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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 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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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完坡后,眼前是一片葱郁的青山。那是我从小就看惯了的风景。感觉离太阳近了一些,本来干掉的汗水,不知不觉又浸湿了背。

“一百四十八。”

爬完最后一层石阶后,淳史说。他是一路数着阶梯爬上来的。

真搞不懂他究竟是大人还是小孩。

我一边对着他微笑,心里一边这么想。

老家门前停着姐姐他们家的白车。我虽然完全不懂车,但看得出来那是方便全家人出去露营的那种大车。我记得电视广告上确实是这么说的。每次看到那则广告我都会纳闷,哪里会有这种和小孩相处得像朋友般融洽的爸爸?但我姐夫就正好是这种人。

我姐夫信夫在汽车经销商的营业部工作,个性随和,就算对方不是顾客,他脸上的笑容也从来不停歇。简直是理想中的居家好男人,和我父亲是完全相反的类型。我在见到他的那一瞬间,就了解了我姐姐结婚后想要建立的是怎样的家庭。昨晚姐姐自己一个人先回来帮母亲准备料理,所以姐夫应该是今天一早带着两个小孩出门的。想到今天一整天都要在他那没有任何阴影的爽朗笑声中度过,我就提不起劲来。因为我的家庭相较之下显得更加阴沉,我更不想为了配合他们勉强自己装得阳光灿烂,现在才要我去演这种戏已经太迟了。

被车挡住一半的“横山医院”的白色招牌映入我的眼帘。父亲停止看诊已经三年了,但还是挂着招牌,想必是认为只要维持旧貌,邻居就会继续称呼他“老师”吧。我猜他是这么想的,十分像他的作风。我撇开视线,按了玄关上的门铃。

确认屋里的电铃响了之后,我开了门。母亲和姐姐千波从走廊的尽头小步跑过来。

“你好。”

我充满精神地说。

“什么你好?是‘我回来了’才对吧?这是你自己的家啊。”

母亲摆了摆手,像是在说“这孩子真是的”。

“打扰了。”

由香里从我背后发出比平常略为高亢的声音。她因为紧张所以不自觉地拉高了音调。平时她是个女强人,从来不曾在人前紧张过。小我三岁但更有胆量的她,看来今天也免不了会紧张。

“欢迎欢迎,很热吧外面……”

母亲很迅速地跪坐在地板上,双手摆在膝盖前面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您好。”

淳史发出小孩应有的声音鞠了一躬。

“哎呀,真是懂事的小孩。”

母亲夸张地赞叹后,开始摆给我们三个穿的拖鞋。

“啊,这是上次忘掉的。”

由香里递了一顶帽子给千波。暑假的时候她们一起坐信夫的车去台场玩,结果我外甥阿睦把帽子忘在了餐厅。

“真不好意思。那个笨蛋只要出门就一定会丢三落四,真是的。”

姐姐用指尖旋转着帽子笑着说。

在我不知不觉间,她们俩的感情好像变好了。

“车站前变化太大,害我迷路搞得一身汗。”我说。

“太久没回来变成浦岛太郎 [9]了吧。”

[9] 日本的童话故事:浦岛太郎救了一只海龟,海龟为了报恩带他到海龙宫游玩。他在海龙宫住了三年后回到陆上,陆上却已经过了三百年。日本人常用浦岛太郎比喻久未归乡的游子或人事全非的状况。

母亲把对我不常回家的责难不着痕迹地放在字里行间,我则装作听不懂,继续我的话题。

“那间狭长的书店也不见了。”

“老板搞坏这里住院了,又没人可以顾店。”

母亲把手放在胸口皱着眉头说。站前弹珠游戏厅旁的老书店,曾经是我放学后常去翻阅漫画、杂志的地方。那家店有着我苦涩的回忆:有一次我在翻阅架上一本叫《gor》的杂志的裸照内页时,刚好被班上的女生逮个正着。老板总是坐在柜台前,表情严肃地一边看着围棋书一边抽烟。

“这个,先放在浴室里镇凉吧。”

我穿上拖鞋,提起带来的西瓜,然后看向后面说:“还有就是……”

“这是您喜欢吃的泡芙。”

由香里像是练习过似的,以完美的时机接上我的话,递上蛋糕盒给母亲。

“真是贴心。那我先供在佛龛拜一下……”

母亲膜拜似的收下蛋糕盒,站起身来边推着淳史的背边往走廊里去。我瞄了一眼玄关旁的候诊室,想必在诊室门另一头的父亲,正竖起耳朵偷听我们刚才的对话。可是他从来不会在这种时候一边开门出来一边寒暄说“外头很热吧”,我也从来不会打开诊室门跟他若无其事地说“好久不见”之类的话。

“好漂亮啊,妈妈,这是叫什么流派来着?”

由香里看着摆设在玄关旁的插花大声地说。

“哪有什么流派,自成一派啦……”母亲害羞地说。看来被夸奖是暗爽在心里。

昨晚,由香里问我我母亲插花的流派,我说:“你是指里派或表派?”结果反而被她嘲笑道:“那是茶道吧?你们男生真是的。我是在问,她是属于小原派还是池坊派之类的。”

由香里是想要一进家门就在媳妇的表现上加分吧。不过最后还是不知道什么流派就来到这里了。但以结果来说,应该算是幸运的高飞球落地安打吧。

“妈妈你真是的,我进公司学了之后才知道原来你教的完全不对。”姐姐说。

“管他什么流派,好看就好了嘛……”

母女之间的对话声还回荡在候诊室,她们却已走进了起居室。

我记得从我小时候起,家里就一直摆着花。有的放在玄关或厨房的桌上做装饰,有的是供在佛龛前的季节性花卉。我母亲虽然对吃的和穿的是能省则省,但对于花却特别不一样。想起母亲插花时的表情,似乎散发着少见的祥和气息。

这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当我收到母亲病倒的通知,慌忙赶回老家时,玄关也已经摆好了过年的应景花卉。因为很久没在老家过年了,原本计划三十一号带着家人回来一起在老家过年的。我记得那时摆的是菊花、水仙和康乃馨,还用了类似南天竺的红色果实点缀。后来问了姐姐才知道,原来那叫朱砂根。虽然用的种类很少,但简单利落,确实散发着过年的气息。冰箱里已准备好我最爱的火腿、锦蛋 [10],小小的镜饼 [11] 也已经摆在电视上头了。看得出来她是满心期待地等着我们回来。

[10] 日本的过年菜。将蛋黄和蛋白分别调味后,蒸成黄白两色的蛋料理。

[11] 日式年糕饼。扁平状,因状似古代镜子而得名。过年时日本家庭会叠放二或三层镜饼供奉祖先。

逢九的日子不吉利。

母亲总这么说,然后把所有过年的准备在二十八号以前就办妥,那年想必也是如此吧。结果我们的新年,是在母亲住的医院和空空的老家之间往返奔波度过的。就算过了初三,过了初七,玄关的花已经枯萎了,我们还是舍不得丢掉。也许是因为我们心里已隐约感觉到,那将是母亲最后插的花吧。

会对她这样的准备心存感激,是在很久以后了。曾经,母亲的一举一动,都只让我觉得她好施小惠而令我心烦。

母亲将泡芙供奉在起居室的佛龛前,点了蜡烛。我就着蜡烛的火点了香,敲了铃 [12] ,闭上眼。由香里和淳史也坐在我旁边,双手合十。佛龛供的是白色和浅紫色的小菊花,在花的旁边,照片中的大哥露着自在的笑容。看他穿着白袍站在医院的中庭,应该是结束实习后,开始在医院任职时拍的。可能是他即将结婚的那段日子吧。

[12] 日本人在家中对着佛龛祭拜时,会先敲一声铃,算是跟过世的家人打招呼。

在余音缭绕的铃声之中,突然传来小孩的笑声。庭院的底端和隔壁公寓的停车场紧邻,刚好成为一个不错的游憩场,千波和阿睦应该是在那里玩丢接球了。现在他们一边传着球,一边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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