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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在CIVIC车上等到天亮 · 一(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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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剪票口看了一眼手表,发现时针和分针指向八点半刚过。他觉得不对劲,环顾左右,发现列车时间表上方的时钟显示已经八点四十五分了。浪矢贵之撇着嘴角,咂了一声。这只老爷表又乱走了。

他考上大学时,父亲送他的这只手表最近经常走走停停。用了二十年的表,寿命死怕也差不多了,改天去买一只石英表吧。以前一只水晶振动式的划时代手表贵得离谱,差不多可以买一辆轿车,最近价格越来越便宜了。

离开车站,走在商店街上,他惊讶地发现虽然时间已经不早了,还有商店没有打烊。从外面看,每家店的生意似乎都很好。听说自从附近建了新市镇后,有很多新的居民迁入,车站前商店街的生意也越来越好。

没想到这种乡下地方不起眼的商店街生意也这么好。贵之有点意外,但看到从小长大的地区渐渐恢复活力,也暗自感到高兴,甚至很希望自家的杂货店也可以开在这条商店街上。

他从商店街转进一条岔路,走了一阵子,来到一片住宅区。这一带不断建造新房子,所以每次来这一带,周围的景色都不一样。听说这里的居民有不少人每天搭车到东京上班。即使搭特急电车,恐怕也要两个小时。自己绝对没办法过那种生活。贵之忍不住想。他目前在东京租屋而居,虽然空间不大,但也有两房一厅,和妻子、十岁的儿子一起住在那里。

他也知道,自己虽然不可能每天从这里搭车去上班,但是下次搬家时,恐怕不得不搬到较远的地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通勤时间增加这点小困难应该不足挂齿。

穿越住宅区后,在t字路口右转,又继续走了一段。这是一段和缓的上坡道。来到这里之后,即使闭着眼睛也可以走回家里。他的身体知道该走多少步,也知道马路的弯度。因为他在高中毕业之前,每天都走这条路。

不一会儿,右前方出现了一栋小房子。虽然亮着路灯,但广告牌太陈旧了,看不清上面的字。铁卷门已经拉了下来。

他在店门前停下脚步,再度仰头看着广告牌。浪矢杂货店──走近时,勉强可以分辨这几个字。

房子和隔壁的仓库之间有一条宽一公尺左右的防火巷。贵之沿着防火巷绕到店的后方。读小学时,他都把脚踏车停在这里。

店的后方有一道后门,门旁装了一个牛奶箱。十年前左右,牛奶公司每天会上门送牛奶。母亲去世之后不久,家里不再订牛奶了,但仍然保留了牛奶箱。

牛奶箱旁有一个按钮。以前只要一按,门铃就会响,但现在已经坏了。

贵之拉着门把,门立刻打开了。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晚上好。”他用低沉的声音打了一声招呼,但屋内没有人响应,他自顾自走了进去,脱下鞋子进了屋。一进屋就是厨房,沿着厨房往内走,就是和室。继续往前走,就来到店铺。

雄治穿着日式长裤和毛衣,跪坐在和室的矮桌前,缓缓抬头看着贵之。他的老花眼镜已经滑到鼻尖了。

“怎么是你?”

“甚么怎么是我?你门没有锁,不是叮咛你好几次,要记得锁好门吗?”

“别担心,有人进来时,我会知道。”

“我进来时你根本不知道,你没听到我的声音吧?”

“我有听到声音,但正在想事情,所以懒得回答。”

“又在强词夺理了,”贵之把带来的小纸袋放在矮桌上,盘腿坐了下来,“这是你喜欢吃的木村屋红豆面包。”

“喔,”雄治眼睛亮了起来,“每次都让你破费。”

“小事一桩。”

雄治“嘿哟”一声站了起来,拿起纸袋,打开旁边神桌的门,把装了红豆面包的袋子放在神桌前,站在原地摇了两次铃,又放回了原位。虽然他很瘦小,但即使年近八十,身体还挺得很直。

“你吃过晚餐了吗?”

“下班后吃了荞麦面。今晚我要住在这里。”

“这样喔,你有告诉芙美子吗?”

“有啊,她也很担心你。你身体怎么样?”

“托你的福,我很好,根本不必特地回来看我。”

“我都已经回来了,还说这种话。”

“我是说,你不必为我担心。对了,我刚才泡了澡,水还没有放掉,应该还很热,你随时可以去泡澡。”

雄治在说话时,视线始终看着矮桌。矮桌上放着信纸,旁边有一个信封,信封上写着“浪矢杂货店收”。

“这是今天晚上送来的吗?”贵之问。

“不,是昨天深夜送来的,我早上才发现。”

“那不是应该今天早上就写回信吗?”

浪矢杂货店会在隔天早上把解答烦恼的答复信放在牛奶箱内──这是雄治订下的规矩,因此,他每天都凌晨五点半起床。

“不,这位谘商者很体贴,说因为是半夜才送信,所以可以晚一天答复。”

“是喔。”

真是莫名其妙。贵之忍不住想道。为甚么杂货店的老板要替别人消烦解忧?他当然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因为周刊杂志也曾经上门采访过父亲。之后,上门谘商的信件增加了不少。虽然也有认真谘商的人,但大部份都是小孩子捣蛋,有不少一看就知道是恶作剧,甚至有人在一个晚上投了三十封写了烦恼的信,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内容全都是胡说八道。但是,雄治都一一回复,当时,贵之忍不住对雄治说:“别理这种人,一看就知道是恶作剧,理会这种人未免太愚蠢了。”

但是,年迈的父亲并不以为意,甚至语带同情地说:“你甚么都不懂。”

“我不懂甚么?”贵之生气地问,雄治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说:

“不管是捣蛋还是恶作剧,写信给‘浪矢杂货店’的人,和真正为了烦恼而上门的人一样,他们内心有破洞,重要的东西正从那个破洞渐渐流失。最好的证明,就是他们一定会来看牛奶箱,会来拿回信。他们很想知道浪矢爷爷收到自己的信后会怎么回答。你想想,即使是乱编的烦恼,要想三十个烦恼也很辛苦。对方费了这么大的工夫,绝对不可能不想知道答案。所以,我会努力想答案后,写回信给他,绝对不能无视别人的心声。”

雄治针对这三十封看似出自同一人之手的烦恼谘商信一一认真回信,在早上之前,把回信放进了牛奶箱。八点的时候,当杂货店拉开铁卷门开始营业时,所有的回信都拿走了。之后,没有再发生过类似的恶作剧;有一天晚上,收到了一张只写了“对不起,谢谢你”这句话的信,笔迹和那三十封信很相似。贵之不会忘记父亲一脸得意地出示那张纸时的表情。

贵之觉得,这件事或许已经成为父亲生命的意义。大约十年前,贵之的母亲罹患心脏病离开人世时,雄治一蹶不振。两个儿女都已经长大成人,离家生活了,对一个即将迈入古稀之年的老人来说,孤单度日的生活太痛苦,足以夺走他活下去的动力。

贵之有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姊姊赖子,她和公婆同住,无法照顾父亲,所以,只能由贵之担起照顾父亲的责任。但那时候他刚结婚不久,住在公司宿舍,居住空间不够大,没办法把雄治接去同住。

雄治可能了解一对儿女的难处,所以即使身体不好,仍然没有说杂货店要歇业。贵之也因为父亲的忍耐暂时逃避这件事。

有一天,贵之接到姊姊赖子一通意外的电话。

“我吓了一跳,爸爸一下子变得很有精神,搞不好比妈妈去世之前更有精神。以目前的情况,暂时可以放心了。你最好也回去看一下,一定会很惊讶。”

难得回家探视父亲的姊姊声音中带着喜悦,她又用兴奋的语气问:“你知道爸爸为甚么这么有精神吗?”贵之回答说不知道,姊姊说:“我想也是,你不可能知道。我听了之后,也惊讶连连。”然后才终于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原来父亲开始为人消烦解忧。

贵之听了之后,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觉得“甚么意思啊?”于是,立刻在周末回了老家。回到家时,他难以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浪矢杂货店前聚集了很多人,大部份都是小孩子,其中也有大人的身影。每个人都看着杂货店的墙壁。墙上贴了很多纸,他们看着纸笑了起来。

贵之走了过去,在一群小孩子身后看着墙壁,发现上面贴着信纸和报告纸,也有便条纸。他看了纸上写的内容,其中一张写了以下的问题。

我有事要问。我不想读书,也不想偷看作弊,但想要考试时考一百分。请问该怎么办?

那张纸上显然是小孩子写的字。下面贴着针对这个问题的回答,那是雄治的字,贵之一眼就认出了熟悉的字迹。

可以拜托老师,请老师出一张关于你的考卷。因为所有题目都是关于你的问题,你写甚么答案,甚么就是正确答案。

甚么跟甚么啊,这是哪门子的消烦担忧,根本是脑筋急转弯嘛。

他也看了其它的烦恼内容,都是一些异想天开的内容,甚么希望圣诞老人来家里,但家里没烟囱怎么办?或是地球变成猩球时,要由谁来教猩猩的语言?但是,雄治认真回答每一个问题,也因此受到了好评。旁边放了一个开了投递口的箱子,上面贴了一张纸──

烦恼谘商箱 欢迎谘商任何烦恼 浪矢杂货店

“这算是一种游戏吧,因为附近那些小鬼挑战,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应战,没想到意外受到好评,甚至有人千里迢迢跑来看,我也不知道到底哪一点吸引人。只是最近那些小鬼提出的烦恼都不好对付,我也要绞尽脑汁回答,真是累死我了。”

雄治面带苦笑说话的神情充满活力,和母亲刚去世时判若两人。贵之发现姊姊所言不假。

谘商烦恼成为雄治新的人生意义,起初只是游戏而已,渐渐开始有人真心讨教。雄治认为谘商箱放在显眼处似乎不太妥当,于是改变了方式,采取了目请用铁卷门上的邮件投递口和牛奶箱搭配的方式,但是,收到有趣的烦恼时,还是会像以前一样贴在墙上供大家浏览。

雄治跪坐在矮桌前,双臂抱在胸前,吐着下唇,皱着眉头。虽然面前摊着信纸,但他没有拿起笔。

“你想了很久了,”贵之说,“遇到难题了吗?”

雄治缓缓点头。

“是一个女人来谘商,这种问题最让我伤脑筋了。”

雄治解释说,这次是关于恋爱的问题。雄治当年是相亲结婚,在结婚之前,和母亲之间并不太了解。贵之觉得有人来找那个时代的人谘商恋爱问题,未免太缺乏常识了。

“随便回答一下就好了。”

“这怎么行?怎么可以随便乱写?”雄治的声音中带着不满。

贵之耸了耸肩,站了起来。“家里有啤酒吧?我要喝。”

雄治没有回答,贵之打开冰箱。家里的冰箱是旧式两门冰箱,两年前,姊姊家买新冰箱时,把原本的旧冰箱送来家里。之前家里用的单门冰箱是昭和三十五年(一九六○年)买的,那时候,贵之还是大学生。

冰箱里冰了两瓶啤酒。雄治喜欢小酌,冰箱里随时都有啤酒。以前他对甜食不感兴趣,六十岁后,才开始喜欢吃木村屋的红豆面包。

贵之拿了一瓶啤酒,打开瓶盖,又从碗柜里拿了两个杯子,回到矮桌前。

“爸爸,你也喝吧?”

“不,我现在不喝。”

“是吗?真难得。”

“我不是说过很多次,在写完回信之前,我都不喝酒吗?”

“是喔。”贵之点着头,把啤酒倒进自己的杯子。

陷入沉思的雄治,缓缓把头转向贵之。

“父亲有老婆和孩子。”他突然开口说道。

“啊?”贵之问,“你在说甚么?”

雄治拿起放在一旁的信封说:

“这次的谘商者,是一个女人,父亲有妻儿。”

贵之还是听不懂,喝了一口啤酒后,把杯子放了下来。

“是啊,我的父亲也有妻儿,虽然妻子死了,但儿子还活着,就是我。”

雄治皱着眉头,烦躁地摇了摇头。

“我不是说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父亲不是谘商者的父亲,而是小孩子的父亲。”

“小孩?谁的小孩?”

“啊呀,”雄治不耐烦地摇着手,“就是谘商者肚子里的嘛。”

“啊?”贵之发出这个声音后,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谘商者怀孕了,那个男人有妻儿。”

“对啊,我刚才不就说了吗?”

“你的表达方式有问题。你只说是父亲,大家都会以为是谘商者的父亲。”

“这就叫贸然断定。”

“是吗?”贵之偏着头,伸手拿起酒杯。

“所以,你觉得呢?”雄治问。

“觉得甚么?”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男方有妻儿,她怀了这个男人的孩子,你觉得该怎么办?”

贵之终于了解了谘商的内容。他喝了一口啤酒,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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