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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分 亲爱的同志(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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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最早主演的电影中,有一部名叫《死后的生活》。电影取材自希腊神话中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的故事,展现了两种不同的观点、由两位备受讚誉的导演各自拍摄。威廉饰演俄尔甫斯,是一个斯德哥尔摩的年轻音乐家。他的女朋友刚过世,在他弹奏某些乐曲时,会产生幻觉,看到女朋友出现在他身旁。一个义大利女演员福丝塔饰演俄尔甫斯刚过世的女朋友欧律狄刻。

这部电影开的玩笑,就是正当俄尔甫斯在茫然地哭泣、哀悼他的挚爱离开人世时,欧律狄刻却在地狱裡过得开心极了。在那裡,她终于可以不必再那麽乖了:不必再照顾她挑剔的母亲和疲惫的父亲;身为公设辩护律师、尽心协助穷人的她,不必再倾听那些从来没谢过她,还发牢骚的客户;不必再纵容那些只关心自己的朋友们喋喋不休;不必再设法鼓舞那个贴心、但长期闷闷不乐的男朋友了。反之,她在食物充足、树上永远果实纍纍的阴间,可以毒舌地批评他人而不会引发后果。她甚至吸引了冥界之王哈迪斯的注意;哈迪斯由一个肌肉发达的大块头,义大利男演员拉斐尔饰演。

《死后的生活》当时引起了两极的评价。有些人爱极了:他们喜欢这部电影充分反映了在两种不同的文化中对于生活本身截然不同的取向(俄尔甫斯的故事是由一位知名的瑞典导演拍摄,充满了阴鬱的灰色与蓝色调;欧律狄刻的故事则由一位素以热情奔放的美学风格著称的义大利导演拍摄),但片中同时闪现著温和的自我恶搞意味;他们喜欢片中的色调转换;他们喜欢这部电影极其温柔且意想不到地为活著的人提供了抚慰。

但也有些人很讨厌这部电影:他们认为音乐刺耳、美术刺眼;他们讨厌那种矛盾的讽刺基调;他们讨厌可怜的俄尔甫斯在人间缓缓弹奏著他凄凉、简朴的作品时,欧律狄刻在地狱中参与表演的那段歌舞场面。

针对这部电影(在美国几乎没人看过,但每个人都对它有意见)的争论很热烈,但至少大家一致同意:男女主角威廉·拉格纳松和福丝塔·圣菲利波的表现太精彩了,两个人的前途大好。

之后多年,《死后的生活》被重新讨论、思考、评价、研究,等到威廉45岁左右,这部电影已经成为公认的杰作,也成为那两位导演最受喜爱的作品之一,象徵著一种协力合作、没有包袱、大胆无畏又幽默的电影製作方式,现在没什麽人有兴趣这样拍电影了。威廉演过太多各式各样的电影和舞台剧,裘德总是很有兴趣听人们讲出他们最喜欢的作品,再转述给威廉听。比方说,罗森·普理查德律师事务所比较年轻的男性合伙律师和普通律师喜欢他的「间谍三部曲」。女性则喜欢《二重唱》。临时僱员(其中许多也是演员)喜欢《毒苹果》。杰比喜欢《不败者》。理查德喜欢《星光下的圣雅各布》。哈罗德和朱丽娅喜欢《空隙侦探》和《凡尼亚舅舅》。而学电影的学生则一致喜欢《死后的生活》,在餐厅裡或大街上,他们是最勇于上前跟威廉攀谈的。「那是多尼采蒂最棒的作品。」他们信心十足地说,或者「能跟博格森导演合作,一定棒呆了」。

威廉总是很有礼貌。「我同意。」他会这样说,那个电影学生则满面笑容,「真的,真的很棒。」

今年是《死后的生活》上映二十週年。二月的某一天,他走出公寓楼下大门,发现威廉33岁的脸被贴在巴士站后方建筑物的临时支架上,仿照安迪·沃霍尔的绢印版画风格,重複地贴了一大片。那是星期六,他本来想去散步,结果却转身上楼,回床上躺著,闭上眼睛,直到再度入睡。星期一,艾哈迈德先生开车载他去第六大道上班。他坐在后座,看到一张海报贴在一间空店面的橱窗上,就闭上眼睛不再睁开,直到他感觉车子停下,听到艾哈迈德先生宣佈办公室到了。

那个星期稍晚,他接到了一封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寄来的邀请函。他们要在六月举办西蒙·博格森的电影节,为期一週,看来《死后的生活》将是第一部放映的电影,而且播放后会有一场座谈会,两位导演和福丝塔都将出席,所以主办单位希望他能参加(虽然他们知道之前已经邀请过他了),而且希望有幸邀请他担任座谈会的贵宾,谈谈威廉拍摄期间的经验。他看到这裡停下来:他们稍早邀请过他吗?想必是有吧。但他不记得了。过去六个月他记得的事情非常少。这会儿他又查了一下那个电影节的日期:六月三日到六月十一日。他得计划一下,到时候得离开纽约市;非离开不可。威廉后来又跟博格森合作过两部电影,彼此交情不错。他不想再被迫看到更多有威廉脸部特写的海报,不想再在报纸上看到他的名字。他不想看到博格森。

那天夜裡,上床前,他先走到衣柜间威廉的那一头。他一直还没把那清出来,威廉的衬衫还挂在衣架上,毛衣还叠好放在搁板上,鞋子则排列在下方。他拿出自己需要的那件衬衫,是一件酒红加黄色的格子衬衫,威廉春天在家裡常常穿。他把衬衫套在身上,但手臂没有伸进袖子裡,而是把袖子在身前打了个结,于是那件衬衫看起来就像束缚衣,但这麽一来,专心想像的话,他就可以假装是威廉的双臂在拥抱他。他爬上床。这个仪式让他丢脸又羞愧,但他只有在真正需要的时候才会这样做,而今天晚上他就需要。

他躺著没睡,偶尔把鼻子凑到领口上,设法闻闻衬衫上威廉残留的气味,但每穿一次,气味就淡一点。这是他用过的第四件威廉的衬衫;他非常小心地保存上头的气味。前面三件他几乎每晚都穿,穿了几个月,闻起来已经不像威廉,而像他自己了。有时他设法安慰自己,说他身上的气味也是威廉给他的,但这从来不能让他安心太久。

即使在他们成为一对之前,每次威廉出门拍片,也总会带东西回来给他。他拍完《奥德赛》之后,带了两瓶古龙水回来,是他去佛罗伦萨一家著名的香水工坊买的。「我知道这样可能有点奇怪,」威廉说,「不过有个人……」听到这裡,他暗自偷笑,知道威廉指的是某个女人。「……跟我提到这家香水工坊,我觉得很有趣。」威廉解释,他必须跟调香师形容他这个人,他喜欢什麽颜色、什麽味道、来自哪个国家或地区,然后调香师就会针对这个人的特质调製出这个香味。

他闻了一下:清新、有微微的胡椒味,尾调带著一种粗犷的辛辣。「是香根草,」威廉当时说,「擦擦看。」他擦了,沾了一点在手上,当时他还不让威廉看他的手腕。

威廉闻了一下他的手。「我喜欢。」他说,「在你身上闻起来很不错。」然后他们两个忽然间都很不好意思。

「谢谢你,威廉。」他说,「我很喜欢。」

威廉自己也配了一种香味,是檀香调。他很快就习惯把檀香和威廉联繫在一起:只要闻到檀香,他总会想到威廉,就觉得比较不孤单了,尤其是远离纽约,去印度、日本或泰国出差的时候。这些年过去,他们持续跟那家佛罗伦萨工坊订购这两种古龙水。两个月前,他总算镇定下来、可以思考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订购了一大批威廉的特製香味。当那个包裹终于寄到时,他整个人很放心、很狂热,两手颤抖地拆开包装、打开盒子。他觉得威廉逐渐从他身边溜走,他知道自己得设法保存他。儘管他把那古龙水喷在威廉的衬衫上(喷得很小心,他不想用太多),但闻起来却不一样。毕竟,让威廉的衣服闻起来像威廉的,不光是古龙水而已,还有他这个人。那一夜他躺在床上,穿著一件檀香味甜得发腻的衬衫,那香气浓到盖掉了其他气味,完全毁了残存的威廉。那一夜他哭了,是好久以来的第一次。次日,他就把那件衬衫收起来,摺好放进衣柜间角落的一个箱子裡,免得它污染了威廉的其他衣服。

古龙水、衬衫的仪式:他学著用这两样东西搭起一个临时支架,虽然摇晃又脆弱,却是支撑他往前走、生活下去的依靠。他常常觉得自己不大算是活著,不过是存在著,被动地度过每一天,而不是自己在过日子。但他不会因此太惩罚自己,仅仅是存在,就够困难了。

他花了好几个月,才找出有用的方法。有一阵子,他夜裡会一直看威廉的电影。他会按下快进键,找到威廉讲话的场景,直到在沙发上睡著。但那些对白、威廉在演戏的事实,似乎让威廉离他更远,而不是更近。最后他学到最好在某个镜头按下暂停键,让威廉的脸定格在屏幕上凝视他,然后他会一直看一直看,看到眼睛灼痛。这样过了一个月后,他发现自己必须更谨慎地安排这些电影的观看方式,免得失去效力。于是他按照顺序,从威廉拍的第一部电影《银手姑娘》开始看起,像著魔似的每天晚上都看,中间不断暂停,定格在某些画面。到了週末,他会连看好几小时,从天刚亮开始,直到天黑之后许久。他发现按照时间顺序看这些电影很危险,因为每看完一部电影,就意味著他更加接近威廉的死亡。他现在每个月都随机选一部电影来看,结果证明这样比较安全。

但他为自己创造出来最大的假象,就是假装威廉只是出门拍戏去了。这次的拍戏时间非常久,而且非常辛苦,但时间是有限的,最后他就会回来。这是个困难的妄想,因为威廉以前拍电影时,从来没有一天不给他打电话、发电子邮件或短信(可能三者都有)。他很庆幸自己存了很多威廉的电子邮件,有段时间,他夜裡会阅读这些旧的文字讯息,假装刚刚收到。即使他很想一口气多看一些,但他没有,而是留意每次只看一则。可是他知道这个方法不可能永远满足他——他得注意自己如何分配这些文字。现在他每星期只看一封电子邮件,仅此而已。他可以看之前几个星期读过的,但是不能看他还没读过的。这是另一个规定。

这无法解决威廉沉默不语的问题:到底是什麽情况,会让威廉没办法在拍戏时跟他联络?他一直苦苦思索著答案,不论是晨泳,还是晚上视而不见地瞪著炉子、等待水壶发出鸣音的时候。最后他终于想出一个情境。威廉去拍的电影是关于一组「冷战」时代的苏联航天员,而且真的在太空拍摄,因为电影的出资者是个可能疯了的俄罗斯工业钜子、亿万富翁。所以威廉会远离他,每天每夜都在遥远的地球上空绕著他转,想回家却无法跟他联繫。这部想像中的电影,还有自己的绝望,让他觉得很丢脸,但同时这个剧情似乎也够有说服力,他可以愚弄自己去相信一段时间,有时还可以撑个好几天(这时他会很庆幸威廉工作的逻辑和真实性,在很多时候是难以置信的:电影工业本身的难以置信,现在正符合他的需要,可以帮助他相信)。

这部电影要叫什麽名字?他想像威廉问他,想像威廉露出微笑。

《亲爱的同志》,他告诉威廉,因为威廉跟他在电子邮件裡就常常这样称呼对方——亲爱的同志;亲爱的裘德·哈罗德维奇;亲爱的威廉·拉格纳拉沃维奇同志。这是从威廉拍「间谍三部曲」的第一部期间开始的,电影的背景是20世纪60年代的莫斯科。在他的想像中,《亲爱的同志》会花一年拍摄,虽然他知道往后还得调整这个时间。现在已经是三月了,而在他的幻想中,威廉十一月会回来,但他知道到时候他会无法结束这假装的游戏。他知道届时他又得想像出各种重拍、延误的状况。他知道自己还得想出一个续集,或是某些理由,让威廉远离他更久。

为了加强这个幻想的可信度,他每天晚上都写一封电子邮件给威廉,跟他说这一天发生了什麽事,就跟威廉生前出门拍片时一样。每封邮件的结尾总是一样:希望你拍摄顺利。我好想你。裘德。

他终于走出恍惚状态,开始意识到威廉的缺席已成定局,是在去年的十一月。此时他才明白自己麻烦大了。前两个月的事情他记得的非常少;那天的情况他也不太记得。他记得自己做完义大利麵沙拉,正在沙拉钵上方撕九层塔叶子,看了一下手錶,很好奇他们到哪裡了。他当时并不担心:威廉开车回家喜欢走小路,而马尔科姆喜欢拍照,他们可能中途停下,可能忘了时间。

他打电话给杰比,听他抱怨弗雷德里克;他切了一些甜瓜当餐后甜点。等到他们真的晚了太久,他拨了威廉的手机,但电话响了半天都没接。他烦躁起来,他们会跑去哪裡了?

然后更晚了,他开始坐不住。他打马尔科姆的手机、苏菲的手机:都没人接。他又打了威廉的手机。又打给杰比:他们有打给他吗?他有他们的消息吗?但杰比说没有。「别担心,小裘。」杰比说,「我很确定他们只是跑去吃冰淇淋或什麽的。或者他们一起跑掉了。」

「哈,」他说,但他知道不对劲,「好吧。杰比,我晚一点再打给你。」

正当他挂断电话时,门铃响了,他整个人僵住,吓坏了,因为从来没人按过他们的门铃。这栋房子很难找,得专程找才找得到;而且公路转进来之后,有一道栅门必须从屋裡遥控打开,否则就得走上来,要走很久、很久,而他并未听到栅门的铃声。老天,他心想。啊,不,不会。但接著门铃又响了一次,他不自觉地走向前门,打开来,他其实没怎麽注意到那些警察的表情,只看到他们摘下帽子,然后他就知道了。

再之后他就失神了。他只记得一些画面的片段,看到了一些人的脸,包括哈罗德、杰比、理查德、安迪、朱丽娅,他记得自己自杀未遂时看到的也是这些脸:同样的人,同样的眼泪。他们当时哭了,现在也哭了。中间有些时候他会糊涂起来,以为过去的十年,他和威廉在一起、后来失去双腿的这些年,可能是一场梦,他可能还在精神科病房裡。他记得那几天得知了一些事情,但他不记得是怎麽得知的,因为他不记得任何对话。但他一定是跟别人讲了话。他知道他去认尸,但他们不让他看威廉的脸。他从车子裡面被甩出来,头部撞上马路对面三十英尺的一棵榆树,脸被撞烂,每根骨头都断了。他是凭著威廉左小腿上的一个胎记,还有右边肩膀上的一颗痣认出是他。他得知苏菲的身体被压扁了,「彻底摧毁」是他记得某个人用的字眼。而马尔科姆被宣佈脑死亡,接上人工呼吸器又多活了四天,直到他的器官捐赠完成为止。他得知他们三个都繫了安全带;得知那辆租来的车的安全气囊有缺陷,那辆愚蠢的、他妈的租来的车;得知那辆啤酒公司卡车的司机当时严重酒醉,闯了红灯。

大部分时间,他都处在镇静剂的药效下。他去苏菲的告别式时吃了镇静剂,所以半点细节都不记得。他去马尔科姆的告别式时也吃了镇静剂,不过还记得欧文先生握了他的手,接著紧紧抱住他,紧得他无法呼吸,然后靠在他身上啜泣,直到有个人(想必是哈罗德)说了些话,他才放手。

他知道威廉也举行了一个小小的仪式;他知道威廉被火化了,反正他完全不记得。他不知道是谁安排的,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去参加,后来也怕得不敢问。他还记得中间某个时候,哈罗德告诉他说他没致悼词没关係,可以晚一点,等他准备好了,再帮威廉办追思会。他还记得自己听了点点头,心裡想著:我永远不会准备好。

然后在某个时间,他回去上班了。他觉得应该是九月底。此时他已经知道发生了什麽事。虽然知道,但设法不要知道;在当时,这一点还算容易做到。他不看报纸,不看电视新闻。威廉过世两週后,那天他和哈罗德走在路上,经过一个报摊,忽然看到一本杂志上印著威廉的脸,还有两个数字,然后他明白第一个数字是威廉出生的那一年,第二个数字是他死的那一年。他站在那裡瞪著那本杂志看,哈罗德不得不抓住他的手臂。「走吧,裘德,」他柔声说,「不要看,跟我走。」他就乖乖跟著走了。

他回去上班前交代桑杰:「我不要任何人来慰问我。我不要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我不要任何人提起他的名字,绝对不要。」

「好吧,裘德,」桑杰那时低声说,一脸害怕,「我明白了。」

事务所裡的人都乖乖照办。没有人来说他们很遗憾。没有人提到威廉的名字。再也没有人敢提起威廉的名字。而现在他真希望他们提起。有时在路上,他听到有人叫著类似威廉的名字,比方一个妈妈对儿子喊:「威伦!」他会渴望地转身,望著发出声音的方向。

头几个月还有些实际的事情要处理,让他有事可做,让他的每一天有了愤怒,也让那些日子具体起来。他告了汽车厂、安全带製造商、气囊製造商、租车公司。他告了那个卡车司机、他服务的那家公司。他听那个司机的律师说,那个司机有个长期患病的小孩,打官司会毁掉这个家,但他不在乎。以前他会在乎,现在不会了。他觉得自己苛刻、毫无同情心。就把他毁了吧,他心想。让他完蛋。让他感受我所感受到的。让他失去一切,让他失去所有重要的东西。他要吸乾这些人、这些公司和他们员工的每一分钱。他要让他们绝望。他要让他们一无所有。他希望他们活得很惨。他希望他们茫然无措。

他们都被求偿,没有一个被漏掉,金额是威廉正常寿命下可赚到的钱。那个数字很荒谬、很吓人,而他看到这数字觉得很绝望:不是因为数字本身,而是那个数字所代表的年数。

他们会跟他和解的,他的律师告诉他。那是个出了名好斗又贪婪的侵权专家,名叫托德,两个人以前一起编过法学评论学报。而且和解金额会非常可观,托德说。

可观、不可观,他不在乎。他只在乎要让他们痛苦。「彻底摧毁他们。」他跟托德说,他的声音因为恨意而沙哑,托德的表情很震惊。

「裘德,我会的。」托德说,「别担心。」

当然,他不需要那些钱。他自己有钱。而且威廉的遗嘱裡,除了留钱给助理和教子,以及他希望捐给各个慈善机构的金额(除了威廉每年都会捐助的那些机构,还有一个帮助受虐儿童的基金会),其他的一切都留给了他;他的遗嘱也是一样,把一切都留给威廉。那一年稍早,他和威廉在他们大学母校设立了两个奖学金,当作送给哈罗德和朱丽娅的75岁生日礼物:一个在法学院,用的是哈罗德的名字;一个在医学院,用了朱丽娅的名字。他们两个共同成立,而且威廉留了够多的钱给一个信託基金,让这两个奖学金能永远持续下去。他处理了威廉剩下的遗产:开了支票给威廉指定的慈善机构、基金会、博物馆和组织。剩下的东西(书、照片、拍片和演出的纪念物、艺术品)遵照遗嘱送给威廉的朋友,包括哈罗德和朱丽娅、理查德、杰比、罗蒙、克雷西、苏珊娜、米盖尔、基特、埃米尔、安迪,但是没有马尔科姆,再也没有了。威廉的遗嘱裡没有令他惊讶之处,虽然有时他真希望有:要是威廉有个私生子,跟威廉有相同的笑容,可以让他看看,那该有多好;要是遗嘱留给他一封信,说出他隐瞒已久的祕密,那该有多可怕,又多令人兴奋。他会有多庆幸找到可以恨威廉、讨厌威廉的藉口,感谢终于解开佔据他人生多年的谜团。但什麽都没有。威廉的人生结束了。他死了,跟他活著的时候一样,乾乾淨淨。

他觉得自己过得很好,总之够好。有天哈罗德打电话来,问他感恩节打算怎麽过。一时之间,他不明白哈罗德在说什麽,不懂「感恩节」是什麽意思。「我不知道。」他说。

「就是下星期了。」哈罗德说,用一种新的、轻柔的声音,现在每个人都用这种声音跟他讲话。「你想来我们这,或者我们可以过去,还是我们去别的地方?」

「我想我没办法,」他说,「哈罗德,我工作实在太多了。」

但哈罗德坚持。「随便哪裡都行,裘德,」他说,「看你想邀请谁一起过都可以,谁都不邀请也行。但是我们一定要跟你一起过节。」

「你们跟我在一起不会愉快的。」最后他终于说。

「如果没有你,我们也不会愉快的,」哈罗德说,「没有你,我们根本没办法过节。拜託,裘德,哪裡都好。」

于是他们去了伦敦,待在那裡的公寓。能离开美国让他鬆了一口气;待在美国的话,电视上成天都是家人团聚的画面,同事会开心地抱怨子女或妻子或丈夫或姻亲。但是伦敦不过感恩节,这一天只是平常的一天。他们三个出门散步,哈罗德屡次满怀抱负地做菜,做出灾难性的一餐,他吃了。他睡了又睡。然后他们回家。

接下来,十二月的一个星期天,他醒来时很清楚:威廉走了。永远离开他了。永远不会回来了。他再也看不到他了。他再也听不到威廉的声音,再也闻不到他的气味,再也不会感觉到威廉的双手拥著他了。他再也无法倾诉他的回忆,同时羞愧地啜泣,再也无法半夜从噩梦中惊醒,惊骇而茫然时感觉威廉的手摸著他的脸,听著威廉的声音在他上方说:「你安全了,小裘,你很安全。都结束了,都结束了,都结束了。」然后他哭了,真正地哭了,是威廉车祸以来他第一次哭。他为威廉哭,哭他当时一定很害怕,哭他当时一定很痛苦,哭他可怜的短暂人生。但最重要的是哭他自己。没了威廉,他要怎麽活下去?他的整个人生——在卢克修士之后,在特雷勒医生之后,在修道院、汽车旅馆房间、少年之家和那些卡车之后的人生,始终都有威廉在其中。自从他16岁在虎德馆的宿舍房间裡认识威廉以来,他们没有一天不曾以某种方式沟通。即使吵架时,两人还是会说话。「裘德,」哈罗德曾说,「以后会好转的,我发誓。我发誓。现在看起来好像不可能,但一定会好转的。」他们都这麽说,理查德、杰比、安迪,或者写卡片给他的人。还有基特、埃米尔,他们都跟他说以后会好转。儘管没说出口,但私底下他心想:不会的。哈罗德拥有雅各布五年。他拥有威廉三十四年。两者根本没办法相提并论。威廉是第一个爱他的人,第一个没把他当成利用或怜悯的对象,而是当成朋友的人;他是第二个永远、永远对他和善的人。如果没有威廉,也不会有这些对他和善的人——要不是他先信任了威廉,后来也不可能信任哈罗德。没有了威廉,他就没办法想像人生要怎麽过,因为威廉太重要了,不但决定他现在的人生,也决定他往后的人生。

次日他做了他从没做过的事:他打电话给桑杰,说他接下来两天不去上班了。然后,他躺在床上哭,埋在枕头裡尖叫,直到嗓子完全发不出声音。

在那两天裡,他找到另一个解决办法。现在他总是加班到很晚,直到天亮。每个工作日他都这样,外加星期六。但是到了星期天,他会尽量睡到很晚,醒来时,他就吃一颗药,让他不但再度入睡,而且会持续消灭任何醒来的可能性。他会睡到药效退了,起来冲个澡,回到床上吃另一颗不同的药丸,让他的睡眠浅而透明,直到星期一早晨。到了星期一,他已经二十四小时没吃东西,有时更久,所以会一直颤抖、无法思考。他先游泳,再去工作。如果运气好,他星期天就可以梦见威廉,至少梦到一小段时间。他买了一个粗大的长抱枕,长度就像成年的高个男子,这本来是供怀孕妇女或是背部有问题的人靠著使用的,但他拿威廉的衬衫套在抱枕上,睡觉时抱著,儘管威廉生前,通常是威廉抱著他。他痛恨自己这样,但他就是忍不住。

他模糊地感觉到朋友都在留心他、担心他。到了一个时间,他逐渐想起,那场意外车祸后的日子他记得的这麽少,是因为他被送到医院监控,防止他自杀。现在他辛苦地度过每一天,搞不懂自己怎麽没有真的自杀。毕竟,现在就是该动手的时候了。不会有人怪他。但他却没有。

至少没有人跟他说他该往前走,进入下一个阶段。他不想进入下一个阶段,他不想做别的,他想永远待在这个阶段。至少没有人跟他说他还处在否认的阶段。否认是支撑他的力量,他很担心有一天他的那些妄想失去了让他相信的魔力。几十年来第一次,他完全不割自己了。如果不割自己,他就保持麻木,而他需要麻木下去;他需要这个世界不要靠他太近。他终于实现了威廉一直希望他做到的;唯一的代价就是威廉被夺走了。

一月时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他和威廉在加里森的房子裡,边做晚饭边聊天。这样的事情他们做过几百次了。但在梦裡,他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却听不到威廉的——他可以看到他的嘴巴在动,但是完全听不到他说的话。然后他醒来,爬上轮椅儘快赶到书房,在他的旧电子邮件裡搜寻,终于找到几则威廉以前的语音消息,是他忘记删掉的。那些讯息很简短,毫无启发性,但他一遍又一遍地播放,流著泪,悲恸得弯著腰。「嘿,小裘。我要去农夫市集买熊葱。你还需要别的吗?再跟我说。」那些讯息的平凡反倒显得格外珍贵,因为那是他们共同生活的证据。

「威廉,」他对著空荡的公寓说。有时状况非常糟,他会对著威廉讲话,「回来我身边。回来。」

他没感觉到倖存者的内疚,只有倖存者的不解:他以前一直、一直知道他会比威廉早死。他们全都知道。威廉、安迪、哈罗德、杰比、马尔科姆、朱丽娅、理查德,他会比他们都早死。唯一的问题就是怎麽死,会是他自己动手,还是因为感染。但他们没有人想过,威廉竟然会比他早死。他从来没有预先计划,也没有应变的对策。要是他早知道有这个可能性,要是这个可能性不那麽荒谬的话,他就会先囤积需要的东西。他会录下威廉跟他讲话的声音,保存起来。他会拍更多的照片。他会设法蒸馏威廉的体味。他会带著刚睡醒的威廉去佛罗伦萨那家香水工坊。「来,」他会说,「这个。就是这个气味。我要把这个气味装瓶。」安迪的太太简有回跟他说,她小时候很怕父亲会死掉,于是偷偷複製了父亲口述病历的音像资料(她父亲也是医生),存在u盘裡。一直到她父亲四年前过世,她才又把这些资料找出来,坐在房间裡播放,听著她父亲以冷静、耐心的声音口述那些医嘱。他好羡慕简这一点,他真希望自己之前想到要这麽做。

至少他还有威廉拍的电影,有威廉历年来写给他的电子邮件和信,他全部保存著。至少他还有威廉的衣服、关于威廉的报导文章,他都没丢。至少他还有杰比画的威廉画像;至少他还有威廉的照片:几百张,不过他谨慎地分配,只准自己每週看十张,他会看了又看,看上好几个小时。他可以决定每天只看一张,或是一次看十张。他很怕自己的计算机会出事,把所有的照片档案毁掉;于是他複製了好几份,存放在几个不同的地方:格林街公寓的保险箱、灯笼屋的保险箱、罗森·普理查德的办公桌抽屉,还有银行的保险箱。

他从不认为威廉会仔细整理自己的人生纪录,他也不会,但是三月初的一个星期天,他没有如常吃安眠药,睡上一整天,而是开车去了加里森的房子。自从九月那一天以来,他只回去过两次,但园丁还是会来整理,车道两旁的球根植物开始发芽。他走进屋裡,厨房料理台上有个花瓶插了一整枝梅花,他停下脚步瞪著看:他有发短信给管家说他要来吗?一定是有。但一时间他宁可想像,每个星期的第一天都有人过来,在料理台上换上新的花,到了每週最后一天,又一个星期没人看这些花,于是就被扔掉了。

他去他的书房,之前他们加了一个档案柜,好让威廉存放档案和文件数据。他坐在地上,脱掉大衣,然后吸一口气,拉开第一个抽屉。裡头放著悬挂式档案夹,上头的标籤写了电影名或舞台剧名,每个档案夹裡是拍摄版的剧本,上头有威廉写的笔记。有时还有一些特别值得纪念的通告表。他还记得当年威廉拍《梧桐法院》时有多兴奋,因为能跟克拉克·巴特菲尔德合作,他知道威廉非常欣赏这位男演员。当时威廉还把那天的通告表拍下来传给他,照片上威廉的名字就打在巴特菲尔德下方。「你相信吗?!」他发来的信息中写著。

我完全可以相信,他回短信说。

他翻著这些档案,随机抽出来,小心翼翼地翻看裡头的内容。接下来的三个抽屉裡也是同样的档案夹:电影、舞台剧、其他工作计划。

第五个抽屉有个档案夹标示著「怀俄明」,裡头大部分是照片,很多他都看过了,有亨明的照片、威廉和亨明的合影、他父母的照片、威廉没见过的姐姐布丽特和哥哥阿克塞尔的照片。裡头还有另一个信封,装著十来张威廉的独照:学校的照片、威廉穿童子军制服的照片,还有威廉穿美式橄榄球球衣的照片。他凝视这些照片,双手握拳,然后把照片放回信封裡。

怀俄明的档案夹裡还有其他几样东西:一份小学三年级的读书报告,威廉小心翼翼用草写体写著《绿野仙踪》的读后感,他看著看著笑起来;一张送给亨明的手绘生日卡,让他很想哭。还有他母亲的讣告、父亲的讣告、一份父母遗嘱的複印件。几封信,有他写给他父母的,也有他父母写给他的,全是瑞典文。他把这些信拿出来放在一边,打算拿去找人翻译。

他知道威廉从不写日记,然而他抽出标示著「波士顿」的档案夹时,不知怎的觉得自己可能发现了什麽。结果没有。裡头只是一些照片,全是他以前看过的:威廉的照片,俊美又醒目;马尔科姆的照片,表情疑心,有点桀骜不驯,顶著一头油腻、不太成功的爆炸头(他大学四年一直留这个髮型);杰比的照片,看起来基本上跟现在一样,欢乐的胖脸颊;他的照片,表情惊恐,非常瘦,穿著太大的衣服,留著太长的头髮,两腿装著金属支撑架,外头包著黑色泡沫海绵。他停下来看著一张他们两人坐在虎德馆宿舍沙发上的照片,威廉靠向他,看著他微笑,显然正在说话,他则是掩著嘴巴大笑。之前在少年之家时期,有个辅导员说他笑起来很丑,从此他就学会笑的时候要掩住嘴巴。他们看起来不光是不同的两个人,而是两种不同的生物,他赶紧把照片放回档案夹裡,免得自己撕烂。

现在他开始觉得难以呼吸,但还是继续翻下去。在「波士顿」和「纽黑文」的档案夹裡,有威廉参与戏剧演出的大学报评论;有一篇报导是关于杰比受到李·洛扎诺启发而进行的行为艺术作品。另外,令人感动的是一份微积分考卷,威廉拿到了b,那是他帮威廉恶补好几个月的成果。

他把档案放回那个抽屉,继续检视,裡头佔据最大空间的不是悬挂式档案夹,而是一个风琴状的大档案夹,就是他在事务所常用的那种。他把那个档案夹拿出来,看到上头的标示只有他的名字,于是缓缓打开来。

裡头是所有的一切:他写给威廉的每一封信、每一封重要电子邮件的打印稿、他送给威廉的生日贺卡。一些他的照片,有的他自己都没看过。以《拿著香菸的裘德》为封面的那期《艺术论坛》。还有一张哈罗德写的卡片,是收养刚办完后没多久写给威廉的,谢谢威廉的礼物和出席。有一篇文章报导他在法学院得了一个奖;他很确定不是他寄给威廉的,显然是别人给他的。到头来,他不必整理自己的人生了,因为威廉一直在帮他记录。

但为什麽威廉这麽关心他?为什麽要花这麽多时间跟他在一起?他从来不明白,现在他永远不会明白了。

有时候,我觉得我比你还在乎要保住你这条命,他记得威廉这麽说过。然后他颤抖著吸了一口长气。

他继续往下看这些人生纪录,等他看到第六个抽屉,又有另一个风琴档案夹,跟第一个一样,标示著「裘德ii」,后头还有「裘德iii」和「裘德iv」。但此时他已经没办法看下去了。他把那些档案夹轻轻归位,关上抽屉,锁好档案柜。他把威廉和他父母的通信放进一个信封裡,再套进一个更大的信封裡保护著。他拿了那枝梅花,把切掉的那一端包在塑胶袋裡,把花瓶裡剩下的水倒进水槽,然后出去锁上前门,开车回家,那枝梅花一直就放在他旁边的座位上。到了格林街,他先自己用钥匙进入理查德的工作室,找了一个空咖啡罐装满水,把那枝梅花放进去,摆在他的工作台上,让理查德明天早上能一眼看到。

然后是三月底;有个星期五夜裡,或者应该说星期六凌晨,在办公室裡。他离开电脑前,转身望著窗外。这裡可以看到哈德逊河,视线毫无阻碍,河面上方的天空正在转白。于是他站在那裡,凝视髒灰的河水良久,看著盘旋的鸟群。之后他又回头工作。他可以感觉到,过去这几个月他改变了,同事们很怕他。他在办公室裡从来不是欢乐的人,但现在他感觉到自己非常忧鬱。他可以感觉到自己变得更无情、更冷酷。他和桑杰以前总是一起吃午餐,两个人会对同事发发牢骚,但现在他没办法跟任何人说话了。他持续带进业务,也尽责做好分内的工作,做得远超过他该做的——但他看得出来,没有人喜欢跟他相处。他需要罗森·普理查德;要是没有工作,他会茫然不知所措,但他再也无法从工作中得到任何快乐了。这样也没关係,他告诉自己。对大部分人来说,工作本来就不是为了快乐。但对他来说本来是的,现在却再也不是了。

两年前,他正在截肢手术后的复原期,成天都很疲倦,上下床得靠威廉抱他。有天早上他和威廉在谈话,那时外头一定很冷,因为他记得当时自己觉得温暖而安全,不自觉地说:「真希望我可以永远躺在这裡。」

「那就躺啊。」威廉说。(这是他们的例行对话之一:他那边的闹钟响了,他会起床。「别走。」威廉总是说,「你为什麽要起来?你总是忙著出门去哪裡啊?」)

「我没办法。」他微笑著说。

「听我说,」威廉当时说,「你为什麽不乾脆辞职呢?」

他大笑。「我不能辞职啦。」他说。

「为什麽不行?」威廉问他,「除了缺乏知识的刺激,还有每天只有我一个人给你做伴,再给我一个好理由吧。」

他又微笑。「那就没有好理由了,」他说,「因为我想我愿意只有你做伴。这样的话,我成天要做什麽?当你包养的小白脸?」

「做菜。」威廉说,「阅读。弹钢琴。当义工。跟我一起去拍片。听我抱怨其他我讨厌的演员。保养脸部。唱歌给我听。成天不断附和我。」

他当时又大笑起来,威廉也跟著一起笑。但现在他心想:为什麽当时我没有辞职?为什麽这些年来,我要让威廉离开我那麽多个月,而我明明可以陪他一起去拍戏的?为什麽我花在罗森·普理查德的时间比花在威廉身上的还要多?但现在他没得选择了,他唯一有的只剩罗森·普理查德了。

然后他心想:为什麽我从来不给威廉我该给的?为什麽我要他去找别人上床?为什麽我不能更勇敢一点?为什麽我不能尽我的责任?为什麽他无论如何还是要跟我在一起?

他打算回格林街冲个澡,睡上几小时,下午再回办公室。开车回家的路上,他的目光一路躲著《死后的生活》的海报,另外也查了他收到的信息,分别是安迪、理查德、哈罗德、黑亨利·杨发的。

最后一则讯息是杰比发的。杰比每星期至少会打电话或发短信给他两次。他不知道为什麽,但他受不了看到杰比。事实上他痛恨看到他,他好久没对任何人有过那种绝对的恨意了。他完全知道这有多麽不理性。他完全知道不能怪杰比,一丁点都不能。他的恨意毫无道理。那天杰比根本就不在车上;无论是怎麽扭曲的逻辑,事故的责任半点都不能算在杰比的头上。然而,他回到清醒状态后第一次看到杰比,脑袋裡就听到一个声音冷静、清晰地跟他说,应该是你的,杰比。他没说出来,但他的脸一定洩漏了什麽,因为杰比本来走上前来要拥抱他,却忽然停下。此后他只见过杰比两次,两次都有理查德在场,而且两次他都得忍著不要说出什麽恶毒、不可原谅的话。但杰比还是继续打电话给他,总是会留话,而且内容都一样:「嘿,小裘,是我。我只是打电话来看你是不是还好。我常常想到你,很想跟你碰个面。好吧。爱你,再见。」而他一如往常,会写同样的短信回覆杰比:「嗨,杰比,谢谢你的留言。很抱歉最近都没接电话;工作太忙了。再联络。爱你的裘德。」写是这样写,其实他并不打算跟杰比谈话,或许永远都不会了。这个世界实在错得太离谱了,他心想,他、杰比、威廉、马尔科姆四个人裡头,其中最好的两个人,最善良、最体贴的两个人,死了;另外两个性格比较差的却还活著。至少杰比还有才华,应该要活著。但他想不出任何理由让自己倖存下来。

「裘德,就只剩我们两个了。」中间有一度杰比跟他说,「至少我们还有彼此。」而他心裡立刻冒出种种想法,只是设法不要说出来:我愿意拿你换他回来。他会愿意拿任何人换威廉。杰比,他毫不犹豫。理查德和安迪(可怜的理查德和安迪,他们为他做了一切!),他也毫不犹豫。甚至朱丽娅,甚至哈罗德。他愿意拿任何一个人,拿所有的人,去换威廉回来。他想到冥界之神哈迪斯,一身发亮的义大利人肌肉,在阴间被欧律狄刻迷得神魂颠倒。我想跟你做个交易,他对哈迪斯说。五个人换一个。你怎麽有办法拒绝?

四月的一个星期天,他正在睡觉,忽然听到敲门声,响亮又坚决。他迷迷糊糊醒来,翻身抱著枕头盖住头,不肯睁开眼睛,最后敲门声停止了。所以当他感觉有人轻轻碰他的手臂时,他大叫著翻过身来。原来是理查德,坐在他旁边。

「对不起,裘德,」理查德问,「你睡了一整天吗?」

他嚥下口水,半坐起身。星期天他会把所有遮光帘拉下、把所有窗帘拉上;所以他搞不太清楚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是的,」他说,「我很累。」

「唔,」理查德沉默了一会儿,说,「很抱歉这样闯进来。不过你没接电话,我想找你到楼下跟我一起吃晚餐。」

「啊,理查德,我不知道,」他说,设法找藉口推辞。理查德说得没错:每个星期天在家裡睡一整天时,他都会关掉手机和所有的电话,免得有人打扰他去梦中找威廉,「我不太舒服,不会是个好同伴。」

「裘德,我不期待有人娱乐我,」理查德说,然后朝他微微一笑,「来吧,你得吃点东西。只有你跟我两个人;印蒂亚这个週末去纽约州北边的朋友家了。」

两个人都沉默许久。他看著房间,看著他乱糟糟的床。空气很闷,有檀香和散热器发出的蒸汽味。「来吧,裘德,」理查德低声说,「来陪我吃晚餐吧。」

「好吧,」最后他终于说,「好吧。」

「好吧,」理查德说著站起来,「那就半个小时后楼下见了。」

他冲了澡之后下楼,带了一瓶理查德很喜欢的丹魄红葡萄酒。到了理查德的工作室,他想进厨房帮忙,却被理查德赶了出来,于是就坐在最显眼的长桌旁(这张桌子可以、也实际坐满过二十四个人),理查德那隻名叫「小鬍子」的猫跳到他膝上,他抚摸著它。他回想起第一次看到这间公寓时,裡头有悬垂的枝状吊灯和大型蜂蜡雕塑;多年来,这裡变得越来越有家的感觉,但是依然有明显的理查德风格:一片骨白和蜡黄的色调,不过现在牆上挂著印蒂亚鲜豔、极端抽象的女性裸体画作,地上也出现了地毯。以前他每週至少进来一次,但最近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来了。当然他还是会看到理查德,但只有进出公寓时碰到;大部分时候他都设法躲开。理查德打电话邀他吃晚餐,或是要他有空过去坐一下,他总说他太忙或太累了。

「我不记得你觉得我出名的炒麵筋怎麽样,所以我做了干贝。」理查德说,把一盘菜放在他面前。

「我喜欢你的炒麵筋,」他说,其实他不记得那是什麽,也不记得自己喜不喜欢,「理查德,谢谢你。」

理查德帮两个人倒了葡萄酒,然后举起杯子。「裘德,生日快乐。」他郑重地说。他才想到理查德说得没错:今天是他的生日。这一整个星期,哈罗德一直既打电话又写电子邮件给他,频率高得有点离谱。除了匆忙回覆一下,他没跟他多谈。他知道哈罗德会担心他。安迪发来的短信增多了,其他人也是。现在他知道为什麽了,开始哭起来:因为每个人是这麽好心,他却没什麽可回报,因为他的孤单,因为他虽然努力停留在过去,事实却证明人生还是继续往前。他51岁了,威廉也死去八个月了。

理查德什麽都没说,只是坐在他旁边的凳子上拥住他。「我知道说这个也没有帮助,」最后他终于说,「但我也爱你,裘德。」

他摇摇头,说不出话来。最近几年,他已经从完全不好意思哭,变成会自己偷哭,又变成会在威廉面前哭,然而现在,他终于完全不顾自尊,会在任何时间、任何人面前、为了任何事而哭。

他靠在理查德的胸膛,对著他的衬衫啜泣。理查德是另一个对他付出慷慨、坚定的友谊与同理心的朋友,而他总是困惑不解。他知道理查德对他的感情,有一部分跟他对威廉的感情分不开,这点他明白:理查德答应过威廉会照看他,而理查德很认真地看待自己的责任。但是理查德还有一种沉稳、可靠的特质,加上个子高大,他总是把他想成某种巨大的树神,像一棵栎树化为人身,结实、古老又坚不可摧。他们的交情不是通过一起閒聊八卦建立的,然而理查德,这位成年期认识的朋友,就某方面而言,不光是他的朋友,也像父母一样,但其实理查德只比他大四岁。那麽,就是哥哥了:一个永远可靠、有礼貌的人。

最后,他终于停下不哭,跟理查德道歉,去洗手间整理自己。他们坐下来慢条斯理地吃晚餐,一边喝葡萄酒,閒聊理查德的作品。快吃完时,理查德去厨房,拿了一个凹凸不平的小蛋糕出来,上头插著六根蜡烛。「五加一。」理查德解释。他逼自己露出微笑,吹熄那些蜡烛,理查德给两人各切了几片。那蛋糕易碎,且有无花果的口感,比较像司康而非蛋糕,但他们两个还是默默地吃掉。

他站起来要帮理查德收拾碗盘,但理查德叫他上楼别管了。他鬆了一口气,因为他实在筋疲力尽,这是感恩节后他做过最社交化的活动。理查德送他到门口,递给他一个用褐色纸包起来的东西,还拥抱他。「小裘,他不会希望你不快乐的。」理查德说,他贴著理查德的脸颊点点头。「他看到你这样会很难过。」

「我知道。」他说。

「另外帮我一个忙,」理查德说,还是抱著他,「打电话给杰比,好吗?我知道对你来说很难,但是他也爱威廉,你知道。不像你这麽爱,我知道,但他还是很爱。还有马尔科姆。他想念他。」

「我知道,」他又说了一次,眼睛又涌出泪水,「我知道。」

「下个星期天再过来吧,」理查德说,然后吻了他,「或者随便哪一天,真的。我想念常常看到你的日子。」

「我会的,」他说,「理查德——谢谢你。」

「裘德,生日快乐。」

他坐电梯上楼,忽然觉得时间很晚了。回到自己家裡,他往书房去,坐在沙发上。裡头有个没拆的箱子,是弗洛拉几週前请人送来的:裡头是马尔科姆遗赠给他的东西,还有给威廉的,现在都是他的了。威廉的死唯一有帮助的,就是减弱马尔科姆之死带来的震撼与惊恐。然而,他一直没有勇气打开那个箱子。

但现在他要打开了。不过他先拆开理查德的礼物,发现裡头是一个小小的木雕半身像,固定在一个方形的黑铁底座上。他一看到那是威廉,猛吸了一口气,像是被揍了一拳般。理查德总说自己很不会做人像雕塑,但他知道并非如此,这件作品就是个证明。他手指抚过威廉再也看不见了的眼睛,抚过威廉起伏的头髮,然后把雕像凑到鼻子前,嗅到了檀香气味。在底座下方刻著「献给裘德的51岁生日。致上爱。理查德」。

他又开始哭;然后才停下来。他把那胸像放在身边的抱枕上,再打开书房裡的那只箱子。一开始,他只看到一团团报纸,于是他把手伸进去,小心翼翼地摸索,直到他摸到一个结实的东西,再抓出来:是灯笼屋的缩小模型,牆壁是黄杨木板做的。这个模型本来放在钟模建筑师事务所的办公室裡,跟事务所做过的所有案子的模型放在一起,无论是实际建造或只是单纯规划的。这个模型大约两英尺见方,他放在膝上,脸凑上去,看著裡头的树脂玻璃窗,拿起屋顶,手指抚摸裡头的房间。

他擦掉眼泪,又伸手到那个箱子裡。这次他拿出来的是一个信封,裡头装满他们的照片,他们四个,或者只有他和威廉:有大学时代的照片,还有他们在住过、旅游过的地方的留影,包括纽约、特鲁罗、剑桥市、加里森、印度、法国、冰岛、埃塞俄比亚。

那个箱子非常大,他又从裡面拿出一些东西:两本精緻的珍本书,裡面是一个法国画家画的日本房屋;一幅小小的抽象画,是他一直很欣赏的一位年轻英国画家的作品;一幅较大的男性脸部素描,是威廉一直很欣赏的知名美国画家的作品;两本马尔科姆早年的速写本,裡头画了种种想像中的建筑物。末了,他拿出最后一件用层层报纸包著的东西,缓缓拆开来。

在他手裡的,是利斯本纳街的模型:他们的公寓,有将就地隔出来、比例怪异的第二间卧室;有狭窄的走廊和袖珍厨房。他看得出这是马尔科姆早年做的模型,因为窗子是用半透明的玻璃纸,而不是仿羊皮纸或树脂玻璃做成,而且牆壁是用厚纸板,而不是木板做的。在这间公寓裡,马尔科姆还放了傢俱,是用硬纸切割摺叠而成的:他那张凹凸不平、铺著日式薄床垫的床,放在煤渣砖底座上;他们在街上捡来那张弹簧断掉的沙发;杰比的阿姨们给他们、会发出吱呀声、附著滚轮的休閒椅。唯一缺的就是纸做的他,还有纸做的威廉。

他把利斯本纳街放在脚边的地上,静坐不动良久,闭著眼睛,让脑子回到过去,在其中漫游:那些年发生的许多事,他现在回想起来,不会将它浪漫化,但当时,在他根本不知道该期望什麽时,他并不知道人生有可能比利斯本纳街更美好。

「如果我们永远没离开那裡呢?」威廉偶尔会问他,「如果我始终没成功呢?如果你一直待在联邦检察官办公室呢?如果我一直在奥托兰端盘子呢?我们现在的人生会是什麽样?」

「威廉,你希望推论的范围有多大?」他当时微笑著问他,「我们还会在一起吗?」

「当然会在一起,」威廉会说,「这个部分不变。」

「好吧,」他说,「那首先我们要做的,就是拆掉那面牆,把客厅恢复原状。第二件事,就是弄张像样的床来。」

威廉大笑。「然后我们要控告房东,让他换个能用的电梯,一劳永逸。」

「对,那是下一步。」

他坐著,等自己的呼吸恢复正常。然后他打开手机,检查未接来电,先是安迪、杰比、理查德、哈罗德和朱丽娅、黑亨利·杨、罗兹、西提任,又是安迪、理查德,接著是吕西安、亚裔亨利·杨、菲德拉、伊利亚,哈罗德、朱丽娅又分别打来,然后是哈罗德、理查德、杰比、杰比、杰比。

他打给杰比。现在很晚了,但杰比向来晚睡。「嗨,」他说,听到杰比接起来惊讶的口气,「是我。现在方便讲话吗?」

2

现在每个月至少有一个星期六,他会腾出半天不工作,到上东城去。他上午离开格林街时,附近的精品店和商店还没开始营业;等他回来时,那些店都打烊了。在这些日子裡,他可以想像哈罗德童年时代的苏荷区:一个门窗紧闭、无人居住的区域,一个没有生气的地方。

他的第一站是在公园大道和78街交叉口的一栋大楼,他会坐电梯到六楼。女佣会帮他开门,然后他跟著她到后面採光明亮的大书房,吕西安在裡头等著——不见得是等他,但总之在等著。

书房裡的桌上总是摆著给他的早餐:这回是烟燻鲑鱼薄片和小小的荞麦煎饼;下回是一片裹著柠檬糖衣的蛋糕。他始终没办法勉强自己吃,不过有时他觉得格外无助时,就会接过女佣端给他的蛋糕,从头到尾都把碟子放在膝上。虽然他什麽都不吃,倒是会一直喝茶,女佣总是把茶泡得恰到好处,正好是他喜欢的浓度。吕西安则什麽都不吃(他稍早已经吃过了),也什麽都不喝。

这会儿他走向吕西安,握住他一隻手。「嗨,吕西安。」他说。

之前吕西安的太太梅瑞迪丝打电话给他时,他人正在伦敦,就是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帮博格森举行回顾电影节的那一週,他安排了去出差。吕西安中风了,很严重,梅瑞迪丝说;命是保住了,但医生还不知道损害会有多大。

吕西安在医院裡住了两个星期,出院时状况已经很明朗:他的损伤很严重。出院到现在快五个月了,他的状况还是没有好转:他左半边的脸像是融化般下垂,左手和左腿也瘫了。他还可以讲话,讲得非常好,但他的记忆消失了,过去二十年完全不见了。七月初,他摔跤撞到头部昏迷;现在整个人摇晃得太厉害,连走路都没办法。梅瑞迪丝决定从康乃狄克的房子搬回纽约市区的公寓,离医院和两个女儿都比较近。

他觉得吕西安喜欢他来探望,或者至少不讨厌,但他其实从来都不确定。吕西安当然不知道他是谁,他是在吕西安人生中出现过又消失的人,于是每一次去探望他,都得重新自我介绍一遍。

「你是谁?」吕西安问。

「裘德。」他说。

「那麽,提醒我一下,」吕西安愉快地说,好像他们是在鸡尾酒会上碰到的,「我是怎麽认识你的?」

「你是我的导师。」裘德告诉他。

「啊。」吕西安应了一声,之后便陷入沉默。

头几个星期,他设法让吕西安想起以前的人生:他会谈起罗森·普理查德律师事务所,谈起他们认识的人,还有他们老在争辩的那些案子。但接下来他才明白,他自己愚蠢地抱著希望,一直误解吕西安脸上的表情,他本来以为那个表情是思索,但其实是害怕。于是现在他不会跟吕西安介绍过去,或至少是他们共同的过去。他改让吕西安引导谈话,儘管他不明白吕西安提到的一些事情,他还是保持微笑,设法假装他知道。

「你是谁?」吕西安问。

「裘德。」他说。

「那麽,提醒我一下,我是怎麽认识你的?」

「你是我的导师。」

「啊,在格罗顿!」

「是的。」他说,设法微笑。「在格罗顿。」

不过有时候,吕西安会看著他。「导师?」他说,「我太年轻了,没办法当你的导师!」有时候吕西安什麽都不问,只是兀自没头没尾地说起话,他得等到有够多的线索,才能判定自己被指派的角色并适当地响应,可能是吕西安某个女儿很久以前的男朋友,或是一个大学同学、在乡村俱乐部的朋友。

在这些探访时间裡,他得以瞭解许多吕西安的早年生活,超过了他中风前曾透露过的。吕西安不再是他原来认识的那个人。眼前的这个吕西安糊涂而平凡,整个人毫无稜角,平和得像个鸡蛋。就连声音也不同了,没了以往那种滑稽的低沉沙哑,以及总是暂停、等众人大笑完的习惯;他特有的组织句子的方式,每一段前后都会夹一个笑话,但其实不是笑话,而是披著笑话外衣的侮辱,这些也全不一样了。早在他们当年一起工作的时候,他就知道办公室裡的吕西安跟乡村俱乐部裡的吕西安不一样,但他从来没看过另一个吕西安。现在,终于,他看到了;因为现在只有一个吕西安。这个吕西安会聊天气、高尔夫、驾驶帆船,还有税,不过他讨论的税法是二十年前的。这个吕西安从来不问他的事情:他是什麽样的人、做什麽工作、为什麽有时候他会坐轮椅。吕西安讲话时,他就听著微笑点头,双手握著那杯逐渐变凉的茶。当吕西安双手颤抖时,他会伸手过去,把他的双手握在自己手裡。他知道这样对自己有用:以前威廉都会握住他的双手,跟著他一起呼吸,让他平静下来。吕西安流口水时,他会掏出自己的手帕,擦掉那些口水。然而跟他不一样的是,吕西安对于自己颤抖或流口水并不感到难为情,这让他鬆了一口气。他也不会替吕西安觉得难为情,只会因为自己没有能力做更多而难为情。

「裘德,他很喜欢看到你。」梅瑞迪丝总是这麽说,但他不认为是这样。他有时觉得自己持续去探望是为了梅瑞迪丝,不是吕西安,而且他明白本来就是这样,一定是这样:你不是去拜访失踪的人,而是去拜访那些寻找失踪者的人。吕西安没有意识到这点,但他还记得自己两次生病住院,威廉照顾他的情景。每回他醒来发现旁边坐的不是威廉,他就很高兴。「罗蒙跟他在一起。」理查德或马尔科姆会说,或者,「他和杰比出去吃午餐了。」然后他就会放鬆下来。他截肢后那几个星期,一心只想放弃,只有威廉不在时,他想像著威廉此刻有人安慰,那是他当时唯一快乐的时刻。于是他陪过吕西安之后,也会陪梅瑞迪丝坐一会儿,两人聊聊天,不过她不会问起他的生活,他也觉得这样很好。她孤单一人;他也孤单一人。她和吕西安生了两个女儿,其中一个住在纽约,但长年进出戒毒所;另一个跟先生和三个小孩住在费城,也是个律师。

他见过这两个女儿,都比他年轻十来岁,但其实吕西安跟哈罗德同龄。他去医院看吕西安时,他们住在纽约的长女用充满恨意的眼光看著他,看得他简直要后退,然后那长女跟妹妹说:「啊,看看谁来了:老爸的宠物。真想不到啊。」

「波西亚,少幼稚了。」她妹妹气呼呼地低声道,然后对他说,「裘德,谢谢你过来。威廉的事情我很遗憾。」

「谢谢你来,裘德,」这会儿梅瑞迪丝说,跟他吻颊道别,「很快就能再看到你了吧?」她总是这麽问,好像有一天他会跟她说不会。

「是的,」他说,「我会再写电子邮件给你。」

「那就麻烦你了。」她说,然后挥挥手看著他走向电梯。他总有种感觉,好像都没有其他人来拜访,但怎麽可能呢?拜託不要是这样,他心裡恳求著。梅瑞迪丝和吕西安向来有很多朋友,常常举办晚宴。以前在事务所裡,他们时不时就会看到吕西安打著黑色领结、一身正式礼服准备离开办公室,同时翻著白眼朝他们挥手道别。「慈善晚会,」他会解释,「派对。」「婚礼。」「晚宴。」

去看过吕西安之后,他总是筋疲力尽,但他还是继续往南走七个街区,再往东走四分之一个街区,到欧文家去。有好几个月,他都躲著欧文夫妇。上个月,马尔科姆过世一週年的忌日,欧文夫妇邀请他、理查德和杰比去他们家吃晚饭,他知道自己非去不可。

那是九月初劳动节后的那个週末。之前四个星期包括了威廉53岁冥诞,以及威廉的忌日,是他毕生最糟糕的时期之一。他早早就知道这段日子会很难捱,也设法规划。事务所裡需要有个人去北京,他知道自己应该留在纽约;他正在办的那个案子比北京的案子更需要他,却还是自告奋勇去了。一开始,他希望自己可以安全度过,时差带来的糊涂麻木感有时跟悲恸带来的糊涂麻木感差不多。还有其他状况让他身体很不舒服,包括当地那种热,本身就让人不舒服了,又加上下雨。他以为能因此分心,但旅程尾声有天晚上,开了一整天会之后他乘车回旅馆,途中他望著车窗外,看到路旁大楼上有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上头是威廉的脸。那是两年前威廉拍的一个啤酒广告,只限东亚地区使用。广告牌顶端有几个人从滑轮上悬吊下来,他恍然大悟,他们要画上新的广告,抹掉威廉的脸。忽然间,他觉得无法呼吸,差点要求司机停车,但当时也办不到,他们在环线高架上,没有出口也没有办法靠边停车。于是他坐著完全不动,心脏猛跳,数著拍子抵达旅馆,谢过司机,下车,走进大厅,坐电梯上楼,进入走道,回到房间,还来不及思考,他就朝淋浴间冰冷的大理石牆撞过去,他张著嘴巴,紧闭眼睛,一直撞一直撞,撞到他全身痛得好像每根骨头都要散了。

那天夜裡他无法控制地疯狂割自己,直到他抖得没法再割下去,他就等著,清理地板,喝点果汁补充体力,然后再割。割了三回合之后,他爬到淋浴间的角落坐著哭,手臂抱著头,头髮都沾上了血。那一夜他就睡在那裡,身上盖了毛巾而不是毯子。他小时候有时会这样,觉得自己快爆炸了、像垂死的星球般要炸开来的时候,就必须找个最小的空间把自己塞进去,这样全身的骨头才不会散开来。于是,他小心翼翼从卢克修士身子底下爬出来,蜷缩在汽车旅馆房间的床底下,那肮髒的地毯被草刺和掉下的图钉弄得刺刺的,还有用过的黏答答的保险套和奇怪的潮溼斑点;或者他会睡在浴缸裡或衣柜裡,儘可能紧缩成一团。「我可怜的小蟋蟀,」卢克修士发现他这样后会说,「你为什麽要这样,裘德?」卢克修士担心地柔声说,但他从来无法解释。

总之,那趟出差他撑过去了;总之,他撑过了一年。威廉忌日那天晚上,他梦到一堆玻璃瓶内爆,梦到威廉的身体飞过空中,梦到他的脸在树上撞碎了。他醒来时好想念威廉,想念到他觉得自己快瞎了。回到纽约次日,他出门时看到《快乐年代》的第一批海报,这部电影又改回原来的片名《舞台上的舞者》。有些海报是威廉的脸,头髮比较长,像努里耶夫一样,他的头往前弯下,脖子长而有力。有的海报只有一隻巨大的脚(他正好知道,那是威廉的脚),穿舞鞋踮脚而立的姿势,那特写画面可以让人看到上头的血管和毛,还有绷紧的肌肉和鼓起的肌腱。感恩节上映,那海报上印著。啊,老天,他心想,赶紧转身回到公寓裡,天啊。他希望不要有这些提醒的东西,让他满心惧怕。最近几个星期,他有个感觉,觉得威廉从他身边越退越远,即使他的悲恸仍不肯减少强度。

隔週他们去欧文家。在一种无言的默契之下,他们决定大家应该一起去,于是三个人在楼下理查德的公寓集合,他把车钥匙交给理查德,由理查德开车。他们一路沉默,连杰比也不例外。他心裡非常紧张,因为他隐隐觉得欧文夫妇在生他的气,而他觉得自己活该。

晚餐全是马尔科姆最喜欢的菜。他们吃的时候,他可以感觉到欧文先生盯著他看,很好奇他在想的是不是自己常想的:为什麽是马尔科姆?为什麽不是他?

欧文太太提议让所有人轮流分享一段关于马尔科姆的回忆。他坐在那听著其他人说。欧文太太说起马尔科姆6岁那年,他们去参观罗马万神殿,离开五分钟后,发现马尔科姆不见了,于是赶紧回头找。这才发现马尔科姆坐在地上,目不转睛望著屋顶中央的窗洞;弗洛拉说了马尔科姆小学二年级那年,去阁楼裡偷走她的娃娃屋,把裡头所有的玩偶拿出来,改放进几十个小东西,包括桌椅和沙发,还有一些讲不出名字的傢俱,都是他用黏土做的;杰比讲起大学有一年,他们感恩节假期后都提早一天回到虎德馆,设法闯进关闭的宿舍,马尔科姆还在客厅的壁炉生火,让大家烤香肠当晚餐。轮到他时,他说起住在利斯本纳街时,马尔科姆帮他们做了一个书架,把本来就很小的客厅挤得更小,如果坐在沙发上伸直两脚,就会伸到书架裡。但他想要这个书架,威廉也答应了。所以马尔科姆就去锯木厂找来最便宜的剩馀木板,和威廉一起搬到屋顶上,在那裡钉成书架,免得邻居抱怨他们太吵。组好之后,再把书架搬下楼放好。

但是搬进屋子之后,马尔科姆才发现他量错了,那个书架宽度多出了三英寸,边缘伸到走廊上。他不在意,威廉也无所谓,但马尔科姆想修改好。

「不要了,马尔。」他们两个都跟他说,「这样很棒,很好的。」

「才不棒,」马尔科姆闷闷不乐地说,「才不好。」

最后他们设法说服了他,马尔科姆就离开了。他和威廉把书架漆成亮红色,把他们的书放进去。下个星期天一早,马尔科姆又跑来了,一脸坚定。「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他说,然后把包包放在地上,拿出一把弓锯,开始锯那个书架。他们两个人一直朝他大叫,最后他们明白无论帮不帮忙,马尔科姆都非改不可。于是书架又被搬到屋顶上,弄好后才被搬下楼,这回很完美了。

「我常常想到这件事,」他说,其他人认真听著,「因为这充分说明了马尔科姆对他的作品有多麽认真,而且他是多麽力求完美,多麽尊重材料,无论那是大理石或三夹板。但我觉得,这件事也充分说明他有多尊重空间,任何空间,即使是唐人街一户糟糕透顶、无药可救、令人丧气的公寓,即使是这样的空间,都应该受到尊重。

「这也充分说明他是多麽尊重他的朋友,他多想让我们所有人住在他为我们设想的空间裡:就跟他心中想像的宅邸一样美观、生气勃勃。」

他暂停下来。他想说的是(但不认为有办法说出来),那天他们两个把书架从楼顶搬下来时,他正好在浴室裡,要把油漆和刷子从水槽底下拿出来,无意间听到威廉在抱怨很麻烦,马尔科姆回答道:「威廉,如果我让这书架就这样凸出一块,他有可能因为绊到而摔倒,」马尔科姆那时低声说,「你希望这样吗?」

「不,」威廉暂停了一下说,口气很羞愧,「不,当然不希望。你是对的,马尔。」于是他明白,马尔科姆是他们之中第一个认清他是残障者的人;甚至比他自己还早。马尔科姆一直意识到这一点,但从来没有害他不自在过。马尔科姆只是想让他的人生轻鬆点,他却因为这一点而怨过他。

他们那天晚上离开时,欧文先生把一隻手放在他肩膀上。「裘德,你能不能多留一会儿?」他问,「我晚点会请门罗开车送你回去。」

他非答应不可,于是叫理查德自己开车回格林街。有一会儿,他坐在客厅裡,只有他和欧文先生,马尔科姆的母亲、弗洛拉和她的先生、小孩都还在餐厅裡。他们聊著他的健康状况、欧文先生的健康状况,聊哈罗德,还有他的工作。接著欧文先生开始哭了。他站起来,到欧文先生旁边坐下,一手犹豫地放在老人的背部,觉得尴尬又难为情,感觉几十年的时光就在他手底下溜走了。

在他们的成年时期,欧文先生一直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人物。他的高个子、他的沉著、他大脸上坚定的五官——看起来就像是摄影家爱德华·柯蒂斯 [15] 照片裡那些美洲原住民,他们四个私底下都喊他「酋长」。「马尔,这件事酋长会怎麽说?」杰比这样问过马尔科姆。那是在马尔科姆打算从瑞司塔建筑师事务所辞职时,他们都设法适度地鼓励他。或者(又是杰比):「马尔,我下个月会经过巴黎,你可以帮忙问酋长一声,看我能不能住那边的公寓吗?」

但欧文先生如今再也不是酋长了。虽然他头脑清楚、身体硬朗,但他89岁了,黑色的眼珠已经转为一种难以名状的灰色,只有非常小或非常老的人才会有:我们从这片海水的颜色而来,也将归于这片海水的颜色。

「我爱他,」欧文先生告诉他,「裘德,你知道吧?你知道我爱他。」

「我知道。」他说。他也总是这麽告诉马尔科姆:「马尔,你爸当然爱你了。父母当然会爱小孩。」有回马尔科姆非常沮丧(他已经不记得是为了什麽),听到他这麽说就凶巴巴地回嘴:「不要讲得一副你懂这种事情的样子,裘德。」接著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这时马尔科姆吓坏了,开始跟他道歉。「对不起,裘德,」他说,「对不起。」他无话可说,因为马尔科姆说得没错:这种事他真的一点也不懂。他所知道的,全是书上读来的,而书本会撒谎,会把事情美化。那是马尔科姆跟他讲过最残忍的话。他从来没再跟马尔科姆提起,但马尔科姆后来又跟他提过一次,就是在他被收养后不久。

「我永远无法忘记我跟你说过的那件事。」马尔科姆曾说。

「马尔,算了吧。」他告诉他,他完全知道马尔科姆指的是什麽,「你当时心情很不好,而且都过去那麽久了。」

「可是那样说是不对的。」马尔科姆说,「而且我错了。大错特错。」

他跟欧文先生坐在一起时,他心想:我真希望马尔科姆拥有这一刻。这一刻应该是马尔科姆的。

于是,现在他去看过吕西安之后,就来看欧文先生,两次探访没有什麽不同。两个人都在缅怀过去,两次都是老人在跟他讲他并未参与的回忆,讲的背景脉络他都不熟悉。儘管这些探视让他沮丧,他却觉得非去不可:这两个人都曾在他需要、但不知道如何请求时,花时间和他谈话。他25岁刚搬来纽约时,曾住在欧文家一阵子。欧文先生会跟他谈金融市场、法律,给他建议,主要不是针对如何思考,而是如何处世,如何在一个不太容忍奇特人物的世界裡继续做自己。「人们会因为你走路的方式,对你产生一些既定的想法。」欧文先生有回跟他说,他听了垂下眼睛。「不要,」欧文先生说,「不要低头看,裘德。这没什麽好羞愧的。你很优秀,你会有光明的前途,你的优秀会得到回报。但如果你表现得一副你不配的样子,如果你表现得好像你对自己感到遗憾,那麽人们也会开始用那样的方式对待你,」欧文先生深吸一口气,「相信我。」儘量摆出你想要的强硬姿态,欧文先生曾跟他说。别想讨人喜欢。绝对不要为了讨好同事而变得亲切。哈罗德曾教他如何像一个诉讼律师那样思考,但欧文先生教了他一个诉讼律师该有的举止。而吕西安看得出他这两种能力,也非常欣赏。

那天下午他去欧文先生家的拜访非常短暂,因为欧文先生累了,正要出门去看弗洛拉——非凡的弗洛拉,马尔科姆以前以她为荣,也很羡慕她。于是他们只谈了几分钟,他就离开了。现在是十月初,还很温暖,上午像夏天,但下午就变得昏暗,而且寒冷得像冬天。当他走向公园大道回到停车的地方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星期六,他总是经过这一带。他会走回家,路上偶尔在麦迪逊大道上一家他很喜欢、知名而昂贵的麵包店停一下,买一条核桃麵包,回去和威廉配著奶油和盐吃——当时一条麵包就要花掉他一顿晚餐钱。那家麵包店还在,这会儿他过了公园大道往西走,要去买一条麵包,二十几年来各种物价都上涨好多,但那麵包不知怎的价钱还是一样,至少就他记忆所及是如此。直到他星期六开始拜访吕西安和欧文夫妇,他都不记得上回白天来这一带是什麽时候的事了——他和安迪的约诊都在晚上。现在他缓缓往前走,看到漂亮的儿童奔跑在宽阔而乾淨的人行道上,他们漂亮的妈妈漫步跟在后头,头上高大的椴树叶渐渐不情愿地转成一种苍白的黄。他经过75街,想到自己以前就在那当菲利克斯的家教。现在菲利克斯33岁了,真是难以置信,而且没在朋克乐团当主唱了,更难以置信的是,他成了对衝基金经理人,跟他父亲一样。

回到公寓后,他把麵包切片,也切了几片奶酪,然后把盘子拿到餐桌上,瞪著它看。他现在很努力好好吃东西,重拾生活中的种种习惯和常规。但吃东西不知怎的对他来说变得很困难。他的胃口消失了,任何东西吃起来都像糨糊,或像以前他在少年之家吃的那种乾粉调成的洋芋泥。但是他还是继续努力。吃给别人看的时候,会比较容易,于是他每週五和安迪吃晚餐,每週六和杰比吃晚餐。而且他开始每个週日晚上都去理查德家——他们两个会一起用羽衣甘蓝做一道素食,然后跟印蒂亚一起吃。

他也恢复了看报纸的习惯。这会儿他把麵包和奶酪推到一旁,小心翼翼地打开艺文版,好像那会咬他似的。两週前的星期日,他信心十足、利落地打开艺文版的第一版,就看到一篇报导,是关于去年九月威廉准备开拍的电影。那篇报导谈到电影如何重新选角,目前初步的影评非常正面,而且剧中主角的名字改为威廉以资纪念。他合上报纸,回到床上倒下,拿枕头盖住头,直到有办法再站起来。他知道接下来两年,他还会看到威廉过去十二个月本来要拍的电影的相关文章、海报、广告牌、电视广告。但今天报上没有这类报导,只有一个《舞台上的舞者》的满版广告,他看著上头几乎跟真人一样大的那张脸,看了好久好久,一手抚过那双眼睛,然后把报纸举得远一些。他心想,如果这是一部电影,那张脸就会开始跟他说话。如果这是一部电影,他抬起眼睛,威廉就会站在他面前。

有时他心想:我现在好一些了。我逐渐好转了。有时醒来时,他觉得自己充满勇气与活力。就从今天开始,他心想。今天会是我真正好转的第一天。今天开始,我会比较不想念威廉。接著就会发生某些事,往往不过是走进衣柜间,看到威廉那一排衬衫孤单地等待著,再也不会被穿上,于是他的野心、他的满怀期望就会溶解,整个人再度被抛入绝望之中。有时他心想:我可以做到。但现在他越来越明白:我做不到。他答应自己每天要找个新的理由活下去。有些理由很微小,比方他喜欢的味道、他喜欢的交响曲、他喜欢的画作、他喜欢的建筑物、他喜欢的歌剧和书籍、他想去看的地方,无论是重访或初次造访。有些理由是应尽的义务或责任:因为他应该活下去。因为他可以活下去。因为威廉会希望他活下去。而有些理由则是很重大的:因为理查德。因为杰比。因为朱丽娅。尤其是,因为哈罗德。

他自杀未遂将近一年后,有一回他和哈罗德在散步。那是劳动节假期,他们在特鲁罗。他记得那个週末他走路有困难;他记得自己小心翼翼地走过那些沙丘;他记得他感觉到哈罗德试著不要触摸他、不要帮他。

最后他们终于坐下来休息,望著大海聊天。谈到他目前进行的一个案子,谈到劳伦斯在办退休,谈到哈罗德的新书。哈罗德忽然说:「裘德,你得答应我不能再这样做了。」哈罗德的口气难得非常郑重,让他转过去看著他。

「哈罗德。」他开口了。

「我试著不要求你任何事,」哈罗德说,「因为我不希望你认为你欠我什麽,你本来就不欠,」哈罗德转过来望著他,脸上的表情也很郑重,「但是我现在要求你这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他犹豫了一下。「我答应你。」最后他终于说。哈罗德点点头。

「谢谢你。」哈罗德说。

他们后来再也没有讨论过这段谈话。他知道这不合逻辑,但他不想打破对哈罗德的这个承诺。有时,彷彿唯一真正阻止他再尝试的,就是这个承诺、这个口头契约。他知道如果自己再试一次,就不会是未遂了:这回,他会成功的。他知道自己要怎麽做,知道怎麽样可以成功。自从威廉死后,他几乎每天都想到自杀的事。他知道自己该照什麽时间表进行,知道该怎麽安排让自己被发现。两个月前,有个星期他状况非常糟糕,他甚至重写了一份遗嘱,现在看起来像是满怀歉意死去的人所写下的文件,他留给人们的遗赠则是试图要求他们原谅。他提醒自己,他不打算执行这份遗嘱,但他也没有更改。

他希望自己能感染,迅速而致命地死掉,这样就没有人会怪他了。但他没有感染。自从截肢之后,他再也没长那些难以癒合的疮了。他还是会感到疼痛,但并没有比以前严重,事实上还减轻了。他痊癒了,至少已经痊癒到他所能达到的极限。

所以他没有理由每星期都去安迪那看诊,但他还是去,因为他知道安迪很担心他会自杀,连他自己都很担心。每个星期五,他都去上城找安迪。这些星期五他大都只跟安迪约晚餐,只有每个月的第二个星期五例外,他们吃晚餐前会先看诊。一切都跟往常一样:只是他的脚不见了、小腿不见了,证明事情还是有所改变。在其他方面,他回覆到了二十年前的老样子。他又变得很害羞,很怕被碰触。威廉死前三年,他总算提起勇气开口要威廉帮忙用药膏按摩他的背部,于是威廉开始帮他。有一阵子,他感觉不一样了,好像一条蛇开始长出新皮。但现在,当然没人帮他按摩,那些疤再度回覆到了紧绷笨重的状态,像一条条缠在他背部的橡皮绳。

现在他明白了:人是不会变的。他无法改变。威廉一直以为自己因为协助他复原的经验而改变;他很惊讶自己能够如此克制、宽容。但他和其他人一直都知道,威廉本来就有这样的个性。那几个月可能让威廉自己也明白了,但他发现的特质对其他人而言并不意外,只有威廉自己感到惊讶。同样地,他也逐渐明白自己失去威廉了。和威廉在一起的那几年,他一直可以说服自己他是另一个人,一个比较快乐、比较自由、比较勇敢的人。但现在威廉走了,他再度回到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前的自己了。

又来到一个星期五。他去安迪的诊所。量体重:安迪叹气。问问题:他回答,都是一连串的是和不。是的,他觉得很好。不,没有异常的疼痛。不,没有出现那些疮的迹象。是的,每十天或两星期背部的疼痛会发作。是的,他都有睡觉。是的,他有跟朋友碰面。是的,他有吃东西。是的,一天三餐。是的,每天都是。不,他不知道为什麽他还是越来越瘦。不,他不考虑再去看娄曼医生了。然后,安迪检查他的两隻手臂,在手中转来转去,寻找新割伤,都没找到。他从北京回来的那个星期,他失控的那个星期,安迪看到那些割伤,猛吸了一口气。他也低下头,想起有时他的感觉有多糟糕,自己变得多麽疯狂。但安迪什麽都没说,只是帮他清洁伤口,弄完之后,他握住他的双手。

「一年了。」安迪当时说。

「一年了。」他也说。然后两个人沉默下来。

看完诊,他们走过街角到他们很喜欢的一间义大利小餐厅。安迪总是在这些晚餐时刻观察他,如果觉得他点的菜不够多,就会帮他多点一道,一直逼他吃。但是这一天的晚餐,他看得出来安迪心事重重。他们等著上菜时,安迪喝酒喝得很快,还跟他聊美式橄榄球,他明知道他不迷橄榄球,以前从不跟他聊的。安迪以前有时会跟威廉聊运动,两人坐在餐厅裡边吃开心果,边为了某支球队争辩。同时,他会在旁边准备甜点。

「对不起,」安迪最后终于说,「我在碎碎念个不停。」他们的开胃菜上来了,两个人安静吃著,然后安迪吸了口气。

「裘德,」他说,「我准备要退休了。」

他正在切他的茄子,这会儿停下来,放下叉子。「现在还早,」安迪赶紧补充,「大概还要三年。不过我今年会找个搭档进来,让过渡期儘可能顺利:对员工,尤其对我的病人。他会逐步接收我的病人。」他暂停了一下,「我想你会喜欢他,一定会的。在我离开之前,我照样是你的医生,会照样关心你。但是我希望你认识他一下,看你们两个是不是合得来。」安迪微笑一下,但他没办法微笑以对。「如果合不来,无论原因是什麽,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帮你找别人。我心裡还有两个人选,可以给你全方位的照顾。而且帮你找到新人选之前,我不会退休的。」

他还是说不出话来,连抬头看著安迪都没办法。「裘德,」他听到安迪轻声地恳求,「为了你,我真希望我能永远不退休。你是我唯一放不下的人。但是我累了。我快62岁了,我老发誓说我要在65岁前退休。我……」

但他阻止他讲下去。「安迪,」他说,「你想退休的时候,当然就该退休。你没有义务跟我解释。我很替你开心。真的。我只是,我只是会很想念你的。」他最后终于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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