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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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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打的如意算盘是——卖掉土地房屋,再找个地方盖间小公寓,靠房租收入度日。失去唯一技能的他,只对坐着不动就有钱滚进门的事业感兴趣。

而不管父亲做什么都要讲上一句的亲戚们,自然不可能默默地看着父亲为所欲为。他们按例在我家召开了家族会议。父亲的提议当场被所有人驳回。众人一致认为,系出名门的田岛家绝对不许将祖厝变卖他人。

即使众人反对,房屋的所有权却握在父亲的手中。父亲力排众议,或者该说是无视于众人意见,遂将房屋和诊所卖给了某家不动产业者。这件事情是发生在我上国中那年新年过后不久。

我喜欢那间大房子,而且好不容易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各个房间,现在却不得不搬家,令我大受打击。而我对于今后不知何去何从更感到不安。我并不讨厌父亲,但自从他被那个叫做志摩子的女人骗了之后,我完全失去了对他的信赖。父亲原本那么宽厚的背膀此刻看起来却是如此瘦弱。

此外,我心里还有个单纯的疑问。搬家之后要吃饭怎么办?打扫谁做?脏衣服谁洗?纽扣掉的时候该怎么办?

父母离婚的时候,我毫不迟疑地选择留在父亲身边。这个时候,我第一次后悔当初做下的这个决定。

一个寒冷的傍晚,我出门到附近的书店。我并不是有事要去书店,我的目标是书店前的电话亭;口袋里装着满满的十元硬币。

我一踩进电话亭,立刻拿出母亲给我的护身符,里面写着她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主动打电话给母亲。因为虽然无凭无据,但我相信母亲总有一天会打电话给我,或来找我。可是,母亲却没有和我联络。

我将十元硬币投进投币口,拨电话号码,心里七上八下地听着电话铃声。

过不多久,电话通了。

“喂,您好,这里是山本家。”

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他的口吻听起来很冷淡、一副嫌麻烦的样子。

我无法立刻应答,对方更不耐烦地问:“喂、喂,找哪位?”要是再过几秒还不说话,电话一定会被挂掉吧。

“喂,请问……”我总算说出话来了。

“嗯……?”大概是因为听到小孩子的声音,对方不知该作何反应。

“妈妈在吗?”

“妈妈?”

“是的。那个……我妈叫做峰子。”

这下换对方沉默了。他似乎知道了我是谁。

“喂?”我又问了一次。

“她现在不在。”男人用一种不带感情的冷淡口吻说。

“她什么时候回来?”

“这我不清楚。她回来我会告诉她你找她。”

“哦,麻烦你了……”我话还没说完,电话就被挂掉了。

在那之后,我每天都在等母亲的电话,但她却没打来。我本来想再打一次给她,但总觉得又会是那个男人接的,也就不敢打了。

于是我决定星期天去母亲家。我事先买好地图,确认大致的位置之后,出了家门。我想,那大概是我第一次独自搭电车到陌生的地方。

母亲住的地方比我想的还要简单就找到了。那是一栋两层楼的公寓。不过,我却没有勇气立刻登门拜访,一直站在路边望着门。其实我期待母亲不久会从屋内出来。

过不多久,大门开了。出来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和年约三岁的小女孩。男人身穿厚夹克,围着围巾,手上拿着洗脸盆。

男人的脸上带着笑容,不知道对着屋里说了什么。他和小女孩迈开步伐后,从屋里伸出了一只手臂砰一声关上门。那只手臂穿着粉红色的毛衣。

我确信那是母亲的手。同时,一股心灰意冷的情绪在我的心中扩散。事到如今,我已经不能投入母亲的怀抱了。我明白,母亲的身旁已经容不下我了。

父亲在距离旧家颇远的地方买了一块地,决定在那里盖公寓。就结果而言,那不过是个被中间业者蒙骗的计划,但却没有人给失去冷静判断的父亲忠告。亲戚们完全放弃父亲了。

公寓一盖好,我们就可以住进其中一户,于是在公寓盖好之前,我和父亲在附近赁房居住。这一切进行得非常仓促。

距离搬家剩下寥寥数日。有一天父亲为了整理物品,去了一趟久违的诊所。入夜后,我也去了诊所,发现父亲双眼无神地坐在诊疗台上,东西都还没什么整理,地上放了好几个打开的瓦楞纸箱。

“噢,是和幸啊。”父亲看到我,张开千斤重的嘴。

我问父亲在做什么。

“不,没什么。”父亲从诊疗台上下来,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在这里看过多少个病患呢。”

“如果换算成牙齿的数目,那数字一定更惊人。因为一个人不见得只看一颗牙。”

父亲听了我的话,落寞地笑了。“是啊。”

父亲环顾室内后说:“剩下的明天再收。把电灯关掉,那边的东西不准碰。”然后往门方向走去。

我跟在父亲身后,看到身旁的一个瓦楞纸箱,停下了脚步。里面放了许多药瓶,其中一瓶上头写着“昇贡”字样。

我悄悄地将那个小瓶子放进了夹克口袋。

搬到租赁的房子后,我还在原本的国中上了一阵子学。原因出自于父亲拖拖拉拉,没有赶快把该办的各项手续办好。我曾经在从学校到车站的途中绕远路去看过从前的家。那栋古老而气派的日本古厝失去了主人,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墓般沉没在群屋当中。

不久,我正式确定要转学了。几个听到这个消息的朋友舍不得我要离开。当然,拼命扮小丑博得欢笑,也是他们舍不得我的原因之一。

最依依不舍的要算是木原雅辉了。

“好不容易成为朋友却要分开,我觉得好遗憾。”他说。

“我也是。”

我送给他披头四的黑胶唱片。那是他们东京公演时的盗版唱片,虽然不太能听,却是我的宝贝。他收下后很感动,说在我最后一天到学校上课之前,也会准备东西送我。

有一天,我一如往常地来到旧家附近,发现一群男人开始拆房屋。他们用推土机推倒围墙,铲平树丛,轻而易举地折断梁柱;土墙如纸般应声倒下。

没花多少时间,那栋历史悠久的古厝就在我的眼前化作一堆瓦砾。男人们一脸工作告一段落的表情,开着卡车扬长而去。

等到四周不见人影,我往旧家的断垣残壁走去。我的家,彻底变成了粉尘灰烬。光看几片残破的瓦砾,根本不知道那曾是家的哪个部分。

有钟摆的挂钟摔在地上。我记得,那原本是挂在二楼那间放棉被的房间里。只要有不如意的事,我都会跑到那个房里哭泣。望着那个挂钟,我的眼眶热了起来。我蹲了下来,小心忍住声音地哭了一会儿。

过了一阵子,我感觉有人在看我,抬起头一看,阿春站在路旁静静地盯着我。她一和我四目相交,一脸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表情,慌慌张张地离去。她大概是买完东西要回家吧。身上穿着围裙,手上提着菜篮。说不定她已经找到了新的雇主。

父亲说要解雇阿春的时候,她要求父亲连本带利,全额支付之前积欠的薪水。

“那个女人知道我跟不动产业者见面,企图总有一天要我连本带利付她薪水,所以之前她才会坑都不吭一声。”阿春回去之后,父亲恨得牙痒痒地说。

三月的结业式那天,也是我和大家道别的日子。明天起就是春假,同学们的脸上满溢着雀跃之情,只有我是满腹的不痛快。离开大家并不难过,我却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不安的心情压得我快要喘不过起来。

对我完全没帮助的女班导向同学宣布我要转学,一听就知道她是故意选择煽情的辞藻,害得我光是站在她身边听她讲话都觉得难为情,结果果然没有任何一个笨蛋因为她的话而流泪。

最后,班导要我向大家道别。我走到教室前面,说了些连自己都觉得冷淡的话。教师并不满意我的发言;至今喜欢看我扮小丑的同学们也是一脸期待落空的表情。

那天,木原到车站送我。好像还有其他几个人也来了,不过我完全没有印象。对当时的我而言,木原是唯一的朋友。我到现在还是会想,要是小学的时候就遇到他该有多好。

“这个送你。”他递给我一支钢笔。我知道这是他经常在英文课上用的笔。

“这样好吗?”

“当然好。还有这个。”他又从书包拿出了另一样东西。

那是一本纪念册。打开一看,里面写满、画满了同学的签名、留言和涂鸦。长期以来,我在班上一直戴着小丑面具,不过看到那本纪念册的时候,我的内心到底还是澎湃激昂的。

谢谢,我小声地道谢。

我搭上已进站的电车。其实,我又不是要到别的县去,今后想见面的话随时可以见得到面,但当我在电车里向大家挥手道别时,却有一种今朝离别后,永无相见日的愁绪。

事实上,那是我最后一次和木原见面。后来,成绩优秀的他进入我怎么也进不去的高中,上了国立大学的国文系,毕业后并且在总公司设在东京的报社工作。不过,这件事和我的命运倒是没有任何关系。

和木原道别后,我在电车内再度打开纪念册;每一页由一个人签名留言。当我看到连不太熟的同学也有留言时,心情很特别。

翻着翻着,我才发现原来留言的人不只有同班同学,还有因为体育和工艺课而熟稔的其他班同学。我很感激木原,是他将这本纪念册传给其他班级留言的。

不过,这种幸福的心情却随着我看到某一页的内容顿时烟消云散。

那一页是仓持修的留言。木原大概是听谁说过小学时代我和仓持很熟吧。

“到了新的学校也要加油!别输给其他人!”

仓持修用彩色签字笔写着,字的一旁还漂亮地画了一张《巨人之星》[6]主角的脸。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也就没什么了。问题出在写在右上角的文字。

上头如此写着——献给田岛和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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