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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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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着星星的天空变成灰色了,苍白的下弦月,光线微弱而暗淡。汤姆·乔德和牧师在棉花地里沿着拖拉机的轮子和履带碾成的一条路急忙走去。只有那明一边、暗一边的天空显示出黎明将近了,西方看不见天边,只有东边有一条线。两人默默地走着,嗅着他们的脚尖踢到空中的尘沙。

“我想这条路你总该十分熟悉吧,”吉姆·凯西说,“我怕天亮后发现我们走错了路,朝别处去了。”棉花地里因为有了苏醒的生命,活跃起来了,清晨的鸟儿在地面啄食,迅速地拍着翅膀,受惊的兔子在土块上奔窜。这两个人在尘沙里静悄悄的脚步声,他们鞋底下踏碎泥土的响声,与黎明时候各种神秘的声息互相应和。

汤姆说:“我可以闭着眼走到那儿去。只有想着路,才会把路走错。只要不去想它,我就一定走得对。你要知道,我是在这一带地方生的,从小就在这儿四处跑动。那边有一棵树——瞧,你可以勉强看得清楚。我爸有一次把一只死野狗挂在那棵树上。一直挂到皮干肉烂,才掉下来。干瘪瘪的。天哪,我真希望妈在做饭呢。我的肚子饿瘪了。”

“我也一样,”凯西说,“你愿意嚼一点烟叶吗?那可以免得太饿。我们动身太早了。最好是等到天亮。”他停住话,咬了一口板烟。“我睡得正香。”

“是缪利那疯子把我吵醒的,”汤姆说,“他使我大吃一惊!他叫醒了我,说道:‘再见,汤姆。我走了。我要到别处去。’他又说:‘你们最好也走吧,趁天还没亮就离开这地方。’他过着这种生活,变得像土拨鼠那么慌张了。你真会以为有一群印第安人在追他呢。你说他是不是疯了?”

“ ,我不知道。昨天晚上,我们生了一堆小火,那辆汽车就过来了,你是看见的。房子被毁得那个样儿,你也看见的。那儿的情况真是糟糕。不消说,缪利气疯了,那是当然的。像野狗一样东躲西藏,不由得他不发疯。他不久就会杀掉一个人,他们就要用狗来搜寻他了。这我可料得准,像先知一样。他以后还会越来越倒楣呢。他不肯跟我们一同去吗,你说?”

“是呀,”乔德说,“我想他现在简直害怕见人了。不知道他会不会赶上来。太阳出来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到约翰伯伯的庄上了。”他们一路静悄悄地走了好些时,几只归巢较迟的猫头鹰飞向仓棚、空心树、水槽房去躲避阳光。东方的天空渐渐亮起来,棉花和灰沉沉的大地都看得见了。“不知道他们大家在约翰伯伯家怎么睡觉的。他只有一间屋子,半间烧饭的披屋和一小间仓棚。现在那边准是乱成一堆了。”

牧师说:“我记得约翰没有家小。只是冷清清的一个人,是不是?他的情形我不大记得清楚。”

“他是世上最孤单的人,”乔德说,“那股痴劲儿就像缪利一样,有的地方比缪利还痴得厉害。在哪儿都可以看到他——他有时在肖尼喝醉了酒,有时赶到二十英里外去看一个寡妇,有时却点了灯笼在自己地里干活。真是个疯子。原先谁都以为他活不长。那么孤单单的人是活不长的。约翰伯伯比爸的年纪还大呢。不过他一年比一年更拖拖沓沓,脾气也越来越坏了。比爷爷还要怪些。”

“你看天亮了,”牧师说,“银白色。约翰从来就没家小吗?”

“有是有过的,这就可以使你明白他是怎么一个人——固执己见。这是爸说的,约翰伯伯,他有过一个年轻老婆。结婚四个月,她怀了孕,有一天夜里,她肚子痛起来,她说:‘你去请医生来看看吧,’约翰呢,他坐在那儿说道:‘你只不过是肚子痛。吃得太多了。吃一包止痛粉吧。你积了食,所以肚子痛了。’他这么说。第二天中午,她晕了过去,下午四点左右就死了。”

“那是怎么回事?”凯西说,“莫非她吃东西中了毒?”

“不,她肚里有什么东西破了。大约是盲——盲肠之类吧。哎,约翰伯伯,他一向是个自得其乐的人,这回却伤心了。他把这件事当做罪孽。有好些日子,他对谁都不说一句话。老是转来转去,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似的,有时候还祷告一下。足足过了两年,他才脱离这种情况,从此以后就变了样儿了。他疯疯癫癫的,老是招人讨厌。每回我们孩子们有谁拉了蛔虫或是肚子痛,约翰伯伯就把医生找来。爸劝他别这么多事,孩子们是常常肚子痛的。他认为他的女人就是他送掉性命的。有趣的家伙!他为了要消除自己的罪孽,老是向人结缘——拿些东西给孩子们吃,或是丢下一袋面粉在人家门廊上。他送掉了所有的东西,心里还是不怎么快活。有时候他夜里独自到四处乱走。可是他倒是个种庄稼的好手。把他的地种得挺好。”

“可怜的人哪,”牧师说,“可怜的孤单的人哪。他女人死了的时候,他常到教堂去吗?”

“不,他没去。他老不愿意跟人家接近。只情愿一个人过日子。孩子们倒是喜欢他得要命。有时候他在夜里到我们家里来,我们第二天一起床,就知道他来过,因为他来了总有一包口香糖放在我们每个人床头。我们心里想,他简直是全能的耶稣基督呢。”

牧师低着头一路走着。他没有回答。清晨的阳光使他的额头似乎发亮了,他那双在身边摆动的手又在阳光里晃进晃出了。

汤姆也默不作声,仿佛他刚才说出了一番太亲密的话,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他放快了脚步,牧师紧跟上他。他们现在稍微看得见前面的灰蒙蒙的远景了。有一条蛇从棉花丛里慢慢地扭着身子爬到路上。汤姆在它跟前停住脚步,盯着瞧了一瞧。“是条草蛇,”他说,“随它去吧。”他们避开了蛇,继续向前走去。东方的天空出现了一丝光彩,不一会儿,冷清清的曙光悄悄地照到了地上。棉花丛上现出了绿色,大地变成灰黄了。两个人的脸上失去了那道灰暗的闪光。乔德的脸色似乎因光线渐强反而显得黑一些了。“这是最好的时光,”乔德温和地说。“我小时候常常趁这样的天色独自起来到四处走走。前头是什么?”

一群公狗聚集在路上,欢迎一只母狗。五只公狗,五只因社交自由而品种不纯的杂种牧羊狗,忙着向那只母狗献殷勤。每只公狗都津津有味地嗅一阵,然后靠近一株棉花,直着腿挺起身子来,怪有礼貌地抬起一只后腿撒了尿,又回转身去嗅一嗅。乔德和牧师停下脚来看着,忽然乔德高高兴兴地大笑了。“哎呀哈!”他说,“哎呀哈!”现在那群狗会聚在一起了,大家都耸起颈毛咆哮起来,直挺挺地站着,每只都在等着别的狗挑战。有一只爬到母狗身上了,其余的公狗一看它搞成功了,就相安无事,津津有味地看着,垂着舌头,滴着口水。两个人又继续往前走。“哎呀哈!”乔德说,“我想上头那只狗就是我家的美美。我还以为它已经死了呢。过来,美美!”他又笑了。“真见鬼,如果有人叫我,我也不会听见的。这使我想起人家讲给我听的一个关于威利·菲利小时候的故事来了。威利怕羞,十分怕羞。有一天,他牵着一头小母牛去跟格雷夫斯家的公牛交配。人都出去了。只有埃莉斯·格雷夫斯在家,埃莉斯是一点不怕羞的。威利站在那儿把脸涨红了,说不出话来。埃莉斯说道:‘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公牛在仓棚背后的空地上呢。’接着他们就把母牛牵到那儿,威利和埃莉斯就坐在短墙上望着。不一会,威利觉得有些冲动了。埃莉斯转过头去,装作不知道似的说道:‘怎么啦,威利?’威利心里痒得难受,简直坐不定了。‘哎呀哈,’他说,‘哎呀哈,我很想自己也这么来一下呀!’埃莉斯说,‘怎么不干呢,威利?这是你的母牛呀。’”

牧师温柔地笑了。“你该知道,”他说,“不再做牧师是一件痛快事情。从前只要我在场,就没有人肯讲故事,就是讲了,我也不能笑。我也不能咒骂。现在我爱怎么骂就怎么骂。一个人能够随意咒骂,反倒是很痛快的。”

东方的地平线上泛起一片红光,地上的群鸟开始尖着嗓子吱吱喳喳地叫起来。“看哪!”乔德说,“就在前头。那就是约翰伯伯的水槽。风车看不见,水槽倒是看得见的。看见它高耸在天空吗?”他走得更快了。“不知道是不是全家人都在那儿。”那个大水槽耸立在山冈上。乔德急急忙忙地走着,扬起了一片尘沙,飞到膝盖那么高。“不知道妈是不是……”他们现在看到了水槽的支脚,看到了小方柜似的、没有漆过的朴素的房屋,又看到矮小的仓棚了。房屋的铅皮烟囱冒着烟。院子里有一副担架,堆着一些家具,有风车的叶子和马达,还有床架、桌椅等东西。“天哪,他们已经收拾好要走了!”乔德说。一辆卡车停在院子里,一辆两边护板很高的怪模怪样的卡车。这卡车很古怪,前半截是轿车,当中却开了顶,改装了卡车的车身。他们一走近,就能听见院子里的敲击声,当耀眼的太阳从地平线上露出了一点边,照到了卡车身上的时候,他们便看见了一个人,看见他的铁锤在一起一落地晃动。接着,太阳射到了房屋的窗上。那些饱经风霜的木板在阳光中亮晃晃的。地上两只红毛鸡被反射的光线一照,显得像火焰一样。

“别嚷,”汤姆说,“我们脚步轻轻地蹿到他们跟前去吧,”他走得很快,尘沙扬得齐腰一般高了。不一会儿,他就走到了棉花地的边上。他们走进了那个院子,院里的泥土是捶紧了的,硬得发亮,地上长着几簇蒙着尘沙的野草。于是乔德放慢了脚步,仿佛怕再走过去似的。牧师看着他,也把脚步放慢了。汤姆一步步地慢慢踱向前去,惶窘地侧着身子走到卡车跟前。这卡车是一辆哈得逊牌的轿车改装的,顶板已经用凿子凿成了两块。老汤姆站在车厢的底板上,正在卡车边上钉着上层的栏杆。他那长着灰白胡髭的脸在工作中显得很吃力,嘴里衔着几颗大钉子。他按住一颗钉子,把铁锤敲得震天响,将钉子敲进去。房屋里传出火炉盖碰着炉子的响声和一个孩子的哭叫声。乔德侧着身子走到卡车厢的底板跟前,把身子靠在车边上。他的父亲面对着他,却没有看见他。他的父亲又按着一颗钉子,把它敲下去。一群鸽子从水槽房的平顶上飞起,绕了几个圈,又落下来,走到平顶边上,向院子里望着;一些白色的、青色的、灰色的鸽子,都长着光彩夺目的翅膀。

乔德把手指扣在卡车旁边最低的一根横档上。他抬起头来望着卡车上的须发斑白的老人。他用舌头舔湿了厚厚的嘴唇,小声喊道:“爸!”

“你要干什么,”老汤姆衔着一嘴钉子,喃喃地说。他戴着一顶又脏又破的黑帽子,穿着一件蓝布工装衬衫,外面还罩着一件脱了纽扣的背心;一根有方形铜搭扣的宽皮带系住了他的斜纹布工装裤子,皮和铜搭扣都因年久而磨得发亮了,他的皮鞋裂了缝,后跟扩大了,多年来经过日晒、水浸和尘沙磨擦,已经变成了船形。他的衬衫袖子被粗壮的筋肉绷着,紧紧地贴住前臂。他的肚子和屁股都很瘦削,两腿却粗短而且壮实。他的脸绷得紧紧的,衬着一撮竖着的花白胡子使下巴显得特别有劲;下巴往外突出,和短胡子配合得很好,胡子还不算太白,因此下巴突出就显得很有力了。老汤姆那没有络腮胡的颊骨上的皮肤像海泡石一样,是黄褐色的,斜眼时眼边就起了几条皱纹。他的眼睛呈黄褐色,清咖啡一般的黄褐色,每次看一件东西,他的头就伸向前去,因为他那亮晶晶的深褐色眼睛已经有些老花了。他那衔着钉子的嘴唇又薄又红。

他把铁锤举在空中,正打算敲一颗钉子,却从卡车边上望着汤姆,显出一副因为受了打搅而气愤的神情。接着他把下巴伸向前去,两眼看着汤姆的脸,脑子里这才渐渐弄明白自己看见的是什么了。铁锤缓缓地垂到了他的身边,他用左手取出了嘴里的钉子。他仿佛自言自语似的发出了惊异的喊声:“是汤米——”随即又对自己说:“是汤米回家来了。”但是他又把嘴张开,眼睛里露出了害怕的神气。“汤米,”他柔和地说道,“你不是私逃出来的吧?你是不是还要藏起来?”他紧张地倾听着。

“不,”汤姆说,“我是假释的。我恢复自由了。我有证件呢。”他抓紧了卡车旁边下面的档子,抬头望着。

老汤姆把铁锤轻轻地放在汽车底板上,把钉子放进口袋里。他抬起腿来跨过卡车的边栏,轻快地跳到地上。他一站在儿子身边,就似乎觉得不知所措了。“汤米,”他说,“我们要到加利福尼亚去。正想写信告诉你呢。”于是他将信将疑地说道:“可是你回来了。你可以同我们一道去了。你可以去了!”屋里有一只咖啡壶的盖子响了一声。老汤姆转过头去望了一望。“我们来叫他们吃一惊吧,”他说,两只眼睛兴奋得发亮了。“你妈只担心再也见不到你。她那副愁眉苦脸,就像有人死了一样。她几乎不愿意到加利福尼亚去,怕的是永远见不着你。”屋里又传来了一下炉盖的响声。“我们来叫他们吃一惊吧,”老汤姆重复说了一遍。“我们走进去,就像你根本没出过门一样,且看你妈怎么说。”他终于伸手摸到汤姆了,但只怯生生地摸了一摸他的肩膀,立即又把手挪开了。他又望了望吉姆·凯西。

汤姆说道:“你还记得这位牧师吧,爸。他是跟我一道来的。”

“他也坐牢了吗?”

“不,我是在路上遇着他的。他上别处去过。”

爸和牧师严肃地握了握手。“欢迎欢迎,先生。”

凯西说:“我上这儿来很高兴。儿子回家了,是件喜事,是件喜事。”

“回家了,”爸说。

“一家团圆了,”牧师连忙补充了一句。“昨天夜里我们就住在你们那个老家里。”

爸抬起下巴,回头向那条路上看了一会儿。接着他转过头来望着汤姆。“我们怎么来捉弄她呢?”他兴冲冲地开口说。“这样吧,我进去说:‘有两个客人来了,要吃早饭,’要不,就是你一个人进去,站在那儿等她看见,怎么样?这样好不好?”他脸上兴奋得喜气洋洋的。

“别吓着她,”汤姆说。“别叫她受惊。”

两只身材细长的牧羊狗高高兴兴地跑过来,它们嗅到了陌生人的气味,便小心地退后,盯着客人,尾巴在空中试探地慢慢摇摆着,眼睛和鼻子却显出提防危险的神气。其中一只伸长了脖子,歪着身子向前走,先准备逃跑,后来才渐渐走近汤姆身边,使劲地嗅他的腿。接着它又退回去,望着爸,似乎在等候他做个手势。另一只没有这么大胆。它向四周张望,想找一件可以冠冕堂皇地分散它的注意力的东西,它终于看见一只红毛鸡怯生生地走过,便向它扑了过去。这只愤怒的母鸡惊叫了一声,鸡身上掉了一些红毛,拍着短短的翅膀跑开了。那小狗得意洋洋地回过头来看看那些人,随即躺倒在尘沙里,心满意足地在地上拍着尾巴。

“走吧,”爸说,“快进去。她得看看你才行。等她看见你的时候,我要瞧瞧她的脸色。走吧。一会儿她就会叫吃早饭了。我早就听见她在平底锅里翻着咸肉了。”他领头从铺着细沙的地面横穿过去。这所房屋没有门廊,只有一个台阶,上去就是门;门边放着一块砧板,面上给刀切了多年,已经毫无光彩了。墙板的木纹很清楚,因为尘沙陷进了木质较松的纹理。空气中有柳枝燃烧的气味。这三个人走近了门口,便又嗅到煎肋条肉的气味、黄酥酥的面包的气味和壶里煮咖啡的浓烈气味。爸一脚跨进敞开的门口,站在那里,用他那又矮又宽的身子挡住了门,说道:“妈,有两个过路客人刚才到,问我们能不能分点东西给他们吃。”

汤姆听见了他母亲的声音,这是他记得的那种冷静、迟缓、亲切而又谦和的声音。“请他们来吧,”她说,“我们的东西多着呢。让他们洗洗手。面包烤好了。肋条肉正要出锅。”炉子上发出咝咝的滚油的声响。

爸走了进去,使门口空出来,汤姆向里看了看他的母亲。她正在从煎锅里挑起那卷缩的肋条肉。烤箱的门开着,一大盘黄酥酥的面包放在那里烤着。她向门外看看,但是汤姆背后有阳光,所以她只看见了明亮的黄色光线所映出的一个黑沉沉的人影。她愉快地点点头。“请进来,”她说,“幸亏今早我多做了一些面包。”

汤姆站在那儿向里看。妈显得很粗壮,可是并不胖;因为生育和劳动的结果,她的身体有些臃肿。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灰长布衣,布料上原来有过彩色的印花,现在却已经洗得褪了色,那些小花也就变成了比底色略浅一些的灰色花印了。这件衣服一直拖到她的踝骨,她那双粗壮而宽大的光脚在地板上迅速而敏捷地移来移去。她那稀稀落落的青灰色头发在后脑上挽成了一个小小的髻。长着雀斑的健壮的两臂裸露到肘部,两只手肥厚而细嫩,好像肥胖的小姑娘的手一般。她向外面的阳光里望着。她那丰满的脸并不细嫩;那张脸是严肃而又慈祥的。她那双茶褐色的眼睛似乎饱经了忧患,已到了豁达的境界。她似乎知道自己是全家的堡垒,是一个攻不破的坚强阵地;她似乎是承认了自己这种地位,还表示欢迎。只有她承认遭到了忧患,老汤姆和孩子们才会觉得遭到了忧患,因此她就把自己锻炼得很坚强,根本就不把忧患放在心上。每次发生了什么快乐的事情,大家就首先看看她是否有快乐的表情,于是她就养成了一种习惯,遇到无足轻重的喜事也大笑一场。但是比快活更大的特色,是她的镇定。她经常都保持着泰然自若的神色。由于她在家庭里处在这么一个伟大而又平凡的地位,她就有了自己的尊严和纯洁的、娴静的美。在她给别人医治精神创伤的时候,她显得很有把握,冷静而沉着;在评判是非的时候,她的见解是大公无私的,像女神那么公正。她似乎知道,如果她动摇了,全家就会动摇,如果她居然大大地动摇或是绝望,全家就会完蛋,全家的意志就会不起作用了。

她向外边阳光照着的院子里望着,向一个男人的黑沉沉的影子望着。爸站在旁边,兴奋得直抖。“进来吧,”他喊道,“请进来,先生。”于是汤姆羞答答地跨过了门槛。

她从煎锅上高高兴兴地抬起眼睛来一看。于是她的手慢慢落到她身边,手里拿的叉子啪哒一声掉在地板上了。她张大了两眼,瞳孔睁得很大。她那张着的嘴里使劲地呼吸着。她闭上了眼睛。“感谢上帝,”她说,“啊,感谢上帝!”忽然间,她的脸上有些愁容了。“汤姆,你该不是逃犯?该不是逃出牢来的吧?”

“不,妈,是假释的。我带着证件呢。”他伸手到胸前摸了一下。

她光着脚悄悄地、轻快地移步到他身边,满脸惊奇的神气。她用小手摸摸他的臂膀,摸摸他那坚实的肌肉。接着她的手指像瞎子的手指一般,又摸到了他的下巴上。她的喜悦有些近乎悲哀。汤姆,紧紧咬着下嘴唇。她的眼光迷糊地移到他那咬着的嘴唇上,看见靠牙齿的地方有一丝细细的血痕,顺着嘴唇流下来。于是她明白了,她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把手也放了下来。她像爆炸一般吐了一口气。“ !”她喊道,“我们差点儿不等你回来就走了。我们只担心你无论如何找不到我们呢。”她拾起叉子来,撩撩滚开的油,挑起一片黑糊糊的卷缩的肉。她又把一壶开着的咖啡放到炉灶背后。

老汤姆吃吃地笑着说道:“哈,捉弄了你吧,妈?我们存心要捉弄你,果然做到了。刚才你简直像一只吓坏了的羊呆呆地站在那儿。爷爷要是在这儿看见才好呢。好像有人要使大铁锤在你鼻梁上揍一下似的。他一看见准会翘着屁股哈哈地大笑一阵——好像那一回他看见奥尔开枪打一架陆军飞机的时候一样。汤米,有一天飞机来了,大得很,奥尔拿一支枪对着它射过去。爷爷喊道:‘别打小鸟,奥尔,等到大鸟来了再打,’说完他就翘着屁股哈哈地大笑了。”

妈咯咯地笑了一阵,从架子上拿下一叠铁皮碟子来。

汤姆问道:“爷爷在哪儿?我还没看见那老头儿呢。”

妈把那些碟子放在厨房的桌子上,又把几只杯子放在旁边。她亲密地说道:“啊,他和奶奶睡在仓棚里。他们夜里要起来好多次,总是容易撞着孩子们。”

爸插嘴说:“是的,爷爷每夜都要瞎闹。他撞着温菲尔德,这孩子就号叫起来,爷爷一发急就尿裤子,这就使他更着急,这么一来,全屋的人都大叫大嚷起来了。”他的话夹着笑声。“啊,我们的日子过得真痛快!有一天夜里,大家连嚷带骂,你弟弟奥尔,他现在是个爱自作聪明的孩子,他说道:‘哎呀哈,爷爷,你怎么不去当海盗呢?’这句话把爷爷气得要命,他就去找枪。奥尔这一夜只好睡在庄稼地里。可是现在奶奶和爷爷都睡在仓棚里了。”

妈说道:“他们只要高兴,就可以随时起来,出去走动走动。爸,你快去告诉他们,汤米回家了。爷爷是很爱他的。”

“对,”爸说,“我早就该去告诉他们了。”他走出门,把两只手甩得很高,就穿过院子走去了。

汤姆目送着他,随后他母亲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她正在倒咖啡,没有看他。“汤米,”她怯生生地、迟疑地说道。

“嗯?”他那腼腆的神态,由于受了她的感染,更加明显了;这是一种稀奇的窘态。他们俩彼此都知道对方不好意思,正因为如此,所以就更加觉得难为情了。

“汤米,我要问你——你该没气疯了吧?”

“怎么会气疯了呢,妈?”

“你没气得要命吗?你不恨谁吗?他们在牢里没给你吃苦头,把你逼得发疯吗?”

他侧过头去望着她,仔细打量她,他那双眼睛似乎是在问,她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没——有,”他说道,“起初我也有点受不了。可是我不像有些人那样闹脾气。我事事都忍受着。怎么啦,妈?”

现在她望着他,嘴张得很大,仿佛要听清楚一些,两眼直盯着,仿佛要探根究底似的。从她的脸色看来,她是在寻求常常隐藏在语言里没有明说出来的回答。她慌张地说道:“弗洛依德这孩子我很熟,我认得他妈。他们是好人。他性子很强,好孩子都应该是这样。”她先顿了一顿,然后她的话就滔滔不绝地倾泻出来了。“这类事情我并不全知道,可是这桩事我是知道的。他干了一桩小小的坏事,他们就把他打伤了,他们把他捉去,给他吃苦头。他气极了,第二次又闯了祸,他们又给他苦头吃。这一来他可真是发疯了。他们开枪打他,把他当野兽一样,他也开枪打人,这一来他们就要捉他,像对付野狗似的,气得他乱嚷乱叫,像只大灰狼那么凶。他发疯了。再也不像一个普通的人了,老是疯疯癫癫地到处乱走。可是知道他的人却都不肯伤害他。他对他们也不发疯。最后他们捉到了他,便把他打死了。不管报上把他说得多坏,事实毕竟是这样。”她住了口,舔着她那干燥的嘴唇;她的整个脸就像在提出一个痛苦的问题。“我要知道,汤米。他们是不是待你很凶?他们有没有像那样逼得你发疯?”

汤姆的厚嘴唇紧紧地盖住了牙齿。他低头看看自己那双扁平的大手。“不,”他说,“我不像这样。”他停了一下,定睛注视着他那些裂开的指甲,那简直像蚶子壳一样,满是裂纹。“我在牢里一直避免惹祸。我没气成那样。”

她叹了口气,轻轻说道:“感谢上帝!”

他马上抬起头来。“妈,我看见他们把我们的家弄成那样……”

接着她便走近他身边,站在那里;她热情地说:“汤米,你别一个人跟他们去斗。他们会追来捉你,像打野狗一样把你干掉。汤米,我心里老在寻思着,做梦似的琢磨着。听说我们这些被赶掉的人有上十万。我们要是都跟他们作对,那么,汤米——他们就不能捉到什么人了——”她住了口。

汤米望着她,渐渐把眼皮搭拉下来,直到睫毛中间只露出短短的一线闪光。“有许多人都是这么想吗?”他问道。

“我不知道。大家都吓坏了。他们到处游荡,好像是半睡半醒似的。”

院子外面传来一阵老年人像羊叫似的尖声。“感谢上帝!感谢上帝!”

汤姆转过头去,咧着嘴笑了。“奶奶终于知道我回家了,”他说,“妈,你从来没像这样难受过!”

她的脸色严肃起来,眼神变得冷酷了。“我从来没让人家撞倒过我的房子,”她说,“我这一家人从来没在路上流落过。我从来没落到把一切东西卖掉的地步——啊,他们来了。”她转身走到炉边,把大盘里烘透的面包倒在两只铁皮碟子里。她把面粉撒在油锅里做麦糊,满手都被面粉弄白了。汤姆望了她一会儿,便走到门口去了。

四个人从院子对面走过来。打头的是爷爷,他是个衣衫不整的瘦小轻健的老头子,一蹦一蹦地迈着快步,右腿使的力气少一些,因为这条腿的关节不灵了。他一面走,一面扣着裤裆的纽扣,他那双衰老的手很费劲地乱找一阵纽扣,原来他把顶上的纽扣扣在第二个纽孔里,这么一来,整个裤裆也就扯歪了。他穿着深色的破裤子和一件蓝色破衬衫,胸口敞着,露出很长的灰色汗衫来,那也是没有扣纽扣的。从汗衫敞开的地方看得到他那长着白毛的又瘦又白的胸脯。他干脆撇下裤裆不管了,让它敞开,伸手去摸索汗衫的纽扣,然后干脆一切都不管,只提一提他那褐色的吊裤带。他那容易激动的瘦脸上长着一双亮晶晶的小眼睛,那股邪劲儿,好像一个胡闹的孩子的眼睛一般。那是一张乖僻的、苦里带笑的脸。他爱吵架和争论,爱讲下流的故事。他还是像过去那样,邪气十足。他邪恶、狠心而又急躁,像一个胡闹的孩子一样,全身都有一股自得其乐的劲头。他每逢有酒喝,就喝得大醉,有吃的,就拼命吃,讲起话来,总是滔滔不绝。

奶奶跟在他后面,一瘸一拐地走着。她之所以长命,就因为她的脾气也像她的丈夫一样倔强。她靠泼辣维持住她自己的地位;她的邪气和粗野绝不亚于爷爷。有一次刚做完礼拜回来,她嘴里还在唠叨,却一面拿起一支鸟枪来,把两个枪筒一齐对准了她的丈夫放,差点儿打掉了他半边屁股;从此以后,他很佩服她,不敢再像孩子们折磨小虫似的欺负她了。她走路的时候,老爱把长衣的下摆提到膝头,还尖声喊着那可怕的口号:“感谢上帝。”

奶奶和爷爷抢着走过了宽阔的院子。他们无论什么事情都要争吵一番,他们喜欢争吵,也需要争吵。

爸和诺亚紧跟在他们后面,一步步地走着——诺亚这头生子,身材高高的,样子很怪,走路的时候,脸上常有一副沉静而又迷惘的神气。他一辈子从不冒火。他看到动气的人就显出惊奇和不自在的神色,好像正常的人看到疯子一样。诺亚动作迟缓,不爱说话,而且说得非常之慢,因此凡是不了解他的人往往以为他是个笨蛋。其实他并不笨,只是古怪罢了。他没有多大傲气,一点也没有性的要求。他工作和睡眠的规律都很奇特,可是他却心满意足。他很喜欢他的亲人,可是从不显示出来。不知是他的头部还是身子,亦或是他那两条腿和心灵,反正总有畸形的地方;留心观察诺亚的人难免发生这种印象,只是说不出所以然来;他究竟是哪一部分有毛病,谁也说不出。爸心里明白诺亚为什么那么奇特,但是爸很害羞,从不讲出来。因为诺亚出世的那天晚上,爸独自在屋里看着老婆生孩子,那双叉开的大腿使他发慌,他老婆哎唷哎唷的喊声把他吓得要命,他简直因为惊恐而发疯了。他用硬邦邦的手指头当接生的钳子,两手扭着婴儿,把他拉出来。收生婆到迟了一点,她一看,婴孩的头已经被扯得不成样子,它的脖子拉长了,身子扭歪了;她就用两手把脑袋往下按了一按,把身子捏得端正一些。但是这件事爸却老记在心头,暗自惭愧。他对诺亚也就比对别的孩子们和善一些。爸一看到诺亚两眼分得太开、下巴长而脆弱的那张阔脸,立即就想起那个婴孩扭歪了的头骨来。凡是需要诺亚做的事,他都能做;他能读能写,能干活,也能计算,但是他似乎是什么都不爱理会;他对人家所需要的事情,都显出无动于衷的神情。他仿佛住在一所奇特而寂静的房子里,用安闲的眼光向外面望着。他对整个世界都是陌生的,但是他却并不孤独。

他们四个人走过了院子,爷爷便问道:“他在哪儿?他到底在哪儿?”他的手指头摸摸裤子纽扣,又糊里糊涂地摸到口袋里去了。接着,他看见汤姆站在门口。爷爷停住了脚步,他叫别人也站住了。他那双小眼睛狠狠地发出闪光。“瞧瞧他,”他说,“坐牢的犯人。我们乔德家里长远没有人坐过牢了。”他激动起来。“他们没有权利捉他去坐牢。他干的事,我也是要干的。那些杂种没有权利捉他。”他又激动了。“老特恩布尔这个放狗屁的混蛋吹牛说,只等你出牢,就要开枪打死你。他说他有赫特菲尔德家的血统。哼,我叫人带话给他了。我说:‘别给乔德家找麻烦吧。我说不定还有麦科伊家的血统呢。’我说:‘你要是在什么地方把你那双狗眼盯住汤姆,我就要来对付你,砸破你的脑袋。’这么一说,就把他吓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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