子有许多,让斐德洛不得不承认,他不可能了解眼前的文章,更不要说和它唱反调了。

一开始斐德洛认为,它之所以深奥难懂,是因为它超过了他的理解能力。

你必须具有某些基本的学识,才能进入其中。然而他发现,其中有某些文章是写给根本就不具有这种学识的人看的,因此这种推测不能成立。

他的第二个推测是主席是搞技术的出身。他的意思是,作者过于投入自己的研究范围,以至于丧失了与外界沟通的能力。如果情形真是如此,这个委员会为什么会给这门课这种非技术性的名称——”观念分析和方法的研究”?主席并没有技术人员常有的个性。所以这个推测也站不住。

斐德洛干脆放弃研究主席的文章,转而研究委员会的背景,希望能对他的遭遇有所解释。结果证实这个方向是正确的,他开始看到问题是什么了。

主席的文章充满了像迷宫一样的文句,让别人几乎完全无法了解他究竟在说些什么。这种情况就像你进入了一个房间,里面的人刚刚结束一场激烈的辩论,每一个人都静下来,没有人说话。

我记得一个片断,斐德洛站在芝加哥大学的长廊里,和委员会主席的助理交谈,他用侦探似的口吻说道:”在提到委员会的时候,你们漏了一个很重要的名字。”主席助理说:”谁?”斐德洛用很权威的语气说:”亚里士多德……”对方震惊了一下,然后像被抓到但没有犯罪的被告一样,大声笑,一直笑了许久。

他说:”哦!我明白了,你不知道……任何有关……”然后他自己又想了一下,决定什么都不必再说了。

我们来到通往火山口湖的岔口,然后沿着一条干净的公路进入国家公园——里面清理得非常整洁。虽然完全在意料之中,但是并不表示它具有良质。然后我们转到通往博物馆的路上。这里仍是白人到来之前的景象——到处流淌着美丽的熔岩,参天的树林里,看不到任何啤酒罐。白人来了之后,一切看起来都虚假多了。或许国家公园管理处应该在熔岩的中央堆起一些啤酒罐,那样可能就显得有生气多了。没有啤酒罐仿佛缺少了什么。

我们在湖边停下来,然后下车舒展四肢,一面忙着和拿着照相机的观光客聊天,一面大叫:”不要靠得太近!”来露营的人车牌都不一样。站在火山口湖边,只觉得它就像在相片里一样。我发现其他观光客的脸上也是一片木然。我不是厌恶这一切,只是觉得这里的景致缺乏真实感,这个湖的良质被它所刻意强调的特色掩盖住了——如果你强调某一样东西具有良质,那么良质很可能就消失不见了——良质不是刻意强调的,而是你从眼角瞄到的事物。于是我望着下面的湖面,身后照来寒意逼人的阳光,吹来凝重的风,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克里斯问我:”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来看湖。”他不喜欢这里,他觉得它太做作,于是皱着眉头,想要找出个准确的词来形容,最终他说:”我讨厌这里。”一位女观光客很惊讶地看着他,然后面露厌恶的表情。

我问他:”那么我们能做什么呢,克里斯?我们必须一直走下去,一直到我们找出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或者找出为什么我们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你明白吗?”他没有回答。那位女士假装不听我们的谈话,但是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可以看出她仍然在听。我们走回摩托车旁,我想说什么,但是又想不出来。我看到他在流眼泪,但是他把头转开,不希望让我看到。

于是我们离开公园朝南而行。

我刚才说到委员会的主席助理当时大吃一惊,他之所以这么惊讶,是因为他发现,斐德洛不知道自己正身处本世纪最著名的学术纷争之中。一位加州大学的校长将其形容为史上为改变一座大学的课程所做的最后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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