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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河(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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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从北方的老人脸颊开始,

然后死在南方的女人腿上。

我从一只苹果的中途啃咬,

吃到它腐烂的瞬间。

苹果啊

我为你送葬。

我用担架抬着你的核,

葬你在活水之滨,

让那无主的残舟为你守灵吧,

我要回家去,

等待你明年漫过河堤的时日。

念完,他用大手把诗稿揣回衣服里,说,“念完了,觉得怎么样?”

“不懂。什么意思?”

“你写诗吗?”

我想了想说,“有时候写。”“能不能念念?”

“不能,太冷了,你刚才怎么张开嘴的?”

他手中的蜡烛烧到了一半,烛泪把下面的雪滴出了一个细洞。看不见他的鞋子。

“我的脚没有知觉了。”他说。

“我也是,我们走吧。”我说。

“去我寝室聊聊,我走的时候烧了热水。你说我的脚会坏掉吗?”

“不会的,雪这东西保温。”

“坏掉也没关系,什么事情都有代价。”

他说完笑了,颧骨动了动,眼毛冻得像树挂一样。我们俩走出操场的时候,他还举着蜡烛,已经烧成了一个小方块。迎面走来一个女孩儿,穿得极多,把自己捂得溜圆,她朝操场中间看了看,又看了看我们,说,“同学,我来晚了吗?”

后来我们三个来到他的寝室,聊到天亮,女孩儿也读了一首自己写的诗,大个儿找纸记了下来,改了一些词句。我在雪停的时候睡着了,完全忘记了那首诗的内容,只记得女孩儿脱下外套后,胸口扁平,十分瘦弱纤细,声音却平静坚定。我还记得一直没有听见教堂的钟声。

电话响了半天,小米才接了起来。“老萧怎么死的?”我听见那边好像传来了放鞭炮的声音。“很难说清楚。你现在怎么样?为什么不发短信?”她说。“我很好,卖东西,你找我什么事情?”“老萧临死的时候,让我找你帮他一个忙,他说你不会拒绝。”“他以为他是谁?凭什么我不会拒绝?”“因为他死了。”她说,“而且你是他的朋友。”然后又是一声鞭炮响,好像就在她身前炸开了。“我现在事情很多,客户都缠着我,即使我想帮,也可能力不从心,况且死了又如何,死了个陌生人我一点也不在乎,世界上哪天不死人?你现在在哪?”“他想让你把他下葬,他不想被烧掉。”我把电话挂掉,走回了公司。

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拿着鼠标乱晃,找不到想要点开的那个图标。临近毕业的时候,我和老萧动过一次手,我抓住他的头发,把他往桌角上撞,他用手死死推住桌子,把桌子推得如磨盘一样在日租房里打转,小米坐在床上,光着身子看着我们。老萧踩中地上的一只避孕套,摔倒了,我骑在他身上,打他的脸,他想用手把脸捂住,我用一只手把他的手扯开,另一只手扇他的耳光。小米走下床去,拉开窗帘,外面是普通的夜晚,远处闪烁着陌生人家的灯光。“我跟他走,”她说,“我决定跟他走了,我已经决定跟他回去了。”我掏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过去:把地址给我。小米很快回复了,并且详细写了在何处换车还有诸多需要注意的事项,因为那是一个相当偏僻的地方,北方的农村,下了火车需要换乘长途汽车,然后再叫跑夜路的黑车。我知道那是老萧的老家,他曾经跟我讲过,冬天的时候,尿出的尿会马上结冰,村子周围有一条清澈的河,村子里念书的孩子不多,可是他却学会了写诗,我还记得他说起此事的时候不是洋洋得意,而是有些悲伤。

下午我跟上司请了假,说自己被诊断出得了肾结石,明天要去医院体外碎石。上司同意了,并告诉我一个偏方:你可以尿尿的时候跳一跳,对,像这样跳一跳,然后用两只手拍你的后腰,后腰是假,拍的是肾,肾知道吗?对,就是那。边跳边拍,小石头就会出来。那大石头呢?我问。大石头出不来,你以为你的输尿管有多粗,也不是松紧的。那中号的石头呢?中号的石头?他想了想,会卡住吧。还是去医院体外碎石吧,卡住了就麻烦了。我照着小米的指示买了车票,在一个小站下了车,只有我一个下车的乘客,车门在我身边迅速地关闭了。站里面也没有几个人,候车室里都是空座位,有人躺在上面,发出鼾声。站外有人摆摊,算命的,卖袜子的,还有卖艺的人。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过有人在街头卖艺了,那是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人,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孩子不停地把板砖砸在自己的额头上,粉末从脸上流下,中年人光着膀子对着一支火把喷着火,时不时向观众龇一龇两排黑牙。我找到了到那镇上的长途汽车,那个镇子有个奇怪的名字,叫玻璃城子。上车的时候我问司机,师傅,到玻璃城子大概多久?车上竟然一个人没有,好多座位都坏了,锈迹斑斑,有的地方油漆掉了,落出肉一样的白铁。车门也有些问题,打开之后迟迟无法关上,司机用手把车门关严,说,你到玻璃城子?我说,是。一定要去?我说,是。那你还问它干吗?他说。我被噎得够呛,鼓起勇气又问了一个问题,师傅,为什么车上没有人呢?他说,你去之前不知道那是哪里?我摇摇头说,不知道。你去那干吗?一个朋友去世了。他从副驾驶上拿起一个带着白毛的皮帽扣在脑袋上,说,那里几乎没人住了,因为正在塌陷。我说,塌陷?他拉起手刹,把车子发动了,说,来,坐在我旁边,和你说说。我坐下,他说,先把票买下。我不知道要多少,从裤子后兜里掏出一些零钱,他伸出一根带着黑色手套的手指摇了摇说,得要张整的,这么大个车给你一个人用,看你小子不错,我送你到村子里,把叫黑车的钱也给你省了,故事还免费。我拿出张一百的塞给他,他揣进里怀,说,坐稳了,起锚。

车子突然向前冲去,发出金属摩擦的怪响,好像马上就要散架,可是速度却是相当可观,路两旁的枯树迅速地向后退去,前方的小汽车也赶紧向旁退让。想听哪段?前面是一条笔直的宽阔土路,他双手放开方向盘,拿起脚边的茶水喝。我说,说说塌陷的事儿吧。他说,好,就说塌陷。不瞒你说,我祖祖辈辈住在玻璃城子,在下是个土生土长的玻璃城子人,就算有一天我眼瞎了,给我根棍子,去哪我也能自己找着。为什么叫玻璃城子,我问过村里的老人,没有人知道,一个老头据说一百多岁,光绪时候的事儿都记得一清二楚,可是也不知道这个地方为什么叫玻璃城子。玻璃城子原来有三个村子,一条玻璃河绕镇而走,夏天的时候,小孩子都到河里玩,河水很清,一根针掉进去都看得见。冬天的时候在河面凿一个窟窿,下一张网子,能捕着一人高的大鱼,可这鱼在春夏的时候却看不见,只有从冬天的窟窿能捕到。在我四十岁的时候,陆续有几个孩子滑进河里淹死了。村里人四处勘察,发现河水比之前涨了不少,那年雨也没见怎么下,河水怎么就涨了呢?后来住在河边的一户人家,突然有一天脚下地里渗出水来,还没来得及跑,一家四口连房子带人,都陷进了水里,捞出来时已经变成长短不齐的冰棍。我们这才发现,不是河水涨了,而是镇子在向水里陷。村长带着会计,去一个很灵的庙里算过,和尚说,玻璃城子的地下是一大块冰坨子,在那里可能千年不止了,一直相安无事,就在那年,不知为什么冰坨子开化了。没有什么解决之道,只有赶紧迁走,因为不用多久,整个镇子就都会给融化的冰水淹没了。于是我搬了家,到了这里开长途汽车,刚才你在站外看见一个喷火的人了吗?我说,看见了。那是我们村长,那个拍砖的小子,是他和会计的儿子,他说。

车子前面的道路上渐渐露出雪迹,路边枯树的皮也大多裂开,刚才没有看见鸟,这时有了鸟,几只乌鸦被车惊起,从地面飞到了树上。司机的手一直没有放回到方向盘,他从脚下拖出一张渔网,逮住一个窟窿,用两只梭针织起来,梭针舞得飞快,他的眼睛兀自看着前方,好像一台陈旧的缝纫机。路上的雪厚了,没有车辙,也没有脚印,两旁枯树林里,树皮没有了,成了一片默然站立的棕色木材。不知是从道路上,还是从枯树林里,升起了雾,贴在四周的车窗上,车子好像给什么托着,向前飘动。织好了,你看怎么样?司机说。我说,不错,还有多久能到?他说,快了,等你听到声音的时候,就到了,这网好用,三十年不会坏。说完,他拉开车窗,把渔网顺出去,拴在后视镜上,然后把皮帽子拉下来,趴在自己脸上,睡着了。我掏出手机,想看看时间,发现手机已经自动关了机,打开后盖,电池淌出水来,想拉开窗户把电池扔出去,发现窗子已经冻死了,冻出了漂亮的窗花。我便把手机揣好,摇低座位,也睡了过去。

毕业之后我便和老萧小米失去音信,他们两个毕业证也没有领,就从学校消失了。我虽然获得了学士学位,但是失去了所有东西,爱人,朋友,还有对写诗的兴趣。我曾经试图写过几次,想写在理财计划书的空白处,可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诗好像一个旧行囊,被老萧和小米背走了。这也可能是小米离我而去的原因,和我相比,老萧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他虽然邋遢成性,胡子老长,一贫如洗,没有女朋友的时候,时常管我借钱去嫖娼,还睡了朋友的女人,但是他是诗人,就像他曾经跟我说过的:我所做的一切都和诗有关。小米后来也不写诗,在老萧的身边,好像其他人马上就会丧失写诗的能力,但是小米把爱恋老萧当作另一种诗的形式,那是十分有益的事情,我相信她是这么认为的。这也是为什么她离开我的时候,没有一点点歉意。

我搬回了自己出生的城市,做过许多工作去谋生,谋生本身并不艰苦,无非是使某种形式的思考成为习惯,然后依照这种习惯生活下去。艰苦的是,生活剩下了一个维度,无论我从上从下,从左从右,从四面八方去观察,生活都是同样一个样子,这让我感觉到有些难受,但是也没有难受到不得了的程度,只是觉得如此这般下去,也许我终有一天会为了拥有一个新的角度而疯掉,而且疯掉的我对于已经疯掉这件事还不自知。有一次搬家,我整理大学时的旧物,大部分东西都已经全无价值,只好扔掉,我发现老萧曾在我的一个本子的扉页上写过一首诗,而且写下了时间,那是我发现他和小米的问题之前,也许是在已经出现问题之后,诗的题目叫作《回去》。

在下已经准备好了回去,

阁下呢?

问也白问,

和在下没有关系。

我曾经在冰下游泳,

在树叶里游泳,

在女人的身上游泳,

没有看见已经在那的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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