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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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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罩中躺着一个年轻人。从面部表情来看,他似乎只是稍稍有点累才睡着了。然而,连接在他身上的多根管子,却显示着无法回避的严酷现实。或许,他还有着微弱的鼻息,可即便有,也被配置在他身旁那些维持生命的装置发出的声响掩盖了。

事到如今,宫本拓实已无话可说,只是默默地站在床边。他也无能为力,只能这么站着,看着。

右手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过了几秒钟,他才反应过来,那是丽子的指尖。妻子的手指捏住了他的右手。他望着病床,也握了妻子一下。她的手纤细、柔软而冰冷。

不知何时,主治医生来到他们身边。宫本夫妇已经与他打了几年交道。他泛着油光的额头和疲惫不堪的面容透着中年医生的辛劳。

“在这儿说,还是……”医生欲言又止。

宫本又看了一眼病床,问道:“他能听见吗……”

“这……应该是听不见的,他正处于睡眠状态。”

“是吗?还是去外面说吧。”

“好吧。”

医生向护士交代了几句,便走出了病房。宫本夫妇紧随其后。

“很遗憾,我不得不说,他恢复意识的希望已微乎其微。”

医生站在走廊里,淡淡地说道。可对听者而言,这句话无异于一个残酷的判决。

宫本点了点头。他悲痛万分,但并未觉得意外。这是个迟早会听到的判决,他早已作好心理准备。身旁的丽子也默默地垂着头。流泪的阶段早已过去了。

“也不是没有一丝希望吧?”宫本确认道。

“该怎么说呢?你若问我有百分之几的希望,我无法回答,但……”医生低下了头。

“这就行啊!”

“就算他清醒过来,恐怕也是……”医生咬紧嘴唇,没让后面的话出口。

“我明白。只要他再清醒一次就行。”

医生闻言偏过头,不解地望着宫本。

“如果他能再次恢复意识,就能听到我的话了,对吧?”

医生想了想,点点头,道:“应该能听到。你就抱着这样的信心对他说吧。”

“好!”宫本握紧双手。他和丽子离开了重症监护室门口,剩下的事情全交给医生了。

深夜的住院楼里寂静无声。他们走到候诊厅,这里也只有长椅排列在一起,空无一人。他们在最后面的长椅上坐下。

两人一时无言。拓实想对妻子说些什么,可一想到她此刻的心情,就觉得难以开口。

“累了吗?”

妻子倒先说话了。

“不,就这么一会儿,哪能呢。你呢?”

“我倒是有点累了。”她呼出一口气。

这也难怪,儿子三年前就卧床不起了,而夫妇俩更是远在那时之前便开始奋斗。自从儿子呱呱坠地,严格地说,是从决定让他出生之时起,就注定会有今日的苦恼。想到这里,宫本甚至觉得,能让妻子轻松一点的日子终于临近了。

在认识丽子之前,宫本根本不知道格雷戈里综合征。他是在二十年前向她求婚时才得知的。

那场一生一世的真情告白发生在一个毫无情调的场所—东京站旁边的一家大型书店。书店二楼是个茶座,两人相对而坐,喝着红茶。他们曾多次在茶座约会。

本想找一个气氛好一点的地方,可由于双方工作上的关系,未能如愿。当时,见面的时间很紧张,对方也许会说,来不及就改日吧,可宫本在清晨就下定决心:要在当天表明心意。他觉得,若再拖延,机会就将错过了。

求婚的话其实都是老一套,关键是要让对方明白自己的心意。宫本并不觉得太过鲁莽,他相信,只要自己求婚,丽子答应的概率为百分之九十九。因为这时两人已经发生过关系,更重要的,是他真切地感觉到丽子对他有好感。

然而,丽子的反应令他大为意外。

他一开口,她便现出痛苦的神情,随即低下了头。可以感觉到她在紧咬牙关,而不是喜极而泣。

“怎么了?”宫本问道。

丽子不答,一时也不肯抬头。宫本只好耐心地等待。

不久,她抬起了头,两眼微微发红,但脸上并无泪痕。她还是打开小包,取出手绢按了按眼角,然后望着宫本,嫣然一笑。“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你怎么了?”他又问了一遍。

“嗯……”她没有马上回答,却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直直望向他的眼睛,道,“谢谢!拓实,你还是第一次对我说这样的话。我很高兴。”

“那么—”

“不过,”她打断了宫本,“我很高兴,也很难过。我怕听到这样的话。”

“呃?”

“很遗憾,我是不能结婚的。”

“啊……”宫本觉得像一脚踩空了一样,“你不同意?”

“别误会,不是我不喜欢你、另有心上人之类的事情。我决心无论跟谁都不结婚,单身过一辈子。”

听语气她不像是临时应付。她直勾勾地盯着宫本的双眼中,也透出一股认真的劲头。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呀,”她说,随即侧过脸纠正道,“应该说是我家,根据古老的说法,是被人诅咒,遭了厄运的,血统很坏,不能繁衍子孙。所以,我也是不能生孩子的。”

“等等。什么诅咒之类的毫无科学根据啊。”

看到宫本不知所措的样子,她咧开嘴,凄然一笑。“所以我说是按照古老的说法。以前,我们也觉得是不科学的。只不过是家族中偶然出了这样的人,才无法传宗接代。但事实并非如此,这一点已经证明了。”

接着,她又问宫本,有没有听说过格雷戈里综合征?

宫本摇摇头。她便镇静地将这种被诅咒的病解释了一番。

这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由德国学者发现的一种遗传疾病。患者的脑神经会逐步死亡,一般在十五六岁之前看不出什么,可一到了这个年龄就会出现症状。典型症状是运动机能逐步丧失。先是手脚难以动弹,不久,除极少数关节外,便完全不能运动了。与此同时,内脏功能也不断下降。恶化到这种程度时,患者不依靠某种辅助方式已无法生活。卧床两三年后,便会出现意识障碍,记忆缺损和思维混乱加剧。不久,意识会时有时无,直至完全丧失—患者变成植物人。然而,这一状态不会持续多久,接下来,大脑功能将完全停止,也就意味着死亡。

这样的病例在世界范围内都很少,尚未找到治疗方法。虽说是遗传疾病,但带有这种基因的人未必都会发病。目前对此病仅有的认知是:缺陷基因附着在x染色体之上。该病又被称作伴性遗传病。发病的多为男性,女性患者极少,因为女性有两个x染色体,而男性只有一个,无法处理附着的缺陷基因造成的故障。

丽子的小舅舅在十八岁时病死了,其症状与此一模一样。外婆的哥哥也遭遇同样的命运。医学界刚将对格雷戈里综合征的发现公之于众,丽子的父亲便觉得这与妻子的亲属罹患的疾病很相似。他跑了许多医院,找到了能发现携带者的有效方法。

他想知道的,并非自己的妻子是不是缺陷基因携带者,而是自己的独生女儿,因这一结果将决定他外孙辈的命运。

“我也许一生都不会忘记父亲叫我去接受检查时的神情。”丽子向宫本坦承道,“他在我眼里简直像个恶魔。嗯,也不是,应该说是降妖捉鬼的法师。我听见母亲在隔壁哭泣。当时,真像置身于地狱中一般。”

“你恨你父亲吗?”

“当时恨,无法理解为何要我去接受那种检查,但转念一想,父亲是对的。若明知自己有可能是缺陷基因的携带者,却若无其事地结婚生子,也太不负责任了。不过,父亲从没责怪过母亲,从没说过从一个异常的家庭娶了老婆、吃了亏之类的话。”

“你去检查了?”

丽子点点头。“检查结果不用说了吧?”

宫本沉默着点了点头。现在他完全理解丽子要一生独身的理由。

“知道结果时,我真难以接受。为什么我会这么倒霉?明知没有道理,我还是对母亲乱发火。当时,父亲打了我一巴掌。他说,结婚不是人生的全部。”说着,丽子不自觉地摸了摸左脸颊。

宫本想说自己听了也很受打击,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自己的感受与丽子的痛苦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明白了吧,我无法接受你的请求。难得你对我这么好,我高兴得直想哭,可你要结婚,就只好另找他人了。”说完,她攥紧手绢,低下了头,长长的秀发遮住了脸庞。

“不生孩子不就行了?”

她还是摇头。“我知道你非常喜欢孩子。我也不是没这么想过,也想过让你放弃孩子。可是,和你交往到现在,我已经完全明白你对生活的向往,不能让你抛弃梦想。”

买一辆露营车,到了周末就全家一起去山上或海边。生两个儿子,有个女儿也好,可以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大家一起在河边烤自己钓的鱼。若能过上这样的生活,还要过多的钱干什么?只要有个人人健康、充满欢笑的家庭,就别无他求了。

宫本的脑海中出现了自己对丽子讲过的这些话。当时,她听后也笑了,可男友的这些憧憬无异于一把把刺向她心头的尖刀。

“那些梦想就随它去吧,反正当时也没怎么认真想过,还有更要紧的事呢。我想和你在一起,将来也想一直与你一起生活,没孩子也无所谓啊。”

估计当时丽子觉得他太孩子气了。宫本回想起这番话,自己也觉得害臊。然而,那并非虚言。当时的确有点头脑发热,一时冲动才那么说,但他并不后悔。

可丽子似乎认为他在意气用事,说了声“改日再说吧”,就道别了。

日后,又有过同样的交谈,只是换了个地方。宫本来到丽子家,在她的双亲面前低下头,说自己已经全知道了,恳求他们同意他和丽子结婚。

这位已知女儿身缠厄运的父亲,个子较小,体态却极佳。从他采取的行动上,宫本猜他一定极其理智、表情冷漠,见面后却发现他是个极爽快、极温和的市井大叔。宫本想,这么个老好人究竟怎样才会变成降妖捉鬼的法师呢?

“宫本先生,简而言之,这是件很严重的事情。现在你只顾眼前,才说这样的话,但人会随着时间而改变。刚开始,你会觉得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行,可时间一长,就会想要孩子了,尤其是朋友、亲戚家里添了小孩的时候。到那时你再后悔,丽子就有苦难言了。”

“我保证,绝不会有那种事。”

“现在是没问题,可十年、二十年以后呢?如果让人感到后悔娶了我们的女儿,我们也会难过。更何况你的父母会怎么想呢?我把话说在前面,我可不赞成对你父母隐瞒丽子的病情。直截了当地说,我们不想弄虚作假地将女儿嫁出去,因为迟早会真相大白。”

“我没有父母。”宫本说明了身世。

丽子的父亲听后有些吃惊,但并未就此多说什么。“你不是娇生惯养的少爷,这一点很清楚了,但婚姻大事不可凭一时冲动。”

“求您了,我一定会使丽子幸福。”宫本深深地低下了头。

丽子的父亲似乎叹了一口气,问女儿:“你觉得怎样?能好好地过下去吗?”

“我,”她稍顿后说道,“愿意相信拓实的话。”

“是吗?”父亲又叹了一口气。

婚礼是在一个老教堂里举行的,相当简朴,只请了些亲戚,但宫本心满意足—新娘美丽动人,天空湛蓝如洗,大家祝福的话语又那么感人。

两人在吉祥寺的一套小公寓内开始了新生活,一切都很顺利。不能生孩子的事常常会让某一方伤心,有时两人也相互刺激对方,但总是没过多长时间就将它抛在一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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