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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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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深了,汤姆·乔德还在沿着乡间的大路开着车子,寻找青草镇的收容所。乡间灯光零落。只有后面天空的微光显示出贝克斯菲尔德的方向。卡车一路慢慢地颠簸着,在路上猎食的野猫没等车到就避开了。十字路口有一些挨得很紧的白色木头房子。

妈在车座上睡着了,爸沉默了很久,独自出神。

汤姆说:“我不知道收容所在哪儿。也许我们要等天亮问问人家才行。”他在林荫路上的一块牌子旁边停了车,另一辆汽车也在这交叉路口停住了。汤姆伸出头来。“喂,先生。你知道收容所在什么地方吗?”

“一直往前去。”

汤姆把卡车开到对面的路上。他开了几百码,又停下来。面向着大路,有一道高高的铁丝篱笆,还有一道宽阔的大门,门里通着一条车道。离门口不远的地方,有一所小房子,窗户里透着光。汤姆把卡车开进门去。卡车突然向上一蹦,又砰地一声落在地上。

“哎呀!”汤姆说,“我根本没看见那个土堆。”

守夜的人从门廊上站起来,走到汽车跟前。他把身子向卡车边上歪过来。“你开得太快了,”他说,“下次你得当心些。”

“真奇怪,这个土堆是干什么的?”

守夜的人笑了。“ ,这里面有许多孩子在玩耍。你叫司机开慢点,可他们老是容易忘记。不过只要叫他们在那土堆上撞一次,他们就不会再忘记了。”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但愿我没撞坏什么。喂——你们这儿有地方给我们住吗?”

“有一处搭帐篷的地方。你们有多少人?”

汤姆用指头算了一下。“我和爸妈,奥尔、罗莎夏和约翰伯伯,还有露西和温菲尔德。最后两个是小孩子。”

“ ,我想我们能把你们安顿下来。带着搭帐篷的东西吗?”

“有一大块油布和床垫。”

守夜的人站上了踏脚板。“开到那条路的尽头向右转弯。你们就到了第四清洁所。”

“那是个什么地方?”

“有抽水马桶和淋浴,还有洗澡盆。”

妈问道:“你们有洗澡盆——还有自来水吗?”

“当然有。”

“啊!感谢上帝。”妈说。

汤姆把车子顺着一长排暗沉沉的帐篷开过去。清洁所里点着一盏光线暗淡的灯。“就停在这儿吧,”守夜人说,“这是个好地方。原来住在这儿的人刚搬走。”

汤姆把车子停住。“就是那边吗?”

“是的。现在你叫别人卸行李,我陪你去登记。先睡个觉吧。收容所委员会的人明天早晨会来找你们,把你们安排好。”

汤姆两眼垂下了。“警察吗?”他问道。

守夜人笑了。“不是警察。我们有自己的警察。这儿的人自己选警察。跟我来吧。”

奥尔下了卡车,走到前面来。“就在这儿住下吗?”

“是的,”汤姆说,“你和爸卸行李,我到管理处去。”

“小声点,”守夜人说,“有好些人在睡觉呢。”

汤姆跟着从黑暗中穿过去,爬上管理处的台阶,走进一间摆着一张旧写字台和一把椅子的小房间。守夜人坐到写字台后面,抽出一张表格。

“叫什么名字?”

“汤姆·乔德。”

“那是你父亲吗?”

“是的。”

“他叫什么?”

“也叫汤姆·乔德。”

问话继续下去。从什么地方来的?到这一州有多久了?干过什么工作?守夜人抬起头来望着。“这并不是爱啰嗦。照规矩我们要填上这些。”

“当然喽,”汤姆说。

“那么——你们有钱吗?”

“稍微有一点儿。”

“你们不是穷光蛋吧?”

“有一点儿钱。怎么啦?”

“ ,搭帐篷的地皮每星期要收一块钱租金,可是你们可以用做工来抵,比如搬垃圾啦,打扫场子啦——这一类的事情。”

“我们做工来抵就是了,”汤姆说。

“明天你就可以见到委员会的人了。他们会指点你们怎样用公物,把这儿的规矩告诉你们。”

汤姆说:“请问——这是怎么回事?这究竟是什么委员会?”

守夜人把身子往后一靠。“办得很好。有五个清洁所。每个所选出一个管理委员来。那个管理委员会就制定法律。他们怎么说,就怎么办。”

“要是他们蛮干呢?”汤姆说。

“那么,你们就可以投票撤换他们,也跟你们投票选举他们那么省事。他们办事办得挺好。我讲一件给你们听听——你知道摇喊派 (1) 的牧师们一向总是跟着大家到处跑,他们传了道就募捐,是不是?嗳,他们想到这个收容所里来传道。有许多老年人也愿意让他们来。于是这件事就归管理委员会决定了。他们开了会,决定了办法。他们说:‘凡是牧师都可以到这收容所里来传道。可是谁也不准在这儿募捐。’这个决定使那些老年人很难受,因为从此以后,就没有牧师来了。”

汤姆笑了一阵,随即问道:“你的意思是说管理这收容所的就是在这里住的人吗?”

“对啦。而且搞得很好。”

“你刚才还谈到警察——”

“管理委员会维持秩序,制定规则。而且这里还有妇女。她们会来找你妈。她们照料孩子们,管理清洁所。要是你妈没有工作,她就得给做工的人看孩子,等到她有了工作——那么,孩子们当然又有别人来管。妇女们搞缝纫,还有看护来教她们。这样的事情多得很。”

“你是说这儿没有警察?”

“没有,先生。警察不带证件就不能进这里来。”

“ ,要是有人胡闹,喝醉了酒,或是吵架,那怎么办呢?”

守夜人把一支铅笔戳进吸墨纸。“那么,头一次管理委员会就警告他。第二次呢,他们就切实地警告他。第三次呢,他们就把他赶出收容所去。”

“哎呀,我的天哪,这真叫我有点不相信!今晚上一些警官领着那些戴小帽子的家伙,把河边的停宿场烧掉了。”

“他们不到这地方来,”守夜人说,“有时候在夜里,特别是有舞会的夜里,也许有警察到篱笆附近来巡逻一下。”

“还有舞会?哎呀,那可太好了!”

“每逢星期六晚上,我们这儿就有全县最好的舞会。”

“ ,那可太好了!这样的地方为什么不多有几个呢?”

守夜人脸上显得愁眉不展了。“这个道理你得自己去弄清楚才行。快去睡觉吧。”

“再见,”汤姆说,“妈一定会喜欢这个地方。很久没有人客客气气地对待她了。”

“再见,”守夜人说,“睡觉去吧。这地方大家都醒得早。”

汤姆顺着两排帐篷之间的一条路上走过去。他的眼睛在星光下渐渐习惯了。他看见那两排帐篷是笔直的,帐篷外面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路面有人打扫过,而且洒过水。帐篷里传来了熟睡的人们的鼾声。整个场子上是一阵一阵呼噜呼噜的声音。汤姆慢慢地走着。他走近了第四清洁所,好奇地望着这个地方,那是一所没有油漆过的房子,又低矮,又粗陋。有一个两面敞开的屋子里摆着一排一排的面盆。他看见乔德家的卡车停在近处,便悄悄地走了过去。油布篷架起来了,帐篷里安安静静。他走过去的时候,卡车的阴影里闪出一个人影,向他走过来。

妈轻声说道:“是你呀,汤姆?”

“是的。”

“嘘!”她说,“他们都睡着了。他们累坏了。”

“你也应该睡觉呀,”汤姆说。

“ ,我等着你呢。事情办妥了吗?”

“很好,”汤姆说,“现在我不跟你说了。到早上,他们会来告诉你。你一定会喜欢这个地方。”

她低声说:“我听说这儿有热水呢。”

“是的。现在你去睡觉吧。我不知道你有多久没睡过觉了。”

她央求道:“你现在有什么事情不肯告诉我呢?”

“我先不说。你去睡觉吧。”

忽然间,她好像有些女孩子气了。“要是我老想着你不肯告诉我的事情,那我怎么睡得着觉呢?”

“不,你别想吧,”汤姆说,“早上头一件事情,你得换一件衣服,以后的事,——你自然会明白。”

“心里挂着这些事,我就睡不着觉。”

“你非睡不可,”汤姆格格格地笑得很痛快。“千万得睡才行。”

“好好地睡吧,”她温柔地说;于是她弯着身子,溜进那暗沉沉的油布篷底下去了。

汤姆爬上卡车后面的架子。他在汽车底板上仰卧下来,双手交叉枕着头,前臂贴住耳朵。夜里渐渐凉爽了。汤姆起身扣上了胸前上衣的纽扣,又往后躺了下去。天上的星斗高悬在他头上,放射着晶莹的光芒。

汤姆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一阵微小的当当响声把他从睡梦中吵醒了。他细听了一会儿,又听到铁器相碰的响声。他移动着发僵的身子,在晨风中哆嗦了一下。场子上的人还在熟睡。汤姆站起来,从卡车边上向外一望。东方的群山是深蓝色的;当他定睛望着的时候,曙光在山后隐约地衬托着,把山顶的边缘映成了鲜红,这道光照到头上的天空,便变得冷清清的,越来越灰暗,到与西方地平线相近的地方,就终于与那纯粹的夜色融合为一了。山谷里的地面上是一片黎明的紫灰色。

铁器的丁当声又响起来了。汤姆向那排帐篷望过去,那灰色只比地面稍淡一些。他看见一个帐篷旁边有一道橙黄色的火光从一只旧铁炉子的裂缝里透出来。短短的烟筒里冒出一道灰色的炊烟。

汤姆翻过卡车的边架,跳到地上。他向那炉子慢慢走去。他看见一个年轻女人在炉子旁边工作,她那弯着的胳膊上抱着一个婴儿,那孩子正在她的罩衫底下仰着头吃奶。那个女人走来走去,拨一拨火,又移一移那长了锈的炉子盖,使它不漏气,随后又打开炉门;那婴儿一直在吃奶,母亲把他敏捷地从一只胳膊换到另一只胳膊上,婴儿并没有妨碍她的工作,也没有破坏她那灵巧的优美姿势。橙黄色的火光从炉子的裂缝里钻出来,一闪一闪地投射在帐篷上。

汤姆走得更近了。他闻到了煎腌肉和烤面包的气味。东方的阳光迅速地亮起来。汤姆走到炉子的近旁,向它伸出手去。那个女人向他看了一眼,点点头,两条辫子甩了一下。

“早呀,”她说,一面把平底锅上的腌肉翻了一下。

帐篷的门帷向上一扬,里面走出一个年轻人来,后面跟着一个年纪较大的人。他们穿着粗蓝布的新衣服,上装的衬料把衣服垫得硬邦邦的,铜纽扣闪闪发亮。他们都是面孔瘦削的人,相貌差不多。那个年轻人留着黑黑的短胡髭,年老的留着白色的短胡髭。他们的头和脸都是湿的,头发上还在滴水,硬胡髭上凝聚着水珠。他们的两颊因为潮湿而发亮。他们一同站在那里,静悄悄地望着渐渐发亮的东方。他们一同打着呵欠,望着山顶边缘上的曙光。后来他们转过头来,才看见了汤姆。

“早呀,”那年老的说,他的脸色既不怎么亲切,也不见得太冷淡。

“你早,”汤姆说。

随后那年轻的也说:“早呀。”

他们脸上的水慢慢干了。他们走到炉子跟前,烤了烤手。

那个年轻女人一心工作着。她把婴儿放下了一次,用一根头绳把背后两条辫子扎在一起,当她工作起来的时候,她的辫子就上下跳动、左右摇摆。她把几只铁皮杯放在一口装货的大木箱上,又把铁盘和刀叉摆好。随后她从滚油里捞起腌肉,放在一只铁皮大盆子里,腌肉嗤嗤地响了一阵,便变得松脆了。她又打开锈了的炉门,拿出一只盛满厚厚的大面包的方形盘子来。

面包的气味冲到空中的时候,那两个男人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个年轻的轻声说道:“好香呀!”

于是那个年老的对汤姆说:“吃过早饭了吗?”

“ ,还没吃呢。我那一家人在那边。他们还没起来。还得睡一会儿。”

“ ,那你就跟我们一起坐下吧。我们的东西还多得很呢——感谢上帝!”

“啊,谢谢你,”汤姆说,“这么香的东西,我可不能不吃。”

“真香吧?”年轻人问道,“你一辈子闻到过这么香的东西吗?”他们走到木箱跟前,围着箱子蹲下来。

“在这一带干活吗?”年轻人问道。

“正想找工作,”汤姆说,“我们是昨天晚上才到的。还没来得及到各处去找机会。”

“我们干了十二天的活了,”年轻人说。

在炉边忙着的年轻女人说:“他们甚至还置了新衣服呢。”那两个男人都埋下头去,看看自己穿的那身挺括的蓝衣服,于是他们都有些害羞似的微笑了。年轻女人把那一大盆腌肉和焦黄的厚厚的面包,还有一碗腌肉卤汁和一壶咖啡摆好,也在那木箱旁边蹲下来。婴儿还是在她的罩衫底下仰着头吃奶。

他们盛满了各自的盘子,把腌肉的卤汁倒在面包上,在咖啡里放了糖。

那个年老的把嘴巴塞满,嚼了又嚼,使劲地往下咽。“多谢上帝,真好吃!”他一面说着,一面又塞满了一嘴。

年轻人说:“我们现在已经吃过十二天好东西了。这十二天里,我们顿顿都吃得很好——谁也没少吃。我们有活干,挣了工钱,就吃个痛快。”他又拼命大吃起来,把他的盘子重新盛满。他们喝着滚烫的咖啡,把渣子倒在地下,又把各自的杯子斟满。

现在阳光有了色彩,放出微红的光芒了。父子俩都停止吃饭。他们面对着东方,晨光照亮了他们的脸。山的形象和照到山顶上的阳光都映在他们的眼里了。随后他们又把各自杯子里的渣子倒在地上,一同站起来。

“得出去了,”那个年老的说。

年轻人向汤姆转过脸来。“听我说,”他说,“我们在装水管子。你要是愿意跟我们一道去,我们也许可以给你想想办法。”

汤姆说:“ ,那可是太承你们的情了。我还得谢谢你们这顿早饭。”

“你来吃,我们很高兴,”那个年老的说,“你要是想找工作,我们可以想办法给你找找。”

“这正合我的意思,”汤姆说,“请等一等。我去告诉我家里的人。”他连忙跑到他家的帐篷,俯身向里面望去。在油布篷底下的阴暗中,他看见那一个个睡着的人体。但是在那些被褥中间却有了一点动弹。露西像蛇一般扭着身子出来了,头发披在眼睛上面,衣服皱得乱七八糟。她小心地爬出来站着。她那双灰色的眼睛在睡醒后显得又清亮、又沉静,没有一点顽皮的神气。汤姆离开了帐篷,向她招招手,叫她跟着,等他转过身来,她就抬起头望着他。

“天哪,你越长越大了,”他说。

她突然感到很难为情,掉过头去望着一边。“你听着,”汤姆说。“你别把谁吵醒,可是等他们起来的时候,你就告诉他们,说我找到了工作的机会,现在我要去接头。你告诉妈一声,我在邻居那儿吃过早饭了。你听明白了吗?”

露西点点头,又把头掉转去,她那双眼睛还是小姑娘的眼睛。“你别吵醒他们,”汤姆吩咐道。于是他就赶快跑回他的新朋友那里去了。露西小心地走近清洁所,向敞开的门里窥探着。

汤姆回来的时候,那两个男人正在等着。那个年轻女人已经拖出一条床垫,把婴儿放在那上面,一面在洗盘碗。

汤姆说:“我本来想要告诉我家里的人,说我在什么地方。可是他们还没醒。”于是他们三个人便顺着两排帐篷中间那条路走去了。

场子上的人开始活动起来了。妇女们在新生起来的炉火旁边操作着,有的切肉,有的揉面做早晨的面包。男人们也在帐篷和汽车附近忙着。天空现在变成玫瑰色了。管理处前面有个瘦瘦的老头子细心地耙着地。他非常小心地拖着铁耙,把一行行的齿印划得又直又深。

“你起得早呀,老伯,”他们经过的时候,那个年轻人说。

“是呀。是呀。我得抵我的租金。”

“租金,见鬼!”年轻人说,“他上星期六夜里喝醉了酒。整夜在他的帐篷里唱歌。委员会才罚他做工。”他们沿着柏油路边上走;路旁长着一行胡桃树。太阳在山顶上冒出头来了。

汤姆说:“真可笑。我吃了你们的东西,可没把我的名字告诉你们——你们也没提起你们的名字。我叫汤姆·乔德。”

那个年老的向他看了一眼,随即微笑了。“你到这儿还不久吧?”

“可不是吗,不久!只不过一两天。”

“我知道。真有趣,你忘了老习惯,没提你的名字。这种人多得很呢。都是正派人。 ,先生——我叫蒂莫西·华莱士,这是我儿子威尔基。”

“认识你们,真是荣幸得很,”汤姆说,“你们到这儿很久了吧?”

“十个月了,”威尔基说,“去年闹大水灾之后,就上这儿来了。哎!我们吃过的苦可真够受,真够受呀!他妈的,我们差点儿饿死了。”他们的脚步在柏油路上啪哒啪哒地响着。一辆卡车装满了人,经过他们身边,车上的人都各有心事。大家坐在汽车底板上,勉强振作精神,愁眉苦脸地瞪着眼睛。

“他们到煤气公司去,”蒂莫西说,“他们找到了很好的工作。”

“我可以把我们的卡车开来,”汤姆提议道。

“不用。”蒂莫西歪过身子去,拾起一颗青胡桃。他用大拇指把胡桃按了一下,便向一只落在铁丝篱笆上的画眉鸟掷去。那只鸟飞起来,让胡桃在它底下掠过,然后又飞回那铁丝上,用尖嘴理一理它那晃亮的黑羽毛。

汤姆问道:“你们没汽车吗?”

华莱士父子都不做声,汤姆看看他们的脸孔,发觉他们有些害羞。

威尔基说:“我们做工的地方,从这条路过去只不过一英里。”

蒂莫西忿忿地说:“我们是没汽车了。我们把汽车卖掉了。非卖不可呀。吃的东西完了,什么都没有了。又找不到工作。每星期都有人来收买汽车。他们到处打听,要是你挨饿,他们就要买你的汽车。你饿得厉害,他们就用不着出多少钱。那时候——我们饿得真够受。那辆车子只卖了十块钱。”他向路上吐了一口唾沫。

威尔基心平气和地说:“我上星期在贝克斯菲尔德看到那辆车——停在一家旧汽车场里——摆在那儿,标价明明是七十五块。”

“我们当时非卖不可,”蒂莫西说,“要不是让他们把我们的汽车抢去,我们就得偷他们的东西了。我们当时还不到偷东西的地步,可是,他妈的,也实在穷得差不多了!”

汤姆说:“你知道吧,我们离开家乡之前,听说这儿有很多工作。看到一些传单,叫大家上这儿来。”

“是呀,”蒂莫西说,“那些传单我们也见过。其实工作并不多。工价却一直在往下跌。我光是为了考虑吃的问题,就弄得精疲力竭了。”

“你们现在总算有工作了,”汤姆说。

“是呀,可是这并不会长久。现在倒是在给一个好心人干活。他有一个小农场。自己跟我们一道干活。可是,唉——这工作是不会长久的。”

汤姆说:“真糟糕,你们干吗还要拉我去呢?我一去就使这工作更干不长了。你们为什么要害自己呢?”

蒂莫西慢慢地摇摇头。“我也不明白。我想大概是没脑筋吧。我们本打算每人挣它一顶帽子。我看这大概是办不到了。工作的地点就在那边,往后一拐就是。工作总算不错。一个钟头挣三毛钱。东家又是个好心人,挺客气的。”

他们转了个弯,离开公路,沿着一条石子路走去,穿过一个小小的菜园;他们走到一些树木后面,到了一所白色的小农舍跟前,那儿有几棵遮阴的树和一个仓棚;仓棚后面有个葡萄园和一片棉花地。他们三个人走过那所房子的时候,一扇铁纱门砰地响了一声,一个晒黑了脸的矮胖男人从后门的台阶上走下来。他戴着一顶纸板做的遮阳帽,横过院子的时候,把袖子卷了起来。他那双浓密的眉毛向下皱着,显出很发愁的样子。他的两颊晒得像牛肉一般发红。

“早呀,托马斯先生,”蒂莫西说。

“你早,”那人烦躁地应声道。

蒂莫西说:“这位是汤姆·乔德。不知道你能不能设法安插他一下?”

托马斯皱着眉头,向汤姆瞪了一眼。接着,他简慢地笑了一下,还是皱着眉头。“啊,好吧!我可以安插他。每个人我都可以安插得下。也许我要雇用一百个人。”

“我们刚才在想……”蒂莫西抱歉地说。

托马斯打断了他的话。“是呀,我也在想。”他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们。“我有几句话要告诉你们。我一直是给你们三毛钱一个钟头——对吧?”

“ ,不错,托马斯先生——不过——”

“你们给我干的活也值三毛钱。”他那双粗壮的手紧紧地扣在一起。

“我们总是尽力把每天的工作做好。”

“唉,他妈的,今天早上只能给你们两毛五一个钟头了,干不干随你们的便。”他气得脸涨得更加红了。

蒂莫西说:“我们给你干活很卖力气。你自己也是这么说呀。”

“我知道。可是现在我雇用工人,似乎也不由我作主了。”他忍住了一下。“你瞧,”他说,“我这儿有六十五英亩地。你听说过农民联合会吗?”

“ ,听说过。”

“我就是这个会里的。我们昨晚上开过一个会。你们知道这个农民联合会是谁主持的吗?我告诉你们吧。就是西部银行。这个平原大部分是那家银行的产业,不归它管的地也都抵押给它了。所以昨天晚上那家银行派来的人对我说:‘你给的工钱是三毛钱一个钟头。你最好把它减到两毛五。’我说:‘我雇的是很好的工人。他们干的活值三毛。’他就说:‘不是这么说的,’他说,‘现在的工钱是两毛五了。你要是给三毛,那就会引起纠纷。还有,’他说,‘你明年总还照旧需要那笔抵押借款吧?’”托马斯停了一下。他张开着的嘴唇喘了一口气。“你明白吗?规定的工价是两毛五——有什么办法!”

“我们干活是很卖力的,”蒂莫西无可奈何地说。

“你还不明白吗?银行先生雇了两千人,我只雇三个。我借了银行的款又不能不还。只要你想得出什么办法,我当天赌咒,一定接受!他们把我掐住了。”

蒂莫西摇摇头。“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你们在这儿等一下,”托马斯急忙走到屋里去。门在他背后砰地一声关上了。不一会儿,他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报纸。“你看见这个了吗?我来念一念吧:‘公民们痛恨赤色煽动分子,烧毁了流民停宿场。昨夜有群公民,因为当地一个流民停宿场有人煽动风潮,大为愤怒,烧毁了那里所有的帐篷,还警告煽动分子赶紧离开本县。’”

汤姆开口说:“ ,我……”但他马上就闭住嘴,不做声了。

托马斯把报纸细心折好,放进衣袋。他再次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低声说:“那些人就是会里派去的。我泄露了他们的秘密。要是他们知道我说过这些话,明年我的农场就搞不成了。”

“我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蒂莫西说,“即使有煽动分子,我也知道那些人为什么会气得发疯。”

托马斯说:“我早就在注意这件事了。每回要降低工价,总是先有煽动分子。每回都是这么说。他妈的,他们让我上了圈套了。哎,你们打算怎么办?两毛五干不干?”

蒂莫西望着地下,说道:“我干。”

“我也干,”威尔基说。

汤姆说:“我大概是抢了人家的饭碗。好吧,我也干。我非干活儿不可呀。”

托马斯从后面裤袋里抽出一块蓝手帕,擦了擦嘴和下巴。“我不知道这儿的活还可以干多久。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靠现在挣的这点钱怎么养得活一家人。”

“我们只要有活干,总可以对付。”威尔基说,“我们找不到工作,那才没办法呢。”

托马斯看看他的表。“ ,我们出去挖沟吧。”他说,“对了,我还有句话要告诉你们。你们这几个人都是住在官办的收容所里,对不对?”

蒂莫西怔了一下。“是的,先生。”

“你们每星期六晚上还有舞会吧?”

威尔基微笑了一下。“我们的确有舞会。”

“哎,下星期六晚上可得当心呀。”

蒂莫西忽然挺起了胸脯。他上前一步走到托马斯身边。“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是管理委员会的委员。我要问清楚才行。”

托马斯显出了担心的神色。“你们可别说是我告诉你们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蒂莫西追问道。

“嗐,农民联合会不喜欢官办的收容所。因为不能派警官进去。我听说收容所里的人自己制定法律,你不带拘票就不能进去捉人。可是那里面要是发生一场打架的大乱子,甚至还有人开枪——那就可以派一批警察进去,把收容所收拾干净了。”

蒂莫西已经变了神色。他挺着肩膀,两眼发呆。“你这是什么意思?”

“千万别告诉人家,这是从哪儿听来的,”托马斯不自在地说。“星期六晚上,收容所里会打起架来。有一些事先准备好的警官会进去干涉。”

汤姆问道:“这究竟是为什么?收容所里那些人并没妨碍别人呀。”

“我告诉你们这个道理吧,”托马斯说,“收容所里那些人习惯了人的待遇。他们再回到流民停宿场去,就难以管束了。”他又擦了擦脸。“现在还是出去干活吧。天哪,但愿我不会为了这么乱说,把我的农场断送掉。可是我喜欢你们这些人。”

蒂莫西走到他前面,伸出一只又粗又瘦的手,托马斯便把它握住了。“不会有人知道是谁说的。我们谢谢你。不会有人打架。”

“还是去干活吧,”托马斯说,“两毛五一个钟头。”

“你给我们这些钱,”威尔基说,“我们决不说二话。”

托马斯向那所房子走去。“我一会儿就出来,”他说。“你们几个人先去干活吧。”铁纱门在他背后砰地一声关上了。

他们三个人经过那座刷过白灰浆的小仓棚,沿着田边走去。他们来到一条狭长的沟渠边,那里摆着一截一截的水泥管子。

“这就是我们干活的地方,”威尔基说。

他的父亲打开仓棚,递出两把铁镐和三把铁锹来。于是他对汤姆说:“这是你的宝贝。”

汤姆举起那把铁镐。“我的天哪!这可叫人痛快啦!”

“等到十一点左右的时候,”威尔基提醒道,“你才会觉得多么痛快。”

他们走到沟渠的尽头。汤姆脱去上衣,扔在土堆上。他把便帽往上一推,踏进沟渠。接着他在手掌上吐了些唾沫。铁镐举到空中,飞快地落下来。汤姆轻轻地发出嗳嘿的哼声。铁镐一起一落;他就在镐头挖进地里、把泥土弄松的时候发出嗳嘿的哼声。

威尔基说:“你看,爸,我们找到一个干活的好手了。这小伙子已经跟那把铁镐成亲了。”

汤姆说:“我是下过功夫的(嗳嘿)。是的,先生,我的确下过功夫(嗳嘿)。干过几年(嗳嘿!)。觉得很喜欢这个滋味(嗳嘿!)。”他前面的泥土松开了。太阳现在照到那些果树上来了,葡萄叶在藤上映出带绿的金光。汤姆挖了六英尺,便踱到一边,擦擦额头。威尔基来到他后面。铁锹一起一落,泥土便飞到逐渐加长的沟道边的土堆上去了。

“我听说过这里的管理委员会,”汤姆说,“原来你就是一个委员呀。”

“是的,先生,”蒂莫西回答道,“这是负着责任的。对大家都有责任。我们尽力把事情办好。收容所里的人也都尽力要把事情办好。但愿那些大农场主不会太叫我们遭殃。但愿他们不来这一手。”

汤姆又爬到沟里,威尔基站在一边。汤姆说:“他刚才说跳舞的时候有人打架(嗳嘿),那是怎么回事(嗳嘿)?他们为什么要来这一手呢?”

蒂莫西跟在威尔基后面,蒂莫西的铁锹把沟底铲成斜角,再把它刨平,准备安装管子。“他们好像是要赶掉我们,”蒂莫西说,“他们是怕我们组织起来,我想。也许他们的想法是对的。这收容所就是一个组织。里面的人照料自己的事情。那里面的乐队是这一带最出色的。挨饿的人可以在铺子里赊一点账。五块钱——你可以买许多吃的东西,收容所还能维持下去。我们从来不会犯法。我想那些大农场主怕的就是这个。又不能把我们关到牢里去——嗐,这就叫他们害怕了。他们心想,要是我们能管理自己的事,那也许就会干出别的事情来。”

汤姆走出沟来,擦掉流到眼睛里的汗。“你听见报上说的贝克斯菲尔德北面那些煽动分子吗?”

“听说了,”威尔基说,“他们向来爱这么说。”

“ ,我原来就在那地方。并没有什么煽动分子。他们所谓的赤党,见鬼,赤党究竟是怎么回事?”

蒂莫西在沟底刨起了一条凸起的土。太阳把他那粗硬的白胡子照得发亮。“有许多人想知道赤党是怎么回事。”他笑了起来,“我们那些伙计当中有一个人弄明白了。”他用铁锹轻轻地拍拍堆起来的土。“有个叫做海因斯的家伙——他有三千英亩光景的地,种着桃子和葡萄——还开了罐头厂和酿酒厂。他就老爱谈什么‘讨厌的赤党’。‘讨厌的赤党要把我们的国家毁了,’他说,‘我们一定要把那些混蛋赤党从这儿赶出去。’有个刚到西部来的年轻人有一天听到了这些话。他搔搔头皮说:‘海因斯先生,我到这儿并不久。你说那些讨厌的赤党到底是些什么人?’海因斯说:‘赤党就是那些不知足的坏蛋,我们给两毛五的工钱,他们偏要三毛!’那个年轻人把这句话想了一想,便搔搔头皮说:‘哎呀,海因斯先生。我并不是什么坏蛋,可是如果这样就算是赤党——那我还是想要三毛钱一个钟头呢。人人都是这么想。唉,海因斯先生,我们都是赤党了。’”蒂莫西把铁锹沿着沟底铲过去,铁锹刨开的地方,坚实的泥土发出闪光。

汤姆笑了。“我想,我大概也是吧。”他的铁镐一起一落,下面的泥土便裂开了。汗水顺着他的额头和脖子的两边流下来,在他的脖子上闪闪发光。“岂有此理!”他说,“只要你不把铁镐当做对头(嗳嘿),它可真是个好家伙(嗳嘿)。人和铁镐(嗳嘿)是可以合作的(嗳嘿)。”

他们三个人一起干着活,沟渠逐段逐段地挖好了,近午的太阳热辣辣地晒到他们身上。

汤姆离开露西以后,露西在清洁所门口瞪着眼向里望了一会儿。没有温菲尔德在旁边听她夸口,她的勇气就不怎么大。她把一只光脚伸进去,踏在水泥地面上,又缩回来。在那条路上稍远的地方,有一个帐篷里走出一个女人,在一个铁皮炉子里生了火。露西朝那个方向走了几步,但她不能走远。她慢慢地走到自己家的帐篷门口,向里面望了一下。约翰伯伯躺在一边的地上,他张着嘴,喉咙里呼噜呼噜地打着鼾。妈和爸盖着被,把头钻在被里,躲避亮光。奥尔在远离约翰伯伯的一边,他的臂膀搭在眼睛上。离帐篷门口很近的地方,躺着罗莎夏和温菲尔德,温菲尔德旁边有一块空着的地方,原来是露西睡觉的。她蹲下身子,向里面窥探了一下。她的两眼盯住了温菲尔德那个亚麻色头发的脑袋;当她这样看着的时候,男孩也睁开了眼睛向外盯着她,那眼光是严肃的。露西把手指按在嘴唇上,用另一只手招一招。温菲尔德转过眼去看看罗莎夏。她那微红的脸靠着他,嘴微微地张着。温菲尔德小心地掀开毯子,溜了出来。他爬出帐篷,和露西凑在一起。“你起来多久了?”他轻声问。

她很小心地把他领开,他们到了不会吵醒别人的地方,她便说:“我根本没睡过。我通夜都是醒着的。”

“没有的事,”温菲尔德说,“你撒谎,不害羞。”

“好吧,”她说,“你说我撒谎,那我就不用把这儿发生的事告诉你了。我就不用告诉你,有个家伙让人一刀戳死了,还有一只熊进来,把一个小娃娃拖走了。”

“哪会有什么熊呀,”温菲尔德不自在地说。他用指头撩一撩头发,把他挂在树杈上的工装裤拉下来。

“好吧——没有熊就没有熊,”她讥讽地说,“像商品目录上那种用瓷做的白东西也是没有的。”

温菲尔德一本正经地看看她。他指着清洁所。“是在那里面吗?”他问道。

“我是个不害羞的撒谎的家伙,”露西说,“对你说什么事情反正都没好处。”

“我们去看看吧,”温菲尔德说。

“我已经去过了,”露西说,“我还在那上面坐过呢。我在那里撒过尿了。”

“没有的事,”温菲尔德说。

他们走到清洁所跟前,这一回露西不害怕了。她大胆地领着路走进那所房子。一排马桶装置在大屋子的一边,每个马桶占着一个小间,前面都有门。马桶的瓷又白又亮。一排脸盆装在另一面墙壁上,靠第三面墙那边有四个淋浴的小间。

“你瞧,”露西说。“那就是抽水马桶。我在商品目录上见过。”两个孩子走到一个马桶间跟前。露西忽然劲头十足地撩起裙子,坐下去了。“我告诉过你,我上这儿来过,”她说。马桶里还有一阵沙沙的水声,可以证明她这句话。

温菲尔德有些忸怩不安。他伸手扭了一下水箱上的扳手。于是水就哗啦哗啦地冲下来。露西向空中一跳,便跳开了。她和温菲尔德站在屋子当中,看着那只马桶。马桶里的水声继续咝咝地响着。

“你闯祸了,”露西说,“你把它弄坏了。我看见的。”

“我没有。我的确没有。”

“我看见的,”露西说,“好东西一到你手里就不保险了。”

温菲尔德把下巴低下来。他又抬头看看露西,眼眶里充满了眼泪。他的下巴颤动着。于是露西立刻后悔了。

“别着急,”她说,“我不会告你。我们可以撒个谎,说这东西早就坏了。我们还可以假装根本没上这儿来过。”她领着他走出了那幢房子。

现在太阳射过山头,照到清洁所的五个波状铁皮屋顶上,照到那些灰白的帐篷上和帐篷之间扫过的路面上,发出闪光。场子上的人醒来了。那些煤油桶和金属片做成的火炉里生起了火。空气中有烟的气味。帐篷的门帷撩起了,人们在路上走动着。妈站在自己家的帐篷前面,向那条路的两头张望。她看见了那两个孩子,便走到他们跟前。

“我正在担心,”妈说,“不知道你们上哪儿去了呢。”

“我们不过是在外面看看,”露西说。

“ ,汤姆呢?你们看见他吗?”

露西装出很神气的样子。“看见的,妈。汤姆把我叫了起来,他有话让我告诉你。”她停了一下,使自己显得更神气一些。

“嗯?——什么话?”妈追问道。

“他叫我告诉你——”她又停了一下,看看温菲尔德是不是很欣赏她那副神气活现的样子。

妈举起手来,手背向着露西。“什么话?”

“他找到了工作,”露西连忙说,“出去干活去了。”她提心吊胆地看看妈那只举起的手。那只手又落下了,随后又向露西伸过来。妈飞快地使劲抱了抱露西的肩膀,又放开了她。

露西怪难为情地瞪眼望着地下,改变了话题。“那边有抽水马桶,”她说。“是白的。”

“你上那儿去过了吗?”妈追问道。

“我跟温菲尔德去的,”她说了这一句,随即又奸猾地说道:“温菲尔德弄坏了一个马桶。”

温菲尔德满脸通红了。他狠狠地瞪着露西。“她在一个马桶里撒过尿,”他恶毒地说。

妈有些担心了。“你们是怎么搞的?快带我去看看。”她推着他们去到那门口,走了进去。“你们是怎么搞的?”

露西指着那马桶。“刚才那里面哗哗地响得很凶。现在已经停了。”

“你怎么弄的,做给我看看,”妈吩咐道。

温菲尔德勉勉强强地走到马桶跟前。“我把这玩意儿推了一下,推得并不重,”他说,“我只不过抓住这玩意儿,动了一下,那里面就——”又是一阵水冲了下来。他便赶紧往旁边一跳。

妈仰头大笑起来,露西和温菲尔德忿忿地望着她。“抽水马桶就是这么用的,”妈说,“我从前见过。你解完了手,就把那东西推一下。”

两个孩子为了自己的无知,惭愧得不得了。他们出了门,顺着那条路往前走,瞪眼看着附近一大家人吃早饭。

妈从门里望着他们。然后她在屋子里四处张望了一下。她走到淋浴间那边,向里面看了一看。她又走到脸盆那边,用指头摸了脸盆的白瓷。她放出一点水来,把手指伸出去冲了一冲,热水流出来的时候,她就把手连忙甩开了。她向脸盆端详了一会儿,于是插好塞子,从热水龙头里放了些热水到盆里,又从冷水龙头里放了些冷水。接着,她就在那温水里洗手,又洗了脸。她正在用手指把水弄到头发里的时候,忽然听见后面水泥地上有脚步声。妈转过身来。一个中年以上的男人站在那里,用严正的诧异神情望着她。

他厉声说道:“你怎么进这里来了?”

妈咽了一口气,说不出话来,她觉得下巴上的水往下滴,把衣服渗透了。“我不知道,”她赔着小心说,“我以为这地方是给大家用的。”

那老头儿向她皱皱眉头。“这是男人用的,”他严厉地说。他走到门口,指着门上的牌子:“男厕所。”“你瞧,”他说,“这上面说得明明白白。你没看见吗?”

“没看见,”妈羞愧地说,“我根本没看见。这儿没有我能去的厕所吗?”

那男人的怒气消失了。“你是才来的吧?”他问得和气些了。

“半夜里到的,”妈说。

“那么你还没向委员会接过头吧?”

“什么委员会?”

“ ,妇女委员会。”

“没有,我还没接过头。”

他得意地说:“委员会马上会到你们这儿来,把你们安顿好。刚到这儿来的人,我们是要照顾的。你要找女厕所,只要绕到房子那一边就是。那边是你们的厕所。”

妈不自在地说:“你说有个妇女委员会——要到我的帐篷里来吗?”

他点点头。“快来了,我想。”

“谢谢你,”妈说。她连忙出去,连走带跑地回到帐篷里去了。

“爸,”她喊道,“约翰,快起来!奥尔,你也起来。快去洗脸。”惊醒的睡眼都向她望着。“你们大家都起来,”妈喊道,“你们快起来洗脸,还得把头发梳一梳。”

约翰伯伯脸色苍白,有些病容。他下巴上有一块红伤痕。

爸问道:“什么事?”

“委员会,”妈嚷道,“有个委员会——妇女委员会就要上这儿来了。快起来,洗洗脸吧。我们还在睡着打鼾的时候,汤姆已经出去找到工作了。快起来吧。”

他们半睡不醒地走出了帐篷。约翰伯伯踉踉跄跄地走着,脸上有些痛苦的表情。

“到那间屋子里去洗洗脸,”妈吩咐道,“我们得早点吃完早饭,准备委员会的人来。”她走到帐篷里的一小堆劈好的柴禾那里,拿了柴块生起火来,把锅子放上去。“玉米面煎饼,”她自言自语地说,“玉米面煎饼和卤汁。这做起来快。非快不可。”她自己继续念叨着,露西和温菲尔德站在旁边望着出神。

整个场子上冒起了早晨的炊烟,四面八方传来了叽叽咕咕的谈话声。

睡眼惺忪、蓬头散发的罗莎夏,慢吞吞地钻出帐篷。妈在一把一把地用手量着玉米面,正好转过头来。她望着女儿又皱又脏的衣服和不曾梳过的蓬松头发。“你快去打扮打扮吧,”她兴致勃勃地说,“到那边去打扮。你有一套干净的衣服。我给你洗好了。把头发梳一梳。眼眵也得弄掉才行。”妈很兴奋。

罗莎夏很不高兴地说:“我不舒服。我盼着康尼。康尼不在,我简直什么也不想干了。”

妈把整个身子转过来,面向着她。她的双手和手腕上都沾着黄色的玉米面。“罗莎夏,”她严厉地说,“你得振作精神。你老是这样垂头丧气,太不像话了。有个妇女委员会就要上这儿来。她们到这儿的时候,我们这一家人可不能愁眉苦脸的。”

“可是我实在不好过。”

妈伸着两只沾着面粉的手,向她走过去。“快去,”妈说,“有时候,你只好把心事放在肚里。”

“我要吐了,”罗莎夏哼哼唧唧地说。

“那么,你去吐好了。你当然要吐。谁都得吐。吐过了,你就去打扮打扮,还得把你的脚洗一洗,穿上你那双鞋。”她又回转身来干她的工作。“再把你的头发梳成辫子,”她说。

平底煎锅里的油在火上毕毕剥剥地爆了一阵,等妈用勺子舀了玉米面放下去的时候,油就溅起来,发出咝咝的响声。她在深底锅里用油搀和了面粉,加了水和盐,又把肉汁搅匀了一下。咖啡在一加仑的铁罐里沸腾起来,从那儿喷出了咖啡的气味。

爸从清洁所溜达回来,妈把他端详了一番。爸说:“你说汤姆找到了工作?”

“是的。我们还没醒,他就出去了。你快到那只木箱里去找一找,拿一条干净的工装裤和衬衫来换上。爸,我忙得要命。你去把露西和温菲尔德的耳朵洗洗吧。那边有热水呢。你去给他们洗一下好吗?把他们的耳朵仔细擦干净,要擦得又红又亮才行。”

“从来没见过你有这么大的兴头,”爸说。

妈嚷道:“现在我们这家人可得弄整齐些才行。一路上都没机会打扮打扮。可是现在我们办得到了。把你那脏工装裤丢在帐篷里。我来给你洗一洗。”

爸走进帐篷去,不一会儿就穿着洗过的淡蓝色工装裤和衬衫出来了。随后他就领着那两个惊慌而又不高兴的孩子向清洁所走去。

妈在他们后面喊道:“把他们的耳朵里里外外都使劲擦擦,好好洗干净。”

约翰伯伯从男厕所里走到门口,向外望了一望,又走回去,在马桶上坐了好久,两手捧着疼痛的头。

妈煎好了一锅焦黄的玉米饼,又在一勺一勺地把面浆舀到油里去,要想煎第二锅,这时候一个人影落到她身边的地面上。她转过头来一看。一个瘦小的男人全身穿着白衣服,站在她后面——这个人长着一张酱黄色的、打皱的清瘦面孔和一双快活的眼睛。他瘦得像一根木棒一样。他那干净的白衣服的线缝磨破了。他向妈微笑着。“你早,”他说。

妈看看他那身白衣服,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绷了起来。

“你早,”她说。

“你是乔德太太吗?”

“是的。”

“ ,我叫吉姆·罗利。我是收容所主任。顺便来看看你们这里是不是一切都满意。要用的东西都有了吗?”

妈疑心地把他端详了一番。“都有,”她说。

罗利说:“昨天夜里你们到的时候,我已经睡了。幸亏有块空地给你们用。”他的声音是温和的。

妈很爽快地说:“这地方很好。特别是那些洗衣盆。”

“你等着看看妇女们洗衣裳吧。快开始了。那种热闹你一辈子也没见过。好像是做礼拜似的。你知道昨天她们干什么来着,乔德太太?她们搞了个合唱队。一面唱赞美歌的调儿,一面搓衣服。那可好听呢,真是。”

妈脸上的怀疑神色渐渐消失了。“那一定很好听。你是老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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