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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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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敢说,政府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嫌犯识破骗局的可能性?”

“这个嘛……”汤原只说了这几个字就沉默下来。

三岛继续说道:“当嫌犯提出营救孩子的交换条件,政府最担心的就是民众的看法。如果不关停核电站,肯定会被民众责难说根本就不拿老百姓的性命当回事。可是核电站又不想关掉。这不是事关威信的问题。因为只要开了关停所有核电站的先例,恐怕就会对今后的核电政策产生影响。到底该怎么办,我想政府首脑在这个问题上肯定颇费了一番脑子。最后想出来的就是这次的办法。首先对民众公布说接受要求,实际上并不关停而是播放虚假影像。如果进展顺利,只要在事件解决后趾高气扬地公开就行了。到时候他们就可以大声说,未靠核电度过的一天实际上根本不存在。并且,万一嫌犯发现骗局让直升机坠毁——”他看看山下,稍微压低声音说道,“到时候就会把耍把戏的事隐瞒下来,总之让嫌犯来扛这个骂名就行了。就是这样一个把戏。一切都计算得天衣无缝。”

三岛对这番推理非常自信。不,事实上他早就猜透了政府不会真的关闭核电站,而肯定会想一些诡计。其实这样也不错,因为如果这诡计完美得都能骗过国民,那效果跟实际关停也就没什么两样。不过,这种事自然无法在这里告诉这两个人。

三岛闭嘴后,空虚的时间又流逝了数秒。汤原皱着眉,盯着斜下方。

山下从裤兜里掏出手绢,擦擦额头的汗。“话就这些吗?”

“就这些。我觉得你最好了解一下真相,才告诉你的。”

“是吗?幸亏听你这么一说,说不定还真是这么回事呢。不,恐怕就是这样的。因为国家的办事方式我也略微懂一点。不过,三岛先生,”说着山下看了三岛一眼,“即便如此,我还是很感激的。正是在很多人的帮助下,惠太才会获救。”

“那是你的自由。”三岛只能这么说。

山下点点头,说道:“汤原先生,那就赶紧去吧。”

“好啊。”汤原应了一声,又转向三岛。

三岛指了指小卖部。“我去给公司打个电话。”

“是嘛。那我们就先走一步了。”说完,汤原就去追已经走开的山下。

等他们走远,三岛拿起公用电话的话筒,插入电话卡,例行输入密码。确认电脑回应后,输入电码。这是给电脑的最后指令了。

挂断电话,把电话卡装回钱包,顺便想把刚才的照片也装进钱包,就从胸兜里取出来。那是智弘去高尾山远足时的照片,戴着燕子队的棒球帽,做着v形手势。

三岛想,山下之所以能那样说,无非因为儿子获救了。假如儿子死了,又得知是由于国家的欺骗,态度肯定会截然不同。

三岛想起了九个月以前的事。那天,他正在整理智弘的遗物。此前他连看到这些东西都难受,全都一股脑装到了纸箱里。

遗物无非智弘的衣物、玩具、漫画、教科书、参考书、笔记、海报之类。不喜欢读书的智弘,根本就没有学习以外的书。

三岛决心处理掉几乎所有的东西。他觉得,就算一直留着也不会有一件好事。他也跟分手的妻子打过招呼,对方回复说随便处理。妻子离家的时候,带走了装满儿子照片的影集。她似乎有那些就足够了。

难以割舍的是笔记。那里面活生生地留着儿子的笔迹。虽然所写内容也就是算术题的问答、汉字的笔顺、牵牛花的插图之类,可书写这些的智弘的身影却一个接一个地复苏了。

这些就留着吧——正当三岛这么想的时候,那本笔记找到了。那是语文笔记,前面写满了看似抄写老师板书的文字,可中间竟突然出现了这样一行字:搞核电的滚出去——

字是用签字笔之类的东西写的,笔迹并不是智弘的。三岛只觉得心里像被打了桩一样,紧接着,他一股不祥的预感扩散开来。他开始从头查看笔记本和教科书。印证他预感的证据果然在其中找到了。

有“不要散布核辐射”的乱写,也有“不要弄切尔诺贝利”的乱画。他还在各处发现了极简单的“去死”字样。在算术教科书的一页上,还用签字笔画着蘑菇云,一旁还画着坟墓,上面写着“三岛智弘”。

看到这些,三岛才第一次意识到真相。不,这并不准确。其实他在智弘死后数天就听到了一种奇怪的传言:智弘很可能遭到了校园暴力。告诉他的是智弘一个同年级学生的母亲。

意外!因为从未有过这种迹象。妻子也说毫无预兆。

此时本应该好好调查一下才对,可他和妻子都没有积极行动起来。上小学五年级的智弘会自杀,这实在让他们意外,更主要的是没有气力。当成事故可能会让自己的心情会更轻松一些吧——也许是这种防卫本能起了作用。

但是,看到那些充满恶意的涂鸦之后,三岛咒骂起自己的愚蠢。自己从事的是核电站的工作,儿子极有可能因此遭到了欺侮。虽然智弘并未说出口,可他肯定一直在用各种形式纾解自己的苦闷吧。自己却没有意识到,让他最终选择了最坏的道路。不仅如此,即便在他死后,自己也什么都不想了解。

三岛去见了智弘的班主任。这位中年男教师却不认为有欺侮现象。这种说法让人生疑,三岛进一步责问,教师就说出了下面的话:

“班里有一个父母都在搞反核电运动的孩子。那孩子曾挑头弄过保护地球环境的黑板报。就是把各自调查的事情整理成报道,刊登在那上面。呃,那孩子是头头,所以对核电站也是持坚决反对的态度,这一点无法否认。我向来支持孩子们的自主性,就没有多插嘴。……三岛?他也一直在参加啊。我觉得他跟大家相处得也没那么差啊。……是吗?笔记本和教科书里有那种字样……没发现啊。会不会是搞恶作剧呢?我就是这么想的。”

三岛问起那当头头的孩子的名字和住址。老师不情愿地告诉了他,同时说了一件奇怪的事。那个名叫九谷良介的孩子因家庭原因最近经常请假。至于具体情况,老师说由于已不再担任其班主任,所以也不清楚。老师还拐弯抹角地补充说,事到如今希望不要把事情闹得太大。

三岛又去见了最初告诉他欺侮事情的那名学生。他似乎也不知道详细情况,但他告诉三岛当时智弘的班里流传着一些奇怪的话。

“说的是核辐射。什么桌子被核辐射污染了,碰了之后核辐射就会转移啦。具体情况我也说不清楚,好像就是这么说三岛身边或三岛接触过的东西。”

后来,三岛又走访了好几个当时跟智弘同班的孩子的家。可是,每个孩子得知他就是三岛智弘的父亲后,要么拒绝见面,要么见面后什么都不说。就算开口也只是重复“不知道”、“不清楚”之类的话。三岛努力从他们的表情中寻找真相,可是戴着孩子脸这种面具的他们却丝毫不泄露细微的感情变化。三岛多次产生了想痛揍他们一顿的冲动,可小恶魔们似乎一直在嘲笑他的这种心理。

调查到第二周的时候,三岛走访了九谷良介的公寓,可是九谷家没有人。邮箱已经满了,塞不进去的就放在门前。三岛呆立在门口,从一名邻家主妇那里得知,九谷良介的母亲安惠正在住院,良介则被放到了外婆家。父亲贤次好像每天很晚才回来。当他询问起原因时,女人只回答:“好像有很多原因。”

三岛决定去见见九谷良介的班主任。不知为何,年轻的女老师最初十分警惕。至于原因,三岛听了她后来所讲的令人震惊的事才明白。

她说最近一年多,九谷家一直遭受着一些人的恶意骚扰。

最初是世上最常见的不出声电话。不久,本没有订购的邮购物品接连被送上门来。写满诽谤诋毁的信多的时候能收到十多封。信封上多数没有发信人姓名,有的还会冒用跟九谷家有交情的人的名字,对方当然说并没有寄过这种信。

有一段时间,甚至还有来自全国反核反核电运动组织的大量书信涌来。看来是有人冒用九谷贤次和安惠的名字发信指责活动家们。为了解除误会,九谷夫妻还给所有地方都发去了亲笔信,希望今后能将这笔迹作为参考。

可骚扰仍在一个劲地升级。亵渎九谷一家隐私的传单竟有好几次就散发在附近。诋毁安惠跟男性反核电活动家进情人旅馆的造谣传单,甚至一度大范围地塞进一般家庭的邮箱。其间那些骚扰的信件和包裹仍照样寄来。有一次,他们甚至收到一盘窃听他们家电话的磁带。

最令夫妻俩受打击的是独生子良介的照片被寄来,似乎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偷拍的。

在接连的精神打击下,安惠最终身心俱疲住进了医院。而良介似乎也遭受着孩子特有的痛苦。于是九谷贤次决定在骚扰平息之前先把儿子寄放到妻子的娘家。

嫌犯显然是对九谷夫妻的反核电运动抱有反感的人。九谷贤次向警方报了案,还在一些集会上讲述了这件事,并声称决不向这种卑劣的手段屈服。

三岛想起从九谷家邮箱溢出来的大量邮件,那恐怕全都是恶意邮件吧。

听说了这件事之后,三岛去见了九谷贤次。时间是星期六的白天,九谷正准备去妻子的娘家见儿子。

戴着金边眼镜、休息日也留着整齐的三七分发型的九谷,给人一种一本正经的银行职员的印象。但三岛听说他在食品进口公司上班。

九谷一开始还装模作样,可听到三岛诚恳地说明来意后,就逐渐放松了警惕。对于智弘可能是不堪欺侮被逼自杀的推测,他也深表赞同。

“这种事倒是有可能。我们根本就无意攻击那些从事核电工作的人,可孩子们不一样,他们是无论如何都要分出敌我啊。”接着,他换了种口气继续说道,“可如果据此就认为我家的良介参与了校园暴力,那恐怕太武断了。我这么说您也许不相信,不过,我家孩子是不会做那种事情的。”

一个父亲这么说是理所当然的。三岛也并没有让他认罪的意思,他只是想了解一下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于是,三岛就九谷夫妻加入反核电运动的契机进行了询问。

“简言之,大概就是切尔诺贝利吧。”九谷说道,“由于从事食品进口,当时我们深受打击,根本就不知道究竟什么东西吃着才放心。在此之前,在外国的食物上也曾产生过麻烦。不过,那都是暂时性的影响,只要缩小产地范围、限定种类还是能克服的。核辐射却不同,对所有食物都会有影响,而且不知会持续多长时间。当时我就想,如果放任不管,它最终会消灭人类。”

谈话内容本身并不新奇。但听他那么满腔热血地宣讲,连三岛都深受感动,原来世上还真有一些人在认真地担心未来啊。从他的态度看,不像是为了获得自我满足而故作姿态。

谈话期间,电话响了好几次。奇怪的是,九谷毫不理会,根本就不想接。三岛询问理由,九谷浮起疲倦的微笑说道:“反正都是些骚扰电话,大概知道星期六我会在家吧。妻子或儿子有事的时候都是打传呼的。”

他说电话已经设成了录音状态,当然,即使重放一下似乎也不会有正经内容。

“真不方便啊。”听三岛这么说,九谷回答说已经习惯了。

最后三岛请求见一下良介,有一些话必须当面问才行。可九谷拒绝了。

“你的心情我理解。我若是处于你的立场,肯定也会提出同样的要求。不过抱歉,我不能让你见良介。”

“哪怕只一会儿也行啊。”

即便如此,九谷的态度仍未松动,接着便说了这样一件事。

“事实上,那孩子现在不是正常状态,发不出声音了。有一次,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接到了一个电话,似乎听到了一些恐怖的事情。从那以后他就对电话产生了恐惧,半夜里电话突然响起的时候他就会痉挛。因此,还是以后再……”

话都说到这种地步了,三岛也无法再强求。最后,九谷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为什么会存在核电站这种玩意儿呢?

我想是因为很多人需要吧——三岛如此说道。九谷略微露出不悦的神色。

此后,三岛的心情发生了变化。当然也并非同情九谷良介,想原谅他对智弘所做的事。首先,并没有证据表明九谷良介就是欺负智弘的主犯。并且,他觉得究竟有谁加入了欺侮行为也并非什么大问题。

三岛开始觉得,良介的痛苦和智弘之死恐怕都源自同一原因,他们都是受害者。那么,这危害的根源又在哪里呢?

于是他想起为调查校园暴力走访智弘以前的同学时的情形。他们那面具般的面孔又在眼前出现了。

他发现,那面孔并非孩子们独有。好多人长大成人后,仍不肯放弃那面具。不久,他们就形成了“沉默的群体”。

三岛认为自己得到了答案。毋庸置疑,智弘就是被他们杀死的。

真正的战斗就是由此开始的。三岛继续思考,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才行。可是又能做些什么呢?恐怕连向那些沉默群体的可怕面具丢一块石头都做不到吧。

跟杂贺勋邂逅恰巧就是在这个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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