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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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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坐在行李堆上,两个孩子、康尼、罗莎夏和牧师都浑身发僵,挤得很难受。他们在贝克斯菲尔德验尸所门前热辣辣的太阳里坐着,同时爸妈和约翰伯伯到屋里去了。随后有人搬出一只篮子,那个尸体的长长的包裹从卡车上抬了下来。验尸的时候,他们坐在太阳里,等着验尸官验明死因,签发证明书。

奥尔和汤姆在街上溜达着,他们看看店铺的橱窗,瞧瞧路边陌生的行人。

后来爸妈和约翰伯伯终于出来了,他们是沮丧而沉默的。约翰伯伯爬到行李上面。爸和妈坐上了车上的座位。汤姆和奥尔溜达回来了,汤姆坐到方向盘后面。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候着指示。爸直望着前面,黑帽子拉得低低的。妈用手指擦擦嘴角,两眼没精打采地望着远处,疲倦得发呆了。

爸深深地叹了口气。“没有别的办法了,”他说。

“我知道,”妈说,“不过她是希望好好安葬的。她一向这样指望着。”

汤姆斜瞟了他们一眼。“到贫民公墓去吧?”他问道。

“是的,”爸急促地摇摇头,仿佛忽然体会到了实际困难似的。“我们钱不够,讲究不起。”他转过脸去向着妈,“你别难过吧。想尽了办法,反正做不到。涂香油、买棺材、请牧师,还要在坟场上买一块地,这些事都办不到。我们身边这点钱,要加十倍才够用。我们总算尽了最大的力了。”

“我知道,”妈说,“我脑子里老想着她多么讲究安葬的排场。现在只好忘掉这些了。”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擦擦嘴角。“里面那个人倒是很好。他虽然派头十足,心眼儿倒不错。”

“是呀,”爸说,“他对我们谈话很直爽。”

妈用手把头发往后一拢,咬了咬牙。“我们该走了,”她说,“我们要找个安身的地方。我们要找工作,住定下来。眼看着小东西挨饿可不行。奶奶从来不许这样。每当给人送殡的时候,她总要好好地吃一顿。”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呢?”汤姆问道。

爸把帽子往上一推,搔一搔头发。“找个地方搭帐篷住下来吧,”他说。“我们不找到工作,可不能把我们剩下的一点钱花光。把车子开到乡下去吧。”

汤姆开动了汽车,他们驶过几条街道,向乡下驶去。在一座桥边,他们看见了一簇帐篷和棚舍。汤姆说:“停在这地方很好。我们停下来,再去看看他们是干什么的,问问哪儿可以找到工作。”他把车子开下一个险峭的土坡,停在一片临时居留地的边上。

那地方一点秩序也没有;横七竖八地散搭着一些灰色的小帐篷和棚舍,还有一些汽车。第一家就是怪模怪样的。南墙是三张发锈的波状铁皮钉成的,东墙是一块破毛毯夹在两块木板中间;北墙是一张盖屋顶的硬纸板和一条破帆布;西墙则是六只麻布袋缀成的。方形的屋架上有一些没有修剪的柳枝,上面厚厚地堆着茅草,这就算是屋顶了。麻布袋那一边的进口处堆着一些用具。一只五加仑装的煤油箱当火炉使用。油箱是横放着的,有一头装着一节发锈的烟筒。一只锅子靠墙放在火炉旁边,地下摆着许多木箱,有的当椅子坐,有的当吃饭的桌子用。一辆t型的福特轿车和一辆双轮的拖车停在棚舍旁边。这个临时住处有一副邋遢不堪的凄凉景象。

棚舍隔壁有一个小帐篷,经过风吹雨打已经变得灰沉沉了,可是还搭得整齐得法,前面有几只木箱靠着帐篷放着。一个火炉烟筒耸在门帷外边,帐篷前面的土地已经打扫干净,而且泼过了水。一桶泡湿的衣服搁在一只木箱上。帐篷里收拾得清洁整齐。一辆a型跑车和一辆小小的自制拖车停在帐篷旁边。

再过去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大帐篷,破洞都用铁丝修补过。门帷是卷起来的,里面有四张宽大的床垫铺在地上。靠边拉了一条晾衣服的绳子,搭着几件粉红色的布衣服,还有几条工装裤。一共有四十个帐篷和棚舍,每家旁边都停着某一种汽车。那排帐篷的尽头站着几个孩子,眼瞪瞪地看着新到的卡车,向车子走过来,这些小男孩都穿着工装裤,赤着脚,头发布满了灰尘,变成了灰白色。

汤姆停住卡车,看看爸。“这地方不大好,”他说,“另外找个地方去好吗?”

“我们不先打听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不能上别处去,”爸说,“我们得打听打听找工作的路子。”

汤姆打开车门,下了车。一家人从行李上爬下来,好奇地看看这片停宿的地方。露西和温菲尔德依照一路来的习惯,取下水桶,向有水的柳树丛走去;那群站成一排的孩子给他们两人让开路,又凑拢来跟着他们。

头一座棚舍的门帷掀开了,一个女人探出头来。她的灰白头发梳着髻,身上穿着一件肮脏的印花布罩衫。她的脸憔悴而阴沉,一双茫然的眼睛底下有两个深灰色的眼袋,嘴巴是瘪着的。

爸说:“我们可以在这儿找个地方停下来搭帐篷吗?”

那个头缩回了棚舍。暂时静默了一下,然后门帷掀开了,走出来一个穿背心的蓄着胡子的男人。那个女人在他后面朝外望,可是没有到外面露天的地方来。

蓄着胡子的男人说:“好呀,老乡,”他那双不安的黑眼睛先瞟瞟乔德家的每个人,又瞟瞟卡车,瞟瞟行李。

爸说:“我刚才问过你太太,可不可以让我们在这儿找个地方,把东西安顿下来。”

蓄胡子的人定睛看看爸,仿佛他说了一句非常聪明的话,需要一番深思似的。“在这儿随便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吗?”他问道。

“是呀。我们得打听打听这地方是谁的,才知道能不能搭帐篷。”

蓄胡子的人差不多闭起了一只眼睛,斜着眼,把爸打量了一番。“你们想在这儿搭帐篷?”

爸烦躁起来了。那个头发灰白的女人把头探出了小棚。“你当我说的是什么?”爸说。

“ ,如果你要在这儿搭帐篷,那就请便吧。我又没有阻止你。”

汤姆笑了起来。“他听懂了。”

爸更生气了。“我只是要知道这地方归谁管?我们要不要花钱?”

蓄胡子的人伸出了下巴。“归谁管?”他反问道。

爸把头扭转过来。“真是瞎扯,”他说。那个女人的头又缩回棚舍去了。

蓄胡子的人盛气凌人地向前迈了一步。“这还有人管?”他追问道。“谁要把我们赶出这块地方?你倒告诉我吧。”

汤姆走到爸面前。“你还是去睡一大觉好,”他说。那个蓄胡子的人张开嘴,用一只肮脏的指头按住下面的牙肉。他继续用一副精明的眼光,若有所思地把汤姆看了一会儿,接着便回转身子,跟着那个灰白头发的女人回到棚舍里去了。

汤姆向爸转过脸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爸耸耸肩膀。他向这个停宿场望过去。一个帐篷前面停着一辆旧别克车,揭开了车盖。一个年轻男人正在那里磨着气门;他一面把气门在工具上扭来扭去,一面抬起头来看一看乔德家的卡车。他们看得出他是在那里暗自发笑。蓄胡子的人走了以后,那个年轻人便放下工作,走了过来。

“你们好?”他说,他那双蓝眼睛发出愉快的闪光。“我刚才看见你们跟‘镇长’会了面。”

“他怎么是那种神气?”汤姆问道。

那个年轻人格格地笑了。“他跟你我一样,急得发疯。也许他比我还苦恼呢,那可说不准。”

爸说:“我刚才问他,我们能不能在这儿搭帐篷住下。”

那个年轻人在裤子上揩揩油污的手。“当然可以。怎么不行呢?你们一家人刚过沙漠吗?”

“是呀,”汤姆说,“今天早上才到这儿的。”

“从来没到过胡佛村吗?”

“胡佛村在哪儿?”

“这地方就是。”

“啊!”汤姆说。“我们刚到。”

温菲尔德和露西抬着一桶水回来了。

妈说:“我们搭起帐篷来吧。我累极了。也许我们都可以休息休息了。”爸和约翰伯伯爬上卡车,把帆布和床垫被褥拿下来。

汤姆不慌不忙地去到那个年轻人跟前,跟他一同走回他刚才修理那辆汽车的地方。磨气门用的工具放在那敞开的车头上,装着磨气门用的油砂的一只黄色小铁盒放在机油箱顶上。汤姆问道:“那个蓄胡子的老头儿犯了什么毛病?”

年轻人拿起磨气门的工具,继续工作,来回扭动,把气门在气门座子上磨着。“那位‘镇长’吗?天知道。我想他大概是害恐警病吧。”

“什么叫做‘恐警病’?”

“我想大概是警察把他到处撵,撵得他晕头转向了。”

汤姆问道:“他们为什么要把这种人到处撵呢?”

年轻人停止了工作,对准汤姆的眼睛望了一下。“天知道,”他说,“你初到这儿。也许你会猜得出这个道理。有人这么说,有人那么说。可是你只要在一个地方住下来,你很快就会看到警官来把你赶到别处去。”他拿起一只气门,在它底下抹上了油砂。

“他妈的,那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说过我也不知道。有人说,他们不愿意让我们投票;叫我们老是流动着,投不成票。有人说,这样我们才领不到救济金。有人说,我们要是住在一个地方,我们就要组织起来。究竟为什么缘故,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老是叫人撵着到处跑。你以后就会明白的。”

“我们又不是叫花子,”汤姆固执地说,“我们是来找工作的。无论什么工作我们都干。”

年轻人正在用工具摆弄着气门,他停了一下,向汤姆诧异地看了一眼。“找工作?”他说,“原来你们是来找工作的呀。你以为人家都是找什么的?找金刚钻吗?你以为我开着车到处跑,屁股上都磨出了泡,为的是找什么?”他把手里的工具来回地扭动着。

汤姆望望周围那些肮脏的帐篷和乱七八糟的用具,望望那些汽车和摊在太阳地里的床垫,望望人们用来煮过东西的那些熏黑了的土坑上的黑罐子。他低声问道:“这儿没有工作吗?”

“我不知道。大概是没有吧。现在这儿不是收摘的时候。摘葡萄的时候还没到,摘棉花的时候也没到。只等把这些气门磨好,我们就要搬动了。我和我的老婆孩子一起走。听说往北去有工作。我们要赶到北边去,赶到萨里纳斯一带去。”

汤姆看见约翰伯伯、爸和牧师把油布绷在帐篷撑竿上,妈跪在帐篷里面,把床垫在地下摊开。一群不声不响的孩子,蓬头垢面,赤着脚,站在那里看着这个新来的人家安顿下来。汤姆说:“我们在老家的时候,有人来发传单——橙黄色的传单。那上面说他们要大批人上这儿来干庄稼活。”

那个年轻人笑了起来。“据说我们的老乡有三十万人上这儿来了,我敢说家家都是见过那种传单的。”

“是呀,可是他们要是用不着人,又何必自找麻烦,发那些传单呢?”

“你动动脑筋吧,干吗不想想?”

“对,可是我想问问你。”

“是这样,”年轻人说,“假定你有事要找人干,只有一个人要做。那他要多少钱,你就得给他多少。假如有一百个人要干呢,”他放下了工具,把两眼一瞪,声音也尖锐起来了。“假如有一百个人要做这工作。假如这些人又有孩子,这些孩子又在挨饿。假如一个银角子买得到一盒玉米糊给孩子们吃。假如一个镍币多少可以给孩子们买到一些东西。要干活的又有一百个人。那么你只消出一个镍币——他们大家就会打得头破血流来抢着挣这个镍币了。你知道我最近干过的一种活,他们给我的工钱是多少?每小时一毛五。十小时才挣到一块五,你还不能住在那地方。你得费汽油开车上那儿去。”他气愤得有些喘气,两眼闪着仇恨的光。“这就是他们散发传单的缘故。你印一大批传单,到了为庄稼活付工钱的时候,每小时只给一毛五,也就省下这笔开支了。”

汤姆说:“这简直是个臭水坑。”

年轻人粗声大笑。“你在这儿再待几天,要是赶上了好运气,闻到了玫瑰花香,那就叫我也来闻闻吧。”

“可是工作总有吧,”汤姆固执地说,“天哪,这儿长着这么多东西:有果树,有葡萄,有蔬菜——我都看见了。那些东西总得有人去收摘呀。那些东西我全都看见了。”

车旁的帐篷里有个孩子哭起来了。那个年轻人走进帐篷,他轻柔的声音从帆布篷里传了出来。汤姆拿起手摇曲柄钻,把它夹在气门栓上,用手来回地磨个不停。孩子的哭声停止了。年轻人出来,看着汤姆。“你可以去干那种活,”他说,“好得很呀!你应该去干。”

“我刚才说的话对不对?”汤姆继续说,“我看见那些庄稼了。”

年轻人蹲下来。“我告诉你吧,”他低声说,“有个狗日的大桃树园,我在那儿干过活。那儿长年只用九个人。”他意味深长地顿了一下。“在桃子成熟的两星期里要雇用三千人。不雇用这许多人,桃子就要烂掉。你猜他们怎么办?他们到处发传单。他们要雇三千人,却招到了六千。他们招了这许多人,工钱就随他们出多少了。你要是嫌工钱低,不想干,他妈的,还有一千人等着干那个活呢。你只好摘了又摘,一直把整园的桃子都摘光。老大的一块地方都种着桃子,全在一个时候熟了。你把它们都摘下来了,他妈的一个也不剩。这下子什么活也没干的了。到那时候,园主们就再也不需要你了。你们三千个人,一个也用不着了。工作已经干完了。他们怕你偷东西,怕你喝酒,怕你闹乱子。而且你们住在旧帐篷里,那副穷相也太难看;这是个漂亮地方,你们却把它弄得又脏又臭。他们不许你们待在这带地方。所以他们就赶掉你们,叫你们到处流荡。就是这么回事。”

汤姆向自己家的帐篷望了望,看见他母亲因为过度疲乏而动作迟钝,慢腾腾地用树枝树叶生起了一堆小小的火,把锅子放在火上。一群孩子聚拢来,他们瞪大着眼睛不住地看着妈的双手的每一个动作。一个驼背老头子像狗熊似的从帐篷里出来,一边走,一边嗅着。他背剪着手,加入孩子队里看着妈。露西和温菲尔德站在妈的身边,像怀着敌意似的望着那些陌生人。

汤姆愤愤地说:“那些桃子现在就可以摘了,是不是?桃子刚熟就要摘吧?”

“当然是喽。”

“那么,假如找工作的人聚拢来说:‘让桃子烂掉吧。’那么,不久工价可不是就会上涨吗?”

年轻人从气门上抬起眼睛来,冷笑似的看看汤姆。“ ,你想出办法来了,是不是?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主意吧。”

“我累了,”汤姆说,“开了整夜的车子。我不打算跟你拌嘴。我实在累得没精神跟你争论了。别挖苦我。我不过是问问你。”

年轻人咧着嘴笑了。“我并不是挖苦你。你还没来的时候,这个办法早就有人想到了。桃树园的园主们也想到了。你想,要是大家团结起来,一定要有一个人带头才行——总得有个人出来说话呀。嗐,这家伙一开口,他们就抓住他,把他关到牢里。要是另外又有个头目出来,他们当然也把他关到牢里。”

汤姆说:“ ,关到牢里也有饭吃呀。”

“孩子们可没吃的。你怎么肯自己去坐牢,让孩子们饿死呢?”

“是呀,”汤姆慢慢地说,“是呀。”

“还有一层。你听说过‘黑名单’吗?”

“什么叫‘黑名单’?”

“ ,你只要一开口,说要把我们这些人团结起来,那么你就会明白了。他们就给你拍张照片,寄到各地。从此你就到处找不到工作了。你要是有孩子……”

汤姆把便帽脱下来,用两只手搓着。“那么我们就只好挣多少是多少了,要不就得挨饿。我们要是叫苦,那也得挨饿。”

年轻人挥一挥手,画了一个大圆圈,把那些破帐篷和锈了的汽车都圈在里面。

汤姆又看看他母亲,她正坐在那里削土豆皮。孩子们已经更紧地聚在她周围了。他说道:“我偏不信这一套。我跟我们一家人并不是好欺负的。谁惹着我,我就要一脚把他踢倒。”

“像警察那样吗?”

“比谁都凶。”

“你真傻,”年轻人说,“他们马上把你抓去。你既没名声,又没财产。他们会把你推到沟里,摔得你嘴巴和鼻子上全是血。这新闻登在报上只有短短的一行——你知道那上头怎么说?‘发现流浪汉尸体。’就只这么一句。你在报上时常看到一行小小的字,‘发现流浪汉尸体。’”

汤姆说:“那流浪汉身边还会有别的尸体呢。”

“你真傻,”年轻人说,“那也没什么好处。”

“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望着那张挂着一行行油污的脸。年轻人眼眶里含着泪了。

“没办法。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我们吗?是俄克拉何马人,离萨利索很近。”

“刚到吗?”

“今天刚到。”

“打算在这一带长久待下去吗?”

“说不定。什么地方找得到工作,我们就在什么地方住下来。怎么啦?”

“没什么。”那两只眼睛又含着泪了。

“我们得睡一睡,”汤姆说,“明天出去找工作。”

“你不妨去试一试。”

汤姆转过身去,走向他家的帐篷。

年轻人拿起那只装着磨气门用的油砂的铁盒子,把指头伸进去。“喂!”他喊道。

汤姆转过头来。“什么事?”

“我想告诉你。”他把那蘸着油砂的指头动了一动。“我只是想告诉你。别去找麻烦。还记得那个害怕警察的家伙那副模样吗?”

“那边帐篷里的那个老头?”

“是的——看上去像个哑巴——好像是发呆吧?”

“他怎么啦?”

“ ,警察随时都上这儿来,他们一来,你就应当装出那个样子。装哑巴——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警察就喜欢我们像这个样子。千万别打警察。那等于自杀。非得老老实实不可。”

“让那些混蛋警察欺负我,我不还手吗?”

“不,你当心点。晚上我来看你。我的话也许不对。这里随时都有密探。我是来碰运气的,我还有个孩子呢。可是我总会来找你。你要是看见警察来了,那你就装作傻头傻脑的俄克佬,一声不响,懂吗?”

“只要我们能想办法,我装装傻倒也可以,”汤姆说。

“别发愁。我们是在想办法,可是不能出头露面。孩子很快就会饿死的。小孩饿上两三天就死了。”他回头去做自己的事,把油砂抹在气门座上,手里握着手摇曲柄钻磨来磨去,他的脸色显得死板板的。

汤姆慢慢走回他的帐篷。“怕警察,”他嘴里轻轻说了一声。

爸和约翰伯伯捧着干柳枝向帐篷走来,他们把柳枝抛在火边,蹲在地下。“树上的枝子都弄光了,”爸说,“要跑出一大段路去才找得到柴火呢。”他抬起头来看看那群瞪着眼睛的孩子们。“上帝保佑!”他说,“你们从哪儿来的?”孩子们都羞答答地看着自己的脚。

“我猜他们大概闻到做菜的气味了,”妈说,“温菲尔德,别挡着路。”她把他推开了。“我们来做些炖菜吃吃吧,”她说,“自从离开家乡,我们一直没好好地做过菜吃。爸,你到铺子里去给我买点猪脖子肉来。我来做一锅好好的炖菜。”爸站起身来,慢腾腾地走了出去。

奥尔把汽车头的盖子支起来,埋头看着那油污的发动机。汤姆走近的时候,他又抬起头来。“你可真是逍遥自在呀,”奥尔说。

“我高兴得像春雨中的蛤蟆,”汤姆说。

“你看看这发动机,”奥尔指着车头说。“好得很,呃?”

汤姆向里面看了一眼。“我看还不错。”

“不错?哎呀,简直是了不起。不漏油,也没什么毛病。”他旋开了一个火花塞,把食指塞到那小洞里。“有些淤积了,可还算干燥。”

汤姆说:“你挑选得好。你是要我夸你这么一句吧?”

“ ,我一路老在担心,只怕机器坏了,要算我的过错。”

“不,你干得很好。还是把它装好吧,因为明天我们就要开出去找工作了。”

“它走得动,”奥尔说,“你一点也不用担心。”他摸出一把小刀,刮刮火花塞的尖端。

汤姆从帐篷边上绕过去,看见凯西坐在地上,望着一只赤着的脚出神。汤姆猛然坐在他旁边。“你想它还能行吗?”

“什么能行?”凯西问道。

“你那些脚趾头。”

“啊!我只是坐在这儿想心思。”

“你老爱这样,这倒是挺舒服的,”汤姆说。

凯西翘起他的大脚趾,把第二个脚趾弯下去,他不声不响地微笑了一下。“一个人不自寻烦恼,光只想着一些事情,已经够难受的了。”

“好几天没听见你做声了,”汤姆说,“一直在想心思?”

“是的,一直在想。”

汤姆脱下他的布帽,这顶帽子现在已经又脏又破了,帽舌尖得像鸟喙一样。他把里面的帽圈翻过来,拿掉一长条折着的报纸。“汗出得太多,帽子缩小了,”他说。他看看凯西那两只扭动着的脚趾头。“你暂且放下你的心思,听我说几句话好吧?”

凯西把长脖子上的脑袋转过来。“我一直在听呢。正因为这样,我才老是在想。只要听人家的谈话,我马上就知道人家的心情怎么样。时时刻刻都是这样的。我听着他们说话,感觉他们的心情;他们像阁楼里的鸟一样拍着翅膀。为了要逃出去,老往那布满灰尘的窗子上扑,简直要把翅膀碰碎了。”

汤姆睁大眼睛向他望了一会儿,接着就转过脸去看看二十英尺外的一个灰色帐篷。洗过的工装裤、衬衫和一套衣服晾在帐篷的绳索上。他轻声说:“我想对你说的正是这些话。原来你已经明白了。”

“我明白了,”凯西同意地说。“我们这些无业游民有一大批。”他低下头来,把手伸出去慢慢地往额头上摸,一直插到头发里。“我一路上都看到这种情况,”他说,“凡是我们停下来的地方,到处我都看见这种惨象。人们饿得慌,很想吃点肉,他们偶然弄到一点儿,也吃不饱。等他们饿得再也熬不住的时候,哎,他们就请我给他们做祷告,有时候我就给他们祷告一下。”他用两只手抱住缩起来的膝盖,把两条腿往里收。“我从前总以为祷告可以解愁,”他说,“我时常给他们祷告一下,好让一切苦恼都粘在祷告上,好像苍蝇粘在苍蝇纸上一样,祷告往天上一飞,就把苦恼带走了。可是现在这一套再也不灵了。”

汤姆说:“祷告里变不出肉来。得有一只猪,才有肉吃。”

“是的,”凯西说,“可是全能的上帝也决不能提高工资。我们这些人只想好好过活,只想把孩子们好好抚养大。年老的时候,就想坐在门口,望着落下去的太阳。年轻的时候,就想跳舞,想唱歌,想躺在一起。我们想吃喝,想要有工作。这就是我们的指望——我们要活动活动筋骨,使自己感到劳累。哎!我在说些什么?”

“我也莫名其妙,”汤姆说,“听来倒很有味。你想你什么时候才能干起活来,丢开这些空想呢?我们非找工作不可。钱快花光了。爸花了五块钱买了一块漆过的木板,插在奶奶的坟上。我们的钱剩得不多了。”

一只棕黄色的杂种瘦狗绕着帐篷边上,嗅着鼻子走过来。它很紧张,把腿往后弯,准备跑开。他嗅得很近了,才察觉到这两个人,于是它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们,便向旁边一跳,把耳朵扭向背后,夹着那皮包骨的尾巴逃跑了。凯西眼看着它绕过一个帐篷,逃得无影无踪。他叹了一口气。“我对谁也没什么用处,”他说,“无论是对我自己或是对别人,都是一样。我想一个人走掉。我现在要吃你们的东西,占着你们的地方。我对你们却毫无用处。也许我能找到一个固定的工作,把你们给我的恩惠报答几分。”

汤姆张开嘴,伸出下巴,用一截干了的芥菜秆子剔着他的牙齿。他瞪眼望着那片停宿的地方,望着那些灰色的帐篷和那些用野草、铁皮和纸板搭成的棚舍。“我真想有一包烟叶,”他说,“我好久没抽烟了。在麦卡莱斯特还常常有烟草。我真恨不得再去坐牢。”他又剔着牙齿,后来他忽然转过头来望着牧师。“你坐过牢吗?”

“没有,”凯西说,“从来没坐过。”

“现在且别走,”汤姆说,“别马上就走吧。”

“我早点去找工作——就能早点找到。”

汤姆用半闭着的眼睛对他细看了一番,又把便帽戴好。“你瞧,”他说,“这儿并不是像牧师们所说的那种丰衣足食的好地方。这儿有件事情很伤脑筋。这儿的人害怕我们上西部来;所以他们就叫警察来吓唬我们,要把我们撵回去。”

“是呀,”凯西说,“我知道。你干吗问我坐过牢没有?”

汤姆慢慢地说:“你要是坐了牢,你就会机警起来。牢里的人是不准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谈天的,——两个人谈谈也许还可以,一群人谈就不行了。因此你就机警起来。如果要出什么乱子——譬如说有个家伙冒了火,要用扫帚的把儿把看牢的打一顿——那你不等事情发生就先知道了。如果那儿要发生暴动,或是有人要越狱,那也用不着谁告诉你。你预先就看得出来。你知道吧。”

“是吗?”

“你先在这儿待着吧,”汤姆说,“无论如何,待到明天再说。快要出事儿了。我刚跟一个小伙子在路上谈过话。那家伙像一只山狗似的,鬼鬼祟祟,机灵得很,可是他太机灵了。山狗只顾着自己的事,装出一副又天真又和善的样子,仿佛它只寻开心,不打坏主意似的——嗐,好坏这儿还有个安身的地方嘛。”

凯西凝神注视着他,正想问一句,却又把嘴闭紧了。他把脚趾慢慢地扭动了一会,松开两膝,把一只脚伸出去,使自己看得见。“好,”他说,“我暂时不走。”

汤姆说:“要是一大堆人都不声不响,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那就是要出事了。”

“我不走就是了,”凯西说。

“明天我们坐卡车出去找工作。”

“好!”凯西说,他把脚趾上下扭动着,出神地察看了一番。汤姆支着胳膊肘,把身子往后靠,闭上了眼睛。他听见帐篷里罗莎夏喃喃的说话声和康尼的回答。

油布篷遮成了一片暗影,两头的楔形光线却还是强烈刺目。罗莎夏躺在床垫上,康尼蹲在她旁边。“我该帮帮妈的忙,”罗莎夏说,“我总想去帮忙,可是刚一走动,就呕吐了。”

康尼两眼阴沉沉的。“我要早知道是这样,就不来了。那我还不如留在家乡上夜校,把拖拉机学会,找个三块钱一天的工作。每天有了三块钱,生活就过得很好,每天晚上还可以去看看电影呢。”

罗莎夏脸上显出担忧的神气。“你不是打算晚上学无线电吗?”她说。他好久没有回答。“是不是?”她追问道。

“是的,当然。要等我站稳了脚跟才行。先得攒一点钱。”

她翻起身来,用胳膊肘撑着。“你可别打消这个主意呀!”

“不会——不会——当然不会。可是——我可没想到我们要住在这么个地方。”

姑娘的眼睛露出坚定的神色。“你只好将就住下来,”她轻声说。

“是,是,我知道。必须先站稳脚跟,攒一些钱。也许还不如留在家乡学学拖拉机更好呢。他们可以挣到三块钱一天,还可以捞些外快。”罗莎夏的眼睛里现出沉思的神色。当他低下头去望着她的时候,他看见她眼里有一种打量他、揣测他的神气。“可是我还是要学习,”他说,“一等站稳了脚跟就开始。”

她发狠地说:“我们必须在孩子生下来之前有一所房子才行。我们可不能在帐篷里生这个孩子。”

“当然,”他说,“只等我站稳了脚跟就想办法。”他走出帐篷,低下头去看那弯腰在柴火上做饭的妈。罗莎夏把身子翻过来仰卧着,瞪眼望着帐篷的顶。随后她就把大拇指放进嘴里去咬住,轻声哭起来。

妈跪在火旁,把柴枝折断,添到火里,使火焰在炖菜的锅底下升腾。火一会儿旺,一会儿小,再一会儿旺,又一会儿小。孩子们一共有十五个,静悄悄地站在那里望着出神。等到炖肉的气味冲进他们鼻子的时候,他们的鼻子就微微地皱缩起来。布满尘沙的焦黄的头发上闪耀着阳光。孩子们站在那里有些不自在,可是他们没有走开。妈跟那一圈嘴馋的小孩里一个站着的女孩轻声谈着话。那女孩的年纪比其余的都大。她用一只脚站着,用另一只光脚的脚背蹭着她的小腿肚。她的两臂交叉在背后,她用一双沉静的灰色小眼睛望着妈。她提议道:“如果你要我来折断柴火,我可以帮忙,大婶。”

妈把工作停了一下,抬起头来望着她。“你是想叫我给你吃一点吧?”

“是的,大婶,”那女孩沉着地说。

妈把手里的柴枝塞到锅底下,火焰便毕毕剥剥地发着响声。“你还没吃过早饭吗?”

“没有,大婶。这一带找不到工作。爸打算卖掉一些东西来买汽油,我们好上别处去。”

妈抬起头来望着。“你们这些孩子谁都没吃过早饭吗?”

围成一圈的孩子不自在地动了一动,掉过头去不看那沸腾着的锅子。一个小男孩自夸地道:“我吃过了——我跟小弟弟吃过了——还有他们两个也吃过了,我看见的。我们吃得很好。今天晚上我们要到南边去了。”

妈微笑了。“那么你们都不饿喽。我这点东西是不够大家吃的。”

那个小男孩把嘴唇向外努着。“我们吃得很好,”他说了这句话,便转身跑进一个帐篷里去了。妈的视线跟着他望了好久,后来那个年纪最大的女孩才提醒了她。

“火熄下去了,大婶。如果要我帮忙,我可以把火弄旺。”

露西和温菲尔德摆出一副冷淡和正经的面孔,站在圈子里面。他们不大理人,同时又显得很小气。露西转过一双冷淡的愤怒的眼睛,看看那女孩。她蹲下身去给妈折柴枝。

妈揭开锅盖,用一根树枝搅一搅那锅炖菜。“你们有几个并不饿,我很高兴。无论如何,那个小男孩总是不饿的。”

女孩嘲笑地说,“啊,他呀!他是吹牛。吹得好响。他要是没吃晚饭,你猜他怎么办?昨天晚上,他出来说他们有鸡吃。嗐,您哪,他们吃饭的时候,我往里面看过,也不过是煎面团,跟别人家吃的一样。”

“啊!”妈向那个小男孩走进去的帐篷望了一眼。她又回过头来看看这女孩。“你到加利福尼亚来多久了?”她问道。

“啊,大概有六个月了。我们在官办的收容所里住过几天,后来就往北去。等我们回来,那里边已经住满了人。说实话,那倒是个住着挺舒服的好地方呢。”

“那收容所在哪儿?”妈问道。她从露西手里接过柴枝来添到火里。露西向那个年纪较大的女孩狠狠地望着。

“离青草镇不远。那儿有很好的厕所和洗澡间,你还可以在大盆里洗衣服,用水也方便得很,喝的水也很好;每天晚上大家奏奏音乐,星期六晚上,还有跳舞。啊,那样的好地方,你可从来没见过。还有一个专给孩子们玩的地方,厕所里还有纸。只要把一根小链子往下一拉,水就直冲到马桶里了。那边没有警察随时到你帐篷里来查看,收容所里的管事人也挺客气,过来看看、谈谈,一点也不摆架子。我真巴不得我们能再上那儿去住呢。”

妈说:“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地方。我要是住在那儿,就可以用洗衣盆了。”

那女孩兴奋地继续说下去:“啊,我的天哪,热水就在管子里,你到洗澡间里洗淋浴,水是热的。这样的地方,你一辈子没见过吧。”

妈说:“现在住满了人吗,你说?”

“是呀。我们上次去问过,据说人满了。”

“收费一定大得很吧,”妈说。

“对啦,收费倒是不少,不过你要是没钱,他们就让你免费,只要干点活就行了——每星期干两个钟头,打扫屋子,倒倒垃圾箱。只做些这样的事情。每天晚上都有音乐,大伙儿在一起聊天,管子里还有热水。这么好的地方,真是一辈子没见过。”

妈说:“我真希望我们能上那儿去。”

露西已经忍不住了。她突然很凶地说:“奶奶就死在卡车顶上。”那女孩莫名其妙地看看她。“是的,她就是那么死的,”露西说,“验尸所的人把她弄走了。”她闭紧着嘴,把一小堆柴棒踢散了。

温菲尔德一看她那么大胆地说了这两句攻击的话,便眨眨眼睛,表示高兴。“就死在卡车上,”他附和着说,“验尸所的人把她装在一只大篓子里。”

妈说:“你们两个都住嘴,要不你们就得给我走开。”她又把柴枝加到火里。

奥尔已经沿着那排帐篷溜达过去,看着那打磨气门的工作。“你好像快完工了,”他说。

“还有两个没磨好。”

“这些人家有大姑娘吗?”

“我是有老婆的,”那个年轻人说。“我没工夫去找大姑娘胡闹。”

“我老是有工夫找姑娘们玩,”奥尔说,“干旁的事情我倒没工夫。”

“你饿一饿肚子,就会把这个脾气改掉的。”

奥尔大笑起来。“也许是。可是我一直还没去掉过这个念头。”

“刚才跟我说话的那个小伙子,他是跟你一起的,是不是?”

“是呀!那是我哥哥汤姆。你可别作弄他。他杀过人呢。”

“杀过人?为了什么?”

“打架。那家伙把汤姆戳了一刀。汤姆就拿一把铁锹揍死了他。”

“真的吗?法院怎么治他的?”

“放了他,因为那是彼此打架,”奥尔说。

“看他那样子,不像个爱吵架的人。”

“唔,他不是那样的人。可是汤姆却也不肯受谁的气。”奥尔的口气非常得意。“汤姆,他不大做声。可是——你得当心!”

“ ——我跟他谈过话。听口气,他不像个脾气坏的人。”

“他不是那种人。平常他脾气好极了,可是谁要惹起了他的火气,那就不得了。”那个年轻人磨着最后一只气门。“要不要我帮你把这些气门装上去,把车头盖好?”

“也好,要是你空着没事的话。”

“我该睡一觉了,”奥尔说,“可是看到一辆拆开的汽车,也不由得手痒。非帮帮忙不可。”

“ ,我有个帮手可太高兴了,”那个年轻人说,“我叫弗洛依德·诺尔斯。”

“我叫奥尔·乔德。”

“我见到你真高兴。”

“彼此彼此,”奥尔说,“就用原来的衬垫吗?”

“只好将就着用吧,”弗洛依德说。

奥尔摸出袋里的小刀来,把那个气门刮了一刮。“嗐!”他说,“我最喜欢的就是弄弄发动机。”

“跟大姑娘比呢?”

“唔,大姑娘也喜欢!我真想把一辆罗尔车拆开来看看再装好。有一次我在一辆十六号的凯迪拉克车盖底下看了一阵,哎呀,那玩意儿可真叫人看了过瘾。那是在萨利索——那辆十六号的凯迪拉克停在一家酒馆门口,我就把车盖揭开了。有个家伙走出来说:‘你干什么?’我说:‘只不过看看。这真是太棒了!’他只是站在那儿。我想他从来没看过那里面的机器。他只是站在那儿。是个戴草帽的阔佬。穿的是条纹衬衫,还戴着眼镜。我们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看着。不一会儿,他说:‘你想开开这辆车吗?’”

弗洛依德说:“扯淡!”

“真的——他说,‘你想开开这辆车吗?’那时候,我穿着工装裤——浑身都是脏的。我说:‘我怕把车子弄脏了。’‘你开吧!’他说。‘就在这一带兜兜圈子好了。’嘿,这一来,我就坐上车去,绕着那堆房子开着汽车兜了八个圈子。啊,真过瘾!”

“痛快吗?”弗洛依德问道。

“啊,天哪!”奥尔说,“要是我能把车子拆开来看看,那叫我出什么代价都行。”

弗洛依德把臂膀的动作慢下来。他拿起最后一只气门,察看了一番。“你还是开惯旧车的好,”他说,“因为你不会再有开十六号凯迪拉克车的机会了。”他把手摇曲柄钻放到踏脚板上,拿起一把凿子来凿掉气门上的油泥。两个光头赤脚的矮胖女人抬着一桶乳白色的水从他们中间走过。她们给那桶水压得一瘸一拐地走着,都低头望着地下。下午的太阳落下一半了。

奥尔说:“你好像对什么都没多大兴致似的。”

弗洛依德用凿子刮得更起劲了。“我到这儿已经六个月了,”他说。“我在这一州到处跑遍了,只想苦干,让我和老婆孩子有点肉和土豆吃。我一直像长耳兔似的东奔西窜——老是混不好。无论我怎么干,总是吃不饱。我有些累了,没别的。我累得太厉害,睡觉也休息不过来。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找不到固定的工作吗?”奥尔问道。

“找不到,没有固定的工作。”他用凿子凿去了气门上的油泥,又用一块油污的破布揩揩颜色暗淡的金属体。

一辆发锈的旅行车开到了停宿场,车里有四个男人,脸色都是黑黄和冷酷的。车子穿过停宿场慢慢地开来。弗洛依德向他们喊道:“运气好吗?”

汽车停了。开车的人说:“我们跑遍了一大块地方。这一带连一个人的工作都找不到。我们得搬走才行。”

“上哪儿去?”奥尔嚷道。

“天知道。这地方我们反正是找遍了。”他把油门踩了一下,汽车又慢慢地往停宿场的另一头开去了。

奥尔望着他们的背影。“一个人单独去不是好些吗?那样的话,要是有一份工作,一个人就可以干了。”

弗洛依德把凿子放下,苦笑起来。“你还不懂呢,”他说,“到乡下各处去跑是费汽油的。汽油要一毛半一加仑。那四个人坐不起四辆车。所以他们这才大家凑点钱来买了汽油。你得明白这个才行。”

“奥尔!”

奥尔低下头去,看见温菲尔德很神气地站在他身边。“奥尔,妈把炖菜盛起来了。她叫你去吃。”

奥尔把两只手在裤子上擦了一擦。“今天我们还没吃过东西呢,”他对弗洛依德说。“等我吃过了,再来给你帮忙。”

“你要是不愿意来,就不必再来了。”

“一定来,我要来帮忙。”他跟着温菲尔德向自己家的帐篷走去。

现在帐篷外面挤满了人。陌生的孩子靠近炖菜锅子站在那里,妈做饭的时候,两肘总不免碰着他们。汤姆和约翰伯伯站在她旁边。

妈无可奈何地说:“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我得给自己这一家人吃。这儿这些孩子叫我怎么办呢?”孩子们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望着她。他们的脸色是茫然的、呆板的,他们的眼睛机械地从锅子转到她手里拿着的那只铁皮盘子上。他们瞪着眼睛,跟着汤匙从锅里转到盘子里,当她把那冒汽的盘子递给约翰伯伯的时候,他们的眼光又跟着盘子向上望过去。约翰伯伯把他的汤匙放进炖菜,一排眼睛便一齐跟着那汤匙向上望。一块土豆送进了约翰伯伯的嘴里,那一排眼睛便望着他的脸,看他会有怎样的反应。这东西好吃吗?他喜欢吃吗?

接着约翰伯伯好像是初次看到了他们一样。他慢慢地嚼着。“这个你拿去吃吧,”他对汤姆说,“我不饿。”

“你今天还没吃过东西呢,”汤姆说。

“我知道,可是我有点儿肚子痛。我还不饿。”

汤姆轻声说:“你把盘子拿到帐篷里面去吃吧。”

“我不饿,”约翰伯伯执拗地说,“到帐篷里去,我还是会看见他们。”

汤姆转过脸去望着孩子们。“你们走吧,”他说,“快走,快走。”那一排眼睛离开了炖菜,诧异地注视着他的脸。“快走开吧。你们在这儿等着没有用。东西不够,没有你们吃的。”

妈把炖菜舀到一只只的铁盘子里,每只里只盛一点点,然后把那些盘子放在地下。“我不能把他们打发走,”她说,“真不知该怎么办。你们各自拿着盘子进去吧。我来把剩下的分给他们。这一盘拿进去给罗莎夏吃。”她笑嘻嘻地看看孩子们。“喂,”她说,“你们这些小家伙每人去拾一块柴爿来,我把剩下的留给你们。可是大家别打架呀。”那群孩子乖乖地迅速散开了。他们跑去找柴爿,跑到自己的帐篷里拿了汤匙来。妈还没有把那些盘子都盛齐,他们就像饿狼似的悄悄地回来了。妈摇摇头。“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我不能叫自己一家人饿肚子。我得先给自己家里人吃。露西,温菲尔德,奥尔,”她厉声喊道。“你们各自把盘子端走。快点儿。快进帐篷里去。”她抱歉似的向那些等着的孩子看了一下。“东西太少了,”她腼腆地说,“我把这锅子端下来,放在外面,你们大家都可以尝一尝,可是这对你们也没什么好处。”她结结巴巴地说。“我实在没办法。又不能不让你们尝一尝。”她把锅子端下来放在地上。“等一等,太烫。”她说,接着便急忙走进帐篷,免得看着他们。她的一家人各自拿着一只盘子,坐在地上;他们听得见外面孩子们用他们的柴爿、汤匙和他们的锈铁片在锅子里乱舀的声音。一堆孩子挤得把锅子全挡住了。他们没有谈话,也没有争吵;但是他们大家虽然不声不响,却很专心,而且都有一股呆头呆脑的凶劲儿。妈背转身,免得看见他们。“我们不能再这么办了,”她说,“我们只好悄悄地自己吃。”外面传来了一阵刮锅子的声响,接着那堆孩子便散开了,把刮过的锅子留在地上。妈看看那些空盘子。“看来你们都没吃饱呢。”

爸站起身来,没有回答,便离开了帐篷。牧师暗自微笑着,仰卧在地上,交叉着两手枕着头。奥尔站起身来。“我得去帮人家修汽车。”

妈把那些盘子收拾起来,拿到外面去洗。“露西,”她叫道。“温菲尔德,马上去给我抬一桶水来。”她把水桶交给他们,于是他们便有气无力地向河边走去了。

一个宽肩阔背的健壮女人走近来。她的衣服上有一条条的尘污,沾着汽车的油迹。她翘起下巴,显出得意洋洋的样子。她在不远的地方站住,像怀着敌意似的看看妈。后来她终于走了过来。“你好,”她冷淡地说。

“你好,”妈说,一面站起来,把一只木箱推向前去。“请坐坐好吗?”

那个女人走上前来。“不,我不要坐。”

妈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那个女人把两只手叉在屁股上。“你只要管好你自己的孩子们,别让他们惹到我的孩子,那就算给我帮忙了。”

妈把两眼睁得大大的。“我没得罪你呀……”她开始说。

那个女人皱起眉头望着她。“我的孩子回去的时候,嘴里有炖菜的气味。你给他吃了。是他告诉我的。你别因为自己有炖菜吃,就洋洋得意,到处夸口。你别这样。没这些麻烦,我已经够苦恼了。他进来对我说,‘我们为什么没有炖菜呢?’”她气得声音发抖。

妈走到她身边。“请坐吧,”她说,“坐下来谈谈。”

“不,我不要坐。我想方设法给家里人弄些东西吃,你们却吃起炖菜来了。”

“请坐,”妈说,“我们找到工作以前,吃炖菜这大概是最后一顿了。要是你做一锅炖菜,一群孩子怪馋地站在周围,你怎么办?我们自己吃也不够,可是他们那样看着你,你总不能不给他们吃一点吧。”

那个女人的两只手从屁股上放下来了。她那双眼睛像探究似的把妈看了一会儿,接着她便转过身去,连忙走开,进入一个帐篷,随手把门帷放下。妈瞪眼望了她一会儿,就重新跪在地上收拾那一叠铁盘子去了。

奥尔急急忙忙走过来。“汤姆,”他叫道,“妈,汤姆在里边吗?”

汤姆伸出头来。“什么事?”

“跟我来,”奥尔兴奋地说。

他们一道走了出去。“你这是怎么回事?”汤姆问道。

“等一会儿你就明白了。”他把汤姆领到那辆拆开的汽车旁边。“这位是弗洛依德·诺尔斯,”他说。

“ ,我跟他谈过话了。你好吧?”

“正在修这辆车子,”弗洛依德说。

汤姆用手指摸一摸气门的顶端。“你大惊小怪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奥尔?”

“弗洛依德刚才告诉了我。你再说说吧,弗洛依德。”

弗洛依德说:“我也许不该说,可是——哎,我告诉你吧。有个人上这儿来了,他说北方有工作。”

“北方?”

“是的——那地方叫圣克拉拉河谷,离这儿远极了,要往北去呢。”

“真的吗?什么工作?”

“摘梅子,摘梨子,还有装罐头的工作。据说做工的季节快到了。”

“有多远?”汤姆追问道。

“啊,天知道。也许有两百英里吧。”

“多远的路程!”汤姆说,“等我们到了那儿,谁知道还有没有工作呢?”

“唔,我们不知道,”弗洛依德说,“可是这儿什么事也找不到,那家伙说他接到他兄弟的信,他已经动身了。他说别让旁人知道,怕去的人太多了。我们得在夜里动身。到了那儿就先把工作安排好。”

汤姆把他打量了一番。“我们何必偷偷地去呢?”

“嗐,要是个个人都上那儿去,那就谁也没有工作做了。”

“路程可真远呀,”汤姆说。

弗洛依德的口气显出受屈的意味。“我不过是告诉你一个秘密消息。你不愿意去,也随你的便。你兄弟帮过我的忙,我才肯把这消息告诉你们。”

“你准知道这儿没工作吗?”

“你瞧,我跑遍各地,找过三个星期了,始终没找到一份工作,连一线希望都没有。你要是不怕浪费汽油,情愿到各处去找,那么你就去找吧。我并不是求你跟我去。多去一个人,我就少一个机会呢。”

汤姆说:“我并不是找你的碴儿。只不过这段路程可真是够远的。我们很希望能在这儿找到事做,租一所房子住下来。”

弗洛依德耐心地说:“我知道你们是初到这儿。有些情况你们还不懂。你要是肯听我的话,那你就可以省些麻烦。要是不听我的话,那你就要准备多吃苦头。你休想在这儿安家,因为这儿没什么工作能使你安下家来。你的肚子也不会让你在这儿住定。明白吗——这是真心话。”

“我打算先在这一带找找机会再说,”汤姆不自在地说。

一辆轿车从停宿地穿过,在下一个帐篷跟前停下了。一个穿工装裤和蓝衬衫的男人从车里钻出来。弗洛依德向他喊道:“运气好吗?”

“这一带地方到处都找不到工作,得等到摘棉花的时候才行。”接着他便走进那破旧的帐篷去了。

“明白了吗?”弗洛依德说。

“唔,我明白了。可是两百英里实在太远了,天哪!”

“嗐,你们休想在哪个地方待多久。也许还是打定主意去试试看才好。”

“我们最好还是走吧,”奥尔说。

汤姆问道:“这带地方什么时候才有工作呢?”

“ ,再过一个月,摘棉花的工作就要开始了。你们要是还有很多钱,就不妨等到摘棉花的时候。”

汤姆说:“妈不想搬动。她累坏了。”

弗洛依德耸一耸肩膀。“我并不想劝你们到北方去。随你们的便。我只不过把我听到的消息告诉你们。”他从踏脚板上拾起油污的垫圈,细心地把它装在气门上,往里一按。“喂,”他对奥尔说,“你帮我装好那个发动机盖好吗?”

当他们把沉重的发动机头稳稳地放到几根大螺丝栓上摆平的时候,汤姆在旁边盯着。“这事还得商量商量,”他说。

弗洛依德说:“这事情除了你们一家人,我不愿意让谁知道。我只告诉了你们。而且要不是因为你兄弟在这儿给我帮了忙,我也不会告诉你们。”

汤姆说:“你告诉了我们,我当然感谢你。我们得考虑考虑。也许我们可以去。”

奥尔说:“哎呀,我想无论其余的人去不去,我总是要去的。我可搭揩油车去。”

“你打算丢开一家人吗?”汤姆问道。

“是的。等我裤袋里装满了钱,我就回来。怎么不去?”

“这种办法妈一定不会赞成,”汤姆说,“爸也不会喜欢这么办。”

弗洛依德安好螺帽,用手指尽可能地往下旋。“我和我老婆是跟我们全家人一起出来的。”他说,“在家乡的时候,我们不会想到要跟他们分散,决不会打这种主意。可是,真糟糕,我们大家在北边待了一些时候,我就上这儿来了,他们还是往前走,现在他们在什么地方,只有天知道。我一直在找他们,打听他们的消息呢。”他用扳手把发动机头部的螺丝帽一个个旋紧了。

汤姆在汽车旁边蹲下来,顺着那排帐篷斜望过去。有人在帐篷之间的土地上竖了一根小小的木桩。“不,”他说,“妈准不愿意让你走。”

“ ,我觉得一个人更容易找到工作的机会。”

“也许是吧。可是妈反正不会赞成这么办。”

两部汽车装着一些晦气的人开进了停宿场。弗洛依德抬起头来望着,却没有问他们运气怎么样。他们那布满灰尘的脸是愁苦而又不服气的。太阳正在落下去,黄色的阳光射到胡佛村和它后面的柳树丛上。孩子们开始从那些帐篷里出来,在停宿场上到处走动。各个帐篷里的女人们也走了出来,各自生起了小堆的柴火。男人们成群地蹲着,大家在一起谈天。

一辆雪佛兰双座新汽车开出公路,朝停宿场开来。它停在停宿场当中。汤姆说:“是谁呀?他们不像是这儿的人。”

弗洛依德说:“不知道——也许是警察吧。”

汽车的门开了,一个人走出来,站在汽车旁边。他的同伴还是坐在车上。现在所有蹲在那里的男人都望着那两个新来的人,谈话停止了。生火的女人们偷看着那辆晃亮的汽车。孩子们绕着弯走拢来,排成长长的弧形,侧着身子朝中心慢慢移动。

弗洛依德放下扳手。汤姆站了起来。奥尔把两只手在裤子上擦了一擦。三个人向那辆雪佛兰车走去。汽车上下来的那个男人穿着咔叽裤子和法兰绒衬衫。他戴着平边的斯泰森毡帽。他的衬衫口袋里插着一叠纸,前面还有一小排自来水笔和黄色铅笔;屁股口袋里鼓出一本金属面子的笔记簿。他向蹲在那里的一堆人走去,那群男人用疑惑和沉静的神色翻起眼睛来望着他。他们定睛望着,一动不动;眼白显现在眸子底下,因为他们没有抬起头来看。汤姆、奥尔和弗洛依德漫不经心地踱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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