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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病历343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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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天操场上的那场战斗结束之后,布兰林兄弟就再也没来骚扰我们了。戈萨回到学校的时候,嘴里多出了一颗假门牙,态度也变得比较谦逊了。至于戈多呢,他终于也出院回到学校,不过,只要一看到我,他就会马上躲得远远的。而最精彩的是,有一天戈萨竟然跑去找约翰尼,请他再示范一次那天最后那一记重拳——当然是慢动作示范。那天,自己是怎么被那拳打倒的,他根本连看都没看到。当然,并不是说戈萨和戈多从此以后就脱胎换骨变成大好人,不过,戈萨被狠狠揍了一顿,戈多被猴子和毒葛藤整得死去活来,这对他们来说未尝没有好处。从此以后,他们开始学会尊重别人。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没多久,10月过去了,山腰渐渐染上一片金黄,风中开始飘散着秋的气息。亚拉巴马大学和奥本大学两支球队都在赢球。老铁肺已经不再那么咄咄逼人,而魔女也爱上了别人,不再整天盯着我。我的世界,一切都开始慢慢恢复正常了。

除了爸爸。

我常常会想到爸爸,回想起那天凌晨,他一个人躲在书房里,在纸上写满了他自己都回答不出来的问题。他越来越瘦,胃口也越来越差。有时候他会笑,但笑得十分勉强,而且由于他的脸越来越瘦削,笑的时候露出牙齿,牙齿会显得特别大。另外,他的眼神也越来越呆滞。妈妈开始紧张了。她一直求他去看医生,或是去找女王,但爸爸说什么都不肯。他们吵过好几次架,每次一吵完,爸爸就会冲到门外去,开着他那辆敞篷小货车不知去向。然后妈妈就会躲到房间去哭。好几次我听到她打电话给奶奶,求她劝劝爸爸。“……那件事一直在折磨他的心,他已经快崩溃了。”我听到她在说。这时候,我就会跑到门外去跟叛徒玩,因为我实在不忍心听妈妈跟奶奶哭诉她受到什么样的煎熬。我感觉,爸爸已经把自己囚禁在一个炼狱般的内心世界里。

还有我的梦。我老是做那个梦。一开始连续两天晚上都做同样的梦,然后隔一晚又是同样的梦,接着隔三晚之后,连续七天晚上都做同样的梦。

科里?科里·麦克森?她们穿着白衣服,站在那棵光秃秃的树下轻声呼唤我。她们的声音好轻柔,仿佛翩然翱翔的白鸽,然而,她们的口气却透露出一种急迫,令我不寒而栗。做过几次那个梦之后,我开始注意到梦里的一些细节,那种感觉仿佛隔着一片雾蒙蒙的玻璃看到某些东西。那四个黑人小女孩背后有一道黑暗的石墙,墙上有一扇破掉的窗户,窗框上残留了几片玻璃。科里·麦克森?我听到远处传来滴答声。科里?那滴答声越来越大声,这时我内心忽然涌现出一股莫名的恐惧。科——

到了第七天晚上,灯忽然亮了。我睁开眼睛,看到爸妈站在我床前。我睡眼惺忪,脑子里还是昏昏沉沉的。“那是什么声音?”爸爸问。这时妈妈忽然叫了一声:“汤姆,你看!”我床对面那面墙上出现了一道刮痕,墙脚的地面上散落着碎玻璃和闹钟的零件,钟面上的指针指着两点十九分。“所谓时间飞逝不是叫你把闹钟拿起来扔。”妈妈对我说,“闹钟很贵的。”

接着爸妈讨论了一下,最后的结论是,我会做噩梦,一定是因为早上吃了太多墨西哥式玉米肉馅饼。

而差不多就在那时候,有一件不幸的事快要发生了。只能说,在那个特定的时间,在那个特定的地点,那是命运冥冥中注定的结果。当时我根本无法预料,我爸妈也无法预料,而且,即将酿成悲剧的那个人也无法预料。那个人在伯明翰一家饮料公司上班,每天早上,他都会拿到一份事先拟好的客户名单,然后开着他的小货车把饮料送到名单上的各个加油站和杂货店。假如那天早上那个人多花个两分钟冲个澡,或者,假如他早餐吃的是煎培根而不是香肠加蛋,这样一来,他出发的时间就可能提前或延后,而他也就不会在那个时间正好抵达那个地点,那么,这件悲剧是否就不会发生了?如果当时我再多扔一次棍子,让叛徒再多捡一次,晚个两分钟去上学,那么,这件悲剧是否就不会发生了?

叛徒是只公狗,所以它很爱吠,只要心血来潮就是一阵狂吠。乐善德医生劝过我爸妈把叛徒送到他那边去结扎,这样它就不会一天到晚想到处乱跑。可是每次提到这件事,爸爸就会皱眉头,意兴阑珊,而我也一样。所以最后就作罢了。至于妈妈呢,她看叛徒几乎一天到晚都趴在门廊上,很少到处乱跑,所以也就觉得没有必要把它整天关在狗笼里。更何况,我们家门口这条路没什么车。

所以,各项因素的聚合,注定了这场悲剧。

10月13号那天,我放学回到家,看到爸爸已经提早下班回到家了。“孩子。”他开口叫了我一声。我立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每次他这样叫我,一定是出了什么严重的事。

接着爸爸开车送我去乐善德医生家。商店街和山塔克街是两条平行的街道,中间有一大块空地,占地三英亩。乐善德医生家就在那片空地上。空地外围有一道白色的栅栏围墙,里头是一片草地,阳光普照,有两匹马正默默吃着草。房子旁边有一座狗舍,还有一片训练场,而房子另一边是一座谷仓。乐善德医生家是一栋白色的两层楼房子,看起来四四方方,造型简洁利落,干净清爽。我们绕过弯弯的车道,开到房子后面。那里有一面告示牌,上面写着:请先为你的宠物套上链条。我们把车停在后门,跳下车。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乐善德太太出现在门口。

我在前面描述过乐善德太太。她长着一张马脸,身材高大壮硕,简直可以吓跑黑猩猩。她老是阴沉着一张脸,不苟言笑,仿佛头顶上永远笼罩着一片乌云。但此刻,她的表情却变得有些不太一样。也许是因为她注意到我的眼睛都已经哭肿了。

“噢,可怜的孩子。”乐善德太太忽然露出很亲切的表情,差点吓到我,“可怜的小狗,看了真让人难过。”她的外国口音很重。“来,请进!”她对爸爸说了一声,然后就带我们走进接待室。里头的墙面镶着松木板,上面挂满了小孩抱着小猫小狗的照片。我们穿过接待室,走到一扇门前面。门里是一座楼梯通往地下室,乐善德医生的办公室就在底下。我一步步往下走,每跨一步都是一种无比的折磨,因为我知道等一下会看到什么。

我心爱的小狗快死了。

下午一点钟左右,在商店街,叛徒正要过马路,结果被那辆伯明翰来的饮料车撞到,当时它正和一群狗在一起玩。打电话到我家通知妈妈的人是多拉尔先生。当时多拉尔先生刚吃过中饭,正从明星餐厅走出来,忽然听到有一辆车轮胎发出尖锐的吱吱声,接着就看到叛徒被轮胎碾过去。结果,叛徒直挺挺地躺在商店街上,另外那几只狗拼命朝它猛吠,想叫它起来。多拉尔先生把马凯特队长找来,请他帮忙把叛徒抬到副镇长韦恩·吉利的敞篷小货车上,送到乐善德医生家。为了这件意外,妈妈差点崩溃,因为她太自责了。那天下午她本来想把它关进狗栏里,可是却因为看连续剧看得太入神,一时忘了。从小到大,叛徒从来没有跑到商店街那么远的地方过。显然它是被那群狗带坏了,结果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地下室里弥漫着动物的味道,虽然不至于难闻,但多少有点腥骚味。地下室用栅栏隔成了好几个小间,在日光灯的照耀下,白瓷砖和不锈钢闪闪发亮。乐善德医生就在那里,他身上穿着白袍,神色凝重。他跟爸爸打了声招呼,然后就转过头来看我,拍拍我的肩膀。“科里?”他说,“你想不想去看看叛徒?”

“要。”

“好,我带你去看它。”

“它……它死了吗?”

“没有,它没死。”他伸手揉揉我脖子后面,“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它快死了。”乐善德医生紧盯着我,不让我躲开他的视线。“我已经尽量让叛徒感觉舒服一点,不会有痛苦,可是……它伤得太重了。”

“可是你一定可以医好它啊!”我说,“你是医生啊!”

“对,我是医生,可是,科里,就算我给它动手术,它的伤还是一样不会好。它伤得太重了。”

“可是它……它不能……你一定要救它!”

“孩子,去看看它吧。”爸爸催了我一声,“赶快去。”我知道他最后一句话没说完。他的意思是,赶快去,趁现在还来得及。

于是,爸爸就这样站在那边等,而乐善德医生带着我走向一间小隔间。我注意到楼上传来阵阵嘶嘶声。那是水壶冒出蒸汽的声音。乐善德太太正在楼上的厨房里煮开水准备泡茶。小隔间里飘散着一股刺鼻的气味,墙上有一个架子,上面摆满了瓶瓶罐罐,另外还有一座工作台,上面铺着一张蓝布,摆满了医疗用具。小隔间正中央有一张不锈钢桌,上面好像有一只小动物,身上盖着一块白棉布。那时,我忽然两腿发软。我注意到那块布沾满了暗红色的血迹。

我一定在发抖,因为乐善德医生说:“不要太勉强,要是你——”

“我一定要看看它。”我说。

乐善德医生掀开白棉布的一角。“不要怕,不要怕。”他对桌上那小动物说,但口气仿佛在跟一个受伤的小孩说话。那小动物颤抖了一下,接着,我听到呜呜的呻吟,那一刹那,我心都碎了,眼中不自觉地涌出热泪。我记得那个声音。很久以前,有一天,爸爸回到家的时候,手上抱着一只纸箱子,里面有一只小狗。那就是叛徒,而那天,它在纸箱里微微地呻吟,就和此刻一模一样。我步履维艰地往前跨了四步,慢慢走到桌子旁边。乐善德医生已经掀起那块白棉布等着我看,于是,我鼓起勇气低头看看叛徒。

叛徒的头已经被车轮碾得扭曲变形,半边的白毛皮肉都被扯到后面,露出骨头和两排牙齿,沾满鲜血的舌头软绵绵地垂在外面,鼻孔淌出鲜血,一只眼睛已经变成一片死灰,而另一只仿佛噙着泪水,露出惊恐的神色。它呼吸急促,仿佛很费力,很痛苦。它一条前腿已经扭曲变形,脚趾被碾成一团血肉模糊的烂泥,末端露出粉碎的骨头。

我想,我已经不由自主地啜泣起来了,只是我自己没意识到。叛徒那只仅剩的眼睛注意到我了,它开始挣扎着想站起来,但乐善德医生立刻按住它的身体,于是,它又不动了。

我注意到叛徒身体侧边插着一根针,针尾有一条管子连接到一个玻璃瓶,瓶里有透明的液体。接着叛徒又开始呻吟起来,我本能地伸出手想摸摸它那扭曲变形的嘴。“小心!”乐善德医生忽然开口警告我。当时我根本没想到,动物受到剧痛折磨的时候,看到任何会动的东西就会本能地张嘴去咬,即使是它最亲爱的主人。这时,叛徒忽然伸出血淋淋的舌头,轻轻在我手指上舔了一下。我感到它很虚弱,很无力。而我就这么站着,愣愣地看着手指上的血痕。

“它很痛苦。”乐善德医生说,“你应该也看得出来,对不对?”

“嗯。”我哼了一声。我忽然感觉眼前的一切不像真的,仿佛一场噩梦。

“它的肋骨断了,其中一根刺穿了肺部。照理说,它的心跳应该早就停了,不可能撑到现在,而且,就算勉强撑到现在,也撑不了多久了。”乐善德医生又把白棉布盖回叛徒身上。我几乎没听到乐善德医生在说什么,我眼里只注意到叛徒一直在发抖。“它会冷吗?”我问,“它一定很冷。”

“不会,应该不会。”他的外国口音也很重。接着他又搂住我的肩头,带我走向门口。“走吧,我们回去找你爸爸,好不好?我有话要跟他谈谈。”

爸爸还站在原地等我们。“你还好吗,小老弟?”他问我。我说我没事,但其实我觉得胃很不舒服,很想吐。我鼻腔里还残留着浓浓的血腥味。

“叛徒真是一只很强壮的狗,”乐善德医生说,“竟然还能够撑到现在。换成是别的狗,当场就断气了。”他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个档案夹,从里面抽出一张纸。纸上有表格,最顶端写着:病历3432。“我不知道叛徒还能撑多久,不过,不管它能撑多久,都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你的意思是,已经没希望了?”爸爸问他。

“没希望了。”乐善德医生飞快瞥了我一眼,“很抱歉。”

“它是我最心爱的狗。”我又忍不住开始掉眼泪,鼻子又塞住了。“它一定会好起来的。”尽管嘴里这么说,其实我心里明白,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汤姆,能不能麻烦你在病历表上签个名,这样我才能给叛徒打一针,让它……呃……”他又瞥了我一眼。

“让它好好安息,是不是?”爸爸替他说完了那句话。

“是的,就是这样。麻烦你在这里签个名。噢,对了,忘了拿笔给你。”说着他打开一个抽屉,在里面摸索了一下,然后拿出一支笔。

爸爸接过那支笔。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不是三岁小孩子,我知道他们是要让叛徒安乐死。也许这样做是对的,也许这样比较人道,然而,叛徒是我最心爱的狗,从它刚出生没多久,我就一直亲手照顾它,喂它吃东西,给它洗澡,看着它一天天长大。我熟悉它身上的气味,熟悉它伸出舌头舔我脸的那种感觉。它几乎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再也不会有另一只狗能够像叛徒那样让我产生那种感觉。我忽然觉得喉咙哽住了。爸爸弯下腰,准备在病历表上签字。我撇开头,眼睛四下搜寻,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分散我的悲痛。我注意到办公桌上有一张裱着银框的照片,照片里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头发颜色淡淡的,面带微笑挥着手,背后是一座风车。我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照片里那个脸像苹果一样红润的女人就是韦罗妮卡·乐善德。

“等一下。”爸爸忽然放下手上的笔,“科里,叛徒是你的狗,这应该要由你来决定。你觉得呢?”

我没吭声。我这辈子从来没有面临过这种抉择。太沉重了。

“很少有人比我更爱动物。”乐善德医生说,“对一个小男孩来说,小狗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我体会得到。科里,我只能告诉你,这样做对叛徒比较好。已经别无选择了。它很痛苦,正在受折磨,而且,我已经救不了它了。有生就有死,这是生命的法则,不是吗?”

“它不一定会死。”我嗫嗫嚅嚅地说。

“或许它可以再多撑一个钟头,甚至两个钟头,甚至三个钟头,或许还能够再撑过今天晚上,甚至明天晚上。问题是,它已经没办法走路了,甚至连呼吸都有困难。它的心脏已经快要跳不动了,还有很严重的休克现象。”乐善德医生皱起眉头,凝视着面无表情的我。“科里,如果你认为叛徒是你最要好的朋友,那么,你就不应该让它继续受这种折磨。”

“科里,我想我们最好还是赶快签名。”爸爸说,“你觉得呢?”

“我……我想跟它单独在一起几分钟,可以吗?就我跟它?”

“当然可以。不过,我劝你最好还是别碰它。它可能会咬人。知道了吗?”

“知道了。”我失魂落魄地走回那个小隔间,感觉自己好像在梦游。叛徒还是躺在那张不锈钢桌上发抖,虚弱无力地呻吟着,仿佛在哀求主人赶快结束它的痛苦。

我开始哭起来,而且是号啕大哭,根本克制不住。我两腿一软,跪到冷冰冰的地面上,垂着头,两手交叉在胸前。

我开始祷告。我用力闭上眼睛,感觉滚烫的热泪沿着脸颊往下流。多年以后,我已经记不清楚当初祷告的时候说了些什么,但我清楚记得当时内心的强烈渴求。我祈求上帝从天堂伸出手来关上门,把死神挡在门外。我知道死神一定会嘶吼咆哮,伸出魔爪要夺走我心爱的狗,但我祈求上帝全力顶住那扇门,不要让死神闯进来。我祈求上帝用他那无所不能的手赶走死神,救活我心爱的叛徒。我祈求上帝用他那强而有力的手捏碎死神,然后丢得远远的。那一刻,我仿佛感觉得到死神就在我旁边,用一种饥渴的眼神看着叛徒,我仿佛听得到死神伸出舌头舔嘴唇,但我祈求上帝用他那强而有力的手封住死神的嘴,打断他的牙齿,让他变成一只獠牙掉光的怪兽。

我就是这样祷告的。我全心全意地祷告,发自灵魂深处。我的头发仿佛变成一根根的天线,发射出几千万瓦的强烈讯息,穿透那无垠的宇宙,传送到那遥不可及的天堂,传送到上帝耳中。

我心中暗暗呐喊:求求你回答我。

求求你。我就这样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断啜泣,不断祷告,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有十分钟,也可能更久。我心里明白,等一下我就必须走出去找爸爸和乐善德医生,告诉他们我答应——

这时,我忽然听到叛徒咕噜了一声,然后猛吸了一口气。它肺里全是血,那种吸气的声音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我立刻抬头一看,看到叛徒挣扎着站起来,那时,我脖子后面立刻汗毛直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它用两条后腿撑起身体,发了疯似的猛甩头,然后发出长长的一声哀号,那声音听起来好吓人,就像一把利刃刺进我的心脏。接着它身体忽然向后一扭,仿佛要去咬自己的尾巴,而那只仅剩的眼睛忽然闪过一道光芒,被扯裂的那半边嘴巴露出牙齿,那表情仿佛在嘲笑死神。

“爸爸!”我失声大喊,“爸爸!乐善德医生!你们快来!”

接着叛徒忽然弓起身体,那力道之猛,我几乎以为它的脊椎骨会断裂。我听到它的骨头发出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接着,它忽然又一阵剧烈抽搐,然后又侧身倒下去了。

乐善德医生冲进来,爸爸紧跟在他后面。“你退开。”乐善德医生叫了一声,然后伸手按住叛徒的胸口。接着,他戴上听诊器听叛徒的心跳,然后手指伸向它那只没受伤的眼睛,撑开眼皮,发现那只眼睛也翻了白眼。

“不要急。”爸爸两手按住我的肩膀,“不要急。”

乐善德医生忽然开口了。“好了,”他叹了口气,“看样子,病历表也不需要你签名了。”

“不!”我大叫起来,“不会!爸爸,它不会死的!”

“科里,我们回家吧。”

“爸爸!我刚刚祷告过!我祈求上帝不要让它死!它不会死的!它不可能会死的!”

“科里。”乐善德医生口气很平和,但很坚定。我抬头看着他,泪眼模糊。“叛徒已经——”

这时,我们忽然听到一声喷嚏。

在密闭的小隔间里,那声喷嚏有如轰然巨响,我们都吓了一跳。接着,我们听到有某个东西倒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呼出了一大口气。

然后,叛徒忽然坐起来,鼻孔冒出气泡,流出鲜血。它那只没受伤的眼睛转了几下,看看四周,然后用力甩甩头,仿佛挣扎着想醒过来。

爸爸忽然说:“它不是已经——”

“它已经死了!”乐善德医生露出极度震惊的表情,眼圈都发白了。“上……上帝啊!那只狗明明已经死了!”

“它还活着。”我吸吸鼻子,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你们看,我就说它一定不会死!”

“不可能!”乐善德医生几乎是在嘶吼,“刚刚它心跳已经停了!心跳已经停了!它已经死了!”

叛徒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太虚弱,根本站不起来。它打了个嗝,我立刻冲到它身边,伸手去摸它那温热的背。接着它又打了好几个嗝,慢慢躺下去,伸出舌头舔着冷冰冰的不锈钢桌面。“它不会死了。”我忽然充满信心,不再哭了。“我刚刚跟上帝祷告,求他帮我赶走死神。”

“我……我真不敢……”乐善德医生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病历3432已经不需要签名了。

后来,叛徒睡着了,然后又醒过来,就这样睡睡醒醒。乐善德医生反复检查它的心跳和体温,然后记录在病历表上。后来,乐善德太太也跑到地下室来了。她问我和爸爸要不要喝点茶,吃块苹果蛋糕。于是我们就跟她到楼上去了。我可以放心到楼上去了,因为我知道叛徒已经平安无事。爸爸打电话告诉妈妈,说叛徒好像已经没事了,我们过会儿就可以回家。爸爸打电话的时候,我走进厨房隔壁那个小房间。房间里有四个鸟笼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另外还有一个小笼子,里头有一个很像跑步机的小装置,一只小仓鼠在上面跑个不停。其中两个鸟笼是空的,不过,另外两个分别关着一只金丝雀和一只小鹦鹉。那只金丝雀忽然开始叫起来,那声音是如此婉转轻柔。接着,乐善德太太也走进来了,手上拿着一袋鸟饲料。

“要不要帮我喂鸟?”她问我。我说好。“不要喂太多,一点点就好。”她交代我,“它们不太舒服,不过,很快就会好起来。”

“那是谁家的鸟?”

“小鹦鹉是格罗夫·狄安先生养的。金丝雀是朱迪丝·哈珀太太的。你看,那只金丝雀很漂亮对不对?”

“哈珀太太?你是说哈珀老师?”

“对,就是她。”乐善德太太凑近金丝雀笼子,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音。乐善德太太平常说话的声音很嘶哑,但此刻那种啧啧啧的声音听起来很不一样,十分轻柔。我把饲料倒进饲料槽里,那只金丝雀开始小心地啄食起来。“它叫小铃铛。嗨,小铃铛,你好可爱!”

老铁肺竟然养了一只名叫小铃铛的金丝雀。真难以想象。

“我最爱鸟。”乐善德太太说,“它们跟人最亲近,感觉神圣而纯真。你看,那是我养的鸟。”

乐善德太太伸手指向钢琴。我看到琴台上放了十二只手绘的陶瓷鸟。“当年从荷兰逃出来的时候,它们一直跟在我身边。”她说,“从小到大,它们一直都是我最心爱的东西。”

“好漂亮。”

“噢,不只是漂亮!每次看到它们,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往日的美好回忆:阿姆斯特丹,运河,每到春天那漫山遍野、成千上万的郁金香。”说着她拿起一只陶瓷知更鸟,伸出食指摸摸它鲜红的胸口。“当年逃亡的时候,时间很仓促,赶着把它们塞进行李箱,不小心弄破了,破成碎片。但我后来又把它们一只一只重新黏起来,你看,仔细看你就会看到裂缝。”她拿给我看,但我几乎看不到半点裂缝。看得出来她花了很大的工夫。“我好想念荷兰,”她说,“好想念。”

“你想过要回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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