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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操纵(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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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邦宏背靠窗户,脸上带着一丝冷笑,目光让人感觉不到半分同情心。奈美惠曾不止一次地思考过,究竟是怎样的成长环境让这个人变得如此冷酷无情。此时此刻,她的脑海中不由得再次浮现出了这个疑问。

“我应该说过了,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邦宏撇了撇嘴,“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这是我的家,我为什么必须要离开?即便真有那个人的话也不会是我,而是别人——对吧,奈美惠?”说着,他看向奈美惠。

奈美惠低下了头,不想去看他的眼睛。

“奈美惠没有离开的理由。”幸正用沙哑的嗓音说道。他坐在轮椅上,恶狠狠地瞪着眼前的亲生儿子。

然而邦宏似乎一点也不害怕,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是吗?那我就更不用离开这个家了,有什么不满找律师去!但不管哪个律师都会告诉你们,我有权在这个家住下去。”

“不是说了会分给你应得的东西吗?”

邦宏哼了一声。“你还能给我什么?除了这个家之外,你哪里还有什么像样的财产?”

“你住嘴!是谁把这个家弄成这样的?”

“我不过是在行使个人权利罢了。反正等你一死,这些东西就都归我了,先拿来用一下有什么不行?”

“你这家伙……”幸正拄着手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踉跄了一步,靠到了身后的书架上。

奈美惠叫了声“爸爸”,赶忙跑到他身旁,扶他坐回了轮椅上。

“别太勉强自己。下次脑溢血的话,你连轮椅都挪不动了。”

“用不着你管。”幸正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我不想和你说这些,我今天来是要把那些东西拿回去。”

“随便。你拿那种破烂玩意儿做什么?”

“与你无关。去把东西拿来吧。”说着,幸正抬头看了看奈美惠,“抱歉,麻烦你跟他去一趟,那些东西对我而言很宝贵,不想被他糟蹋了。”

尽管有些不情愿,奈美惠还是点了点头。她很清楚那些东西对幸正而言有多重要。

“一点儿都不信任我。”邦宏咂了咂舌,转身走出房间。奈美惠紧随其后。

两人来到走廊上,走进隔壁房间,邦宏平日把这房间当作卧室用,里边有一张双人床。奈美惠扭过头,尽可能不去看那张床。

邦宏打开柜子,从里边拖出一个纸箱。

“东西应该就在里边。老家伙似乎不喜欢我碰他的东西,你来清点一下吧。”

奈美惠蹲下身子,开始检查纸箱里的东西。

纸箱里装的是瓶中船。装过威士忌的酒瓶里现在装着小小的帆船模型,当然,船的大小要大过酒瓶的瓶口。这种艺术品是先把帆船部件放入瓶中,再用镊子在瓶内组合而成的。

一共有三只瓶中船,都是幸正亲手制作的。

“可以了。”奈美惠合上纸箱。

这时,邦宏忽然从身后一把抱住了她,奈美惠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叫出声来,她不想让幸正听到。

“你要做什么?”她小声说道。

“你要叫就叫好了,反正那老家伙也无能为力,不如现在就让他知道咱们俩的关系如何?”

“开什么玩笑!”奈美惠挣脱了邦宏的双臂。

“奈美惠,”隔壁房间传来了幸正的说话声,“还没找到吗?”

“找到了,我这就拿过去。”奈美惠抱起纸箱,背对着邦宏走出了房间。

幸正已经操作着轮椅来到了走廊上,一脸惊异的表情看着她。“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是这些吧?”奈美惠让幸正看了看纸箱里的东西。

“就是这些,我们回去吧。”幸正把纸箱放到自己的膝上。

邦宏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靠着墙说道:“听说今晚你要把那些学生叫到家里来开派对?”

“谁告诉你的?”

“常上门推销的酒商告诉我的。以后这种事你最好跟我说一声。”

“跟你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要是主屋那边太吵,会影响到我。”

“今天来的都是明事理的大人,和你不一样。”

“要是吵到我哪怕是一丁点儿,我就往你们屋里扔爆竹。”

“爆竹?跟个小孩似的。对了,你擅自把皮划艇停在池塘里,引来町内会1的不满,说是如果有小孩坐上去会很危险,你还是赶快收起来吧。如果你不愿收,我就让町内会的人自行处理了。”

“如果他们真这么做,应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吧?”邦宏气势汹汹地说道。

“不想被人没收玩具的话,就把它们都收拾好——咱们走吧,奈美惠。”

奈美惠把轮椅推出了玄关。前边有几级台阶,得花很大力气才能下去。坐在轮椅上的幸正应该更加吃力,但他没有半句怨言,只是现在才开始后悔,当初早点在别馆的入口处修一段供轮椅出入用的缓坡就好了。

别馆距主屋大约有二十米,以前这里覆盖着一片翠绿的草坪,如今已露出斑驳的泥土。幸正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打理过了。

“不必在意那家伙。”幸正说道,“他再这样为非作歹下去,迟早有一天会遭天谴的。”

奈美惠默默地点了点头。身为科学家的幸正竟然会说出“天谴”这样的字眼,实在罕见。

“现在几点了?”

“嗯……”奈美惠掏出手机看了看,“刚过五点。”

“那也差不多该开始准备了。”

“我打算回到主屋后就开始准备。不过就做些铁板烧合适吗?感觉有点敷衍了事。”

“没关系,那些家伙只要有肉和啤酒就心满意足了。”

“可您说的是他们还是学生时的事吧?如今他们都是年近四十的人了,估计大部分人已经变得挑剔起来了吧?”

“没事。有一个人确实挑剔,不过他并非真的有品位,只不过是喜欢强词夺理罢了。”

奈美惠知道幸正说的人是谁,嘻嘻地笑了起来。“您是说汤川老师吧?”

“那家伙连切个菜也要搬出一大套理论。”幸正轻轻晃动了一下肩膀。

“对了,汤川老师打过电话来,说可能会晚一点到。”

“晚点到?应该会来吧?”

“说是虽然会晚点,但一定会来的。还说他已经在车站附近的商务酒店订好了房间,今晚一定会陪您喝个一醉方休呢。”

“是吗?值得期待啊。他最近都没有发表过什么像样的论文,我要好好教训他一下。”

幸正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兴奋。奈美惠知道,学生越是有出息,幸正管得越严,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教学方针。

2

友永幸正曾执教于帝都大学,担任助教。至于为什么没有当上教授,奈美惠并不清楚,但她听已故的母亲说起过,幸正的研究课题很传统、无人问津,很少会有学生拿去写毕业论文。

不过幸正很受学生爱戴。他向来助人为乐,即便对方是其他研究室的学生,他也会不吝赐教,有时甚至还会为了学生的就业问题四处奔走。所以直到现在,每年他都会收到许多学生寄来的贺卡。

今晚来的是幸正最得意的门生,他们在学校时分属不同的研究室,却极为投缘,甚至时常相邀畅饮。这么多年来,每隔几年就会在东京某处聚一次餐。今年幸正提议,让他们到自己家里来聚一聚。

“啊,这东西可真漂亮。您还能做出这么精美的东西来,哪儿还有什么问题啊!”安田双手把瓶中船举到眼前仔细观赏。这个中年男人身材已略有发福,脸也很宽。

“话虽如此,但问题在于时间。你知道做好它花了我多长时间吗?整整三个月,而且其间几乎一天都没停过。换作是我身体硬朗的时候,三天就能完成,而且还要做得更好些呢。”幸正的目光从围坐在铁板旁的三个学生脸上扫过。奈美惠能听出来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洪亮有力。

“老师一直都很手巧。”井村说道。今天来的其他人都穿着西装,唯独他穿的是便装。听说他现在经营着一家培训学校。

“就是就是,在元器件焊接方面,没有人比得上老师。”冈部也跟着说道,几杯酒下肚,他的脸已经有些泛红了。

“因为那个时候的助教都是给人打下手的。”幸正苦笑道,“你们最近有没有亲手制作过些什么?”

“没有。”几人纷纷摇头。

“顶多也就是组装一下买回来的货物架子。”安田摇了摇头。

“我制作的都是些文件,什么计划书啦成绩单啦之类的。”井村说道。

“我也什么都没做过,如今已经彻底和物理断绝缘分了。”冈部抱着胳膊说道。

“你当时学的是宇宙物理学吧?一毕业就全都用不上了。”安田嘲讽道,“而且你后来告别物理圈去了出版社工作,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当时想创办科学杂志,可是没想到如今的世道早已远离理科,科学杂志也全都停刊了。别光顾着说我,你自己还不是进了体育用品制造领域。有没有用上你擅长的分子物理学?”

“怎么可能用得上,那些东西早在毕业的时候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幸正眯起眼睛,看着三个学生谈笑风生。“就算忘记了学过的东西,那种经历也会令人一生受用无穷”,这是幸正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或许他的学生也正是明白了这一点,才会当着他的面毫不拘束地侃侃而谈。

“到头来,没有把所学知识荒废了的人只有汤川一个啊。”

听了井村的话,另外两个人也点了点头。

“那家伙可是无所不精无所不通啊。”安田说道。

“甚至连速溶咖啡的历史都了解过。说是自己试着做过后发现还是买来喝比较合算。”

“说起来,汤川那家伙可真够迟的啊。”井村看了看表,“都已经八点多了。”

“哦,已经这么晚了啊。”幸正回应道,“我先离开一会儿,等汤川到了后再和大家一起痛饮。”

“您先好好休息一会儿吧,我们会放开喝的。”冈部说道。

“啤酒和威士忌都请自便,不过要量力而行。”

奈美惠推着轮椅来到走廊上。

“就到这里吧。那些家伙估计不好意思自己开冰箱拿酒。没事的,我自己能行。”说完,幸正操作着轮椅向走廊深处去了,那边有部家用电梯可以直达二楼,而且通往卧室的走廊也是无障碍设计。他已经接受过训练,能够自己从轮椅躺到床上。

看到幸正上了电梯后,奈美惠转身回到了起居室。

“康复治疗的情况如何?”安田问道,“记得上次来拜访时,看他独自行走还挺吃力的。”

其余两人也一脸认真地望着奈美惠,方才那种兴高采烈的气氛早已一扫而空。

“拄着拐杖的话倒也还能勉强站起来,不过不这样就无法行动了。”

“是吗?”井村叹了口气。

“还以为康复治疗能或多或少有些用呢。”

“不过我觉得他已经恢复过来了,毕竟还能制作出这么复杂的东西来。”安田看向瓶中船,“‘金属魔术师’依旧健在啊。”

另外两人也点了点头。

“金属魔术师?”奈美惠问道。

“是老师在职时的绰号,来自他当时的研究内容。”

听过安田的解释,奈美惠也只能应一句“是吗”,因为她根本就不清楚幸正做的是哪方面的研究。

安田站起身来,推开阳台的玻璃窗,深深地吸了口气。

“不过话说回来,这地方真不错,青草芳香,感觉不像在东京。”

“就算打开窗户也不会吸到汽车尾气的感觉真是不错啊。”井村也说道。

“眼前就是池塘,真雅致。哎?”冈部似乎忽然发现了什么,他伸长脖子看了看,转向奈美惠问道:“那栋建筑是什么?”

“是别馆。”奈美惠回答。

冈部有点惊讶地点了点头。“那边似乎亮着灯,有人住在里边吗?”

“是的,是父亲的长子……”

“老师的长子?那就是说……”

“喂!”井村一脸严肃地瞪了冈部一眼。

“啊,啊,是,是,我知道了。”冈部缩了缩脖子,离开窗边。

“我去给几位拿些啤酒来吧。”奈美惠起身走向厨房,只听井村等人斥责了冈部一句“傻瓜”。他们很清楚这个家情况复杂。

奈美惠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啤酒放在托盘上,回到了起居室。

“老师还在休息,我们几个人先来干一杯?奈美惠小姐也一起来吧。”

在安田的建议下,奈美惠也拿起了酒杯。冈部立刻往杯中倒上了酒。

“那么,我们几个就趁前助教友永和现助教汤川不在……不对,汤川现在已经是副教授了。先来干上一杯吧!干杯!”

就在几人随着安田说了声“干杯”,酒杯碰到一起的时候,窗外传来了一声破裂声。不知为何,这声音令奈美惠的心头划过一丝不安。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回事?”冈部一个箭步冲上阳台,奈美惠紧随其后。

紧接着,别馆那边冒起了烟雾。

“起火了!”冈部说道,“快,快打电话!”

井村掏出手机,一脸严肃地贴近了耳旁。就在他正要开口时,别馆那边再次发出了响动。

烟雾越来越浓,接着有火焰升腾而起。

3

“那街区听都没听过。说是街区,但不是住宅区、办公区的那种区,完全就是郊区的区。真是的,这种时候总让人感觉东京真大,实在是太大了,弄得我们深更半夜还得跑到这种离市区一个多小时车程的地方去。看看,都快十二点了。”

副驾驶席上的草薙喋喋不休,看来他的心情很不好。难得今天能够早点下班,就在他打算去街上逛逛的时候电话响了,难怪他心里不痛快。不过放松之余被电话骚扰到的人并非只有他一个,内海薰本来也打算一边品尝红酒一边看dvd碟片的。

“没办法,这事不只纵火这么简单,还有他杀的嫌疑。”

“这我知道,所以才不能交给辖区警察局的人去办,而由更高级别部门出面解决。这没什么,但为什么是我们?不,你确实该去,谁让你是新人,但我可不一样。”

薰一肚子怨气,但还是忍住了心里那句“不光深更半夜被叫出来,被逼着开车,还因新人的身份被人小看”,没说出口。“光派新人去不太放心吧。”

“谁不放心?不就是间宫那老头子吗?那家伙打算听咱们汇报完情况后明天早上再慢悠悠地过去呢,真是气人!我还想着今晚终于可以悠闲地喝一杯了……”草薙伸了个懒腰,“对了,你刚才说什么?你怎么知道是纵火?”

“因为从烧毁的废墟中发现了尸体。”

“有可能是在火灾中被烧死的吧?”

“没那么简单。火灾现场发现的尸体是被人用利刃杀死的。听说因为火灭得及时,尸体的损毁程度不太严重。”

“是吗?那看来是一场蓄意谋杀了。”

薰的视线捕捉到了草薙垂头丧气的样子。

“糟了,要是把搜查本部设到这种地方,我们就不自由了,这乡下似乎连家咖啡馆都没有。”

草薙说得没错,越往前走路就越黑。光靠车前灯的光亮不能让人安心,薰把雾灯也打开了。

不久,前方骤然变得明亮了起来,光亮的来源是多辆停在那里的消防车。

不知是夜太深的缘故,还是附近住的人本来就没多少,火灾现场并没有看到凑热闹的人。

眼前只有房屋,没有围墙。左边聚集着一群人,消防员和警察正在用塑料布和警戒线包围住现场。

一名身材瘦小的男子跑了过来,听草薙自我介绍完后,他的举止稍显紧张。男子自称是辖区警察局的刑警,姓小井土。

“只有一名死者吗?”草薙问道。

“是的,尸体已经被送往警察局了,明天应该会进行尸检。”

“这样啊。”草薙扭头望了望薰。

“现场勘查取证结束了吗?”薰试着问道。

“还没有,今晚在集中全力灭火。周围太暗了,而且估计也不会下雨,消防员也说现场勘查取证要等到明天才能开始了。”

这样的判断很合理,但如此一来,他们俩深夜急匆匆赶来又是为了什么?

“被烧毁的住房是谁的家?”草薙问道。

小井土立正站好后,掏出了笔记本。“是一户姓友永的人家。据说被烧毁的是他家的别馆。”

“别馆?那就是说——”草薙抬头望了望右侧的大房子,“这边是主屋?”

“是的。”小井土点了点头。

据说被害人名叫友永邦宏,独自一人住在别馆。

“主屋里都有谁?”

“呃……”小井土看了看记事本,“是被害人的父亲和……呃,这算是什么关系呢?说是女儿似乎也不太对。”

“什么意思?”草薙问道。

“人物关系有点复杂。被害人的父亲有一个名义上的女儿和他同住,今晚还来了三个被害人父亲的学生,不对,应该是四个。他们似乎是来聚会的。”

听到“学生”这个词,薰心想,被害人的父亲或许是位教师。

“他们现在还在主屋里吗?”草薙问道。

“不,学生中有三人已经回去了,说是明天一大早还得上班,今晚无论如何得赶末班车回家去。”

“其他人呢?”

“都还在。”

“可以找他们问问情况吗?”

“应该没问题。”

“那我们就去找他们问一下情况。麻烦你带一下路吧。”

“好的,请走这边。”

在小井土的带领下,薰和草薙向主屋走去。

主屋的玄关前挂着一块写有“友永”二字的牌子。虽是木结构日式房屋,大门却是西式的。小井土按下了门旁的呼叫器门铃,和屋里的人说了两句。

没过多久,房门便被打开了。一个二十五六岁、一头长发扎在脑后、身材高挑的女子出现在三人面前。

小井土向她介绍了一下草薙和薰。

“能向他们复述一遍您刚才说的那些情况吗?”

“没问题,请几位先进屋里来吧。”这个女子一脸严肃地看了薰和草薙一眼。

草薙说了句“多有打扰”便开始脱鞋,薰也跟着照做。小井土则因有事要和消防员商量,并没有进屋,直接离开了。

往屋内走时,草薙向这个女子请教了姓名。她停下脚步,自称名叫新藤奈美惠。当她拨起垂下的刘海时,左手上的戒指闪烁着光芒。

“我是母亲带过来的,她在十年前就过世了。”

“这样啊,但您的姓氏似乎和您父亲不同。”草薙说道。

“母亲和我是在二十三年前来到这个家的,父亲和母亲一直没有结婚,所以我和母亲一直姓新藤。不过母亲生前对外自称姓友永。”

“接下来的问题可能有失妥当,您父亲和母亲为什么一直没有登记结婚呢?”

听到草薙的问题,奈美惠微微一笑,来回看了看草薙和薰。“原因很简单,他们不能登记,父亲的户籍上已有一个妻子。”

“啊……这样啊。”说着,草薙挺直脊背,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请您继续带路吧。”

“好的,请走这边。”奈美惠再次迈开脚步。

草薙似乎从奈美惠的话里发现了些什么,他悄悄地瞟了一眼薰。薰也有同样的感觉,一言不发地冲他轻轻点了点头。

一家之主友永幸正一脸沉痛地坐在轮椅上,在一间约有二十叠大的起居室里等着草薙和薰。

“深夜打搅,十分抱歉。”草薙低头行了一礼,“您应该已经跟本地警察和消防员说过了,但我们还想听您复述一下当时的情况。请先从当时目击到的情况说起吧。”

“啊,这个嘛,其实我当时并没有目击到起火的一瞬间。”友永说道。

“当时父亲有点疲倦,起火时正在卧室里休息。”奈美惠在一旁补充道。

“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周围一下子变得嘈杂了起来,于是我看了看窗外,只见别馆那边着起火来了。”

“当时您在哪里呢?”草薙向奈美惠问道。

“当时我和几位客人在这里,听到窗外突然传来了响声。”

“响声?什么响声?”

“应该是玻璃碎裂的声音吧,其他几位客人也是这么说的。”

“当时大概是几点呢?”

“记得应该八点多了。”

“真是不懂你们现在询问案发时间有什么意义。”身后忽然传来了说话声,这个声音薰听过。

转头一看,正是他们熟悉的人,只不过今晚他穿了一套平日很少会穿的西服。

“汤川老师。”薰低声说道。

“汤川,你怎么会在这儿?”草薙略显狼狈地来回望了望汤川和友永。

“你们认识?”友永向汤川问道。

“这个人也是帝都大学的,不过他是社会学系的,当时我和他都参加了羽毛球社。”说着,汤川在友永身旁坐了下来。

“是吗?真够巧的。看来这位先生并不知道汤川也来了这里。”

“不知道,完全是出于巧合。”草薙不大情愿地看了看汤川的脸。

“每次出现这样的巧合时,我就会习惯性地怀疑其中是否潜藏着什么必然。唯独这一次似乎没有怀疑的必要。”汤川将目光从草薙移到了薰的脸上,轻轻地点了下头,薰也向他点头致意。

“那么友永先生您应该也是大学老师吧?”

友永点了点头。“曾经是,我以前是帝都大学理工学院的助教。”之后他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是万年助教。”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草薙恍然大悟地说道,他看了汤川一眼,“刚才你说询问案发时间没有意义是什么意思?”

汤川耸了耸肩。“因为这些情况早就记录在案了。当时我的几位朋友目击到了火灾发生的一瞬间,随即报了警。因此如果你去查找消防队和警方的记录,不会得到‘八点多’这种模糊的答案,而是会更精确。我提前了解了朋友手机上的通话记录,时间显示是八点十三分。”

“我知道了,会参考你的说法。”草薙不大乐意地说道。

薰把八点十三分这一案发时间记到了记事本上。

“你当时没有看到吧?”草薙说道。

“我到这里的时候大火刚刚被扑灭,之前暂时去安全地带避难的友永老师一行人也回到了这里。当时我的几位朋友还在,我就向他们询问了一下详细情况。所以——”汤川跷起了二郎腿,抬头望着草薙和薰,“今晚的事你们就来问我好了,偶尔接受一下询问的感觉也不错。”

4

汤川确实从朋友那里打听到了许多详细情况,多亏如此,薰和草薙也大致掌握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但草薙还想了解一些火灾以外的细节。

“去世的是您的儿子吧,他生前做的是什么工作?”

听到这问题,友永不禁皱起眉摇了摇头。“那家伙什么工作都没做,整天游手好闲,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说来真是令人惭愧。”

没想到一个父亲会对刚死去的儿子有如此评价,这令薰不禁停止记录,看了看友永那张满是皱纹的脸。

草薙也一样,一脸吃惊的表情。看到两人的模样,友永继续说道:“嗯,想必你们有些意外吧,我这个做父亲的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莫非其中有隐情?”

友永看了奈美惠一眼,随即注视着草薙。奈美惠在稍远的座位上低着头。

“反正你们迟早都会调查到的,我还是现在说了吧。我这女儿的母亲十年前过世了,不过她母亲并非我的合法妻子。”

“这件事我们已经有所耳闻,老师您似乎有妻室。”

友永点了点头。“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当时经人介绍,我和一个女子相亲结婚,婚后不久就有了孩子,但我和妻子两人的性格实在不合,最后我们分居了,不过一直没有办理正式的离婚手续。几年以后,我和这个孩子的母亲相遇了。她叫ikue,‘抚育’的‘育’,‘江户’的‘江’,姓新藤。”

“您儿子跟着他母亲生活吗?”

“是的,我们分居时他刚一岁。”

“您没有想过和妻子离婚,再和新藤育江女士结婚吗?”

“当然想过,可我妻子一直不肯答应,毕竟她带着孩子,大概想从我这里拿生活费吧。而育江当时也说不登记也没关系,这事就一直拖着没办。”

听过友永的讲述,薰认为不无可能。

“原来是这么回事,那后来为什么只有您儿子一个人搬回来住了呢?”草薙问道。

“两年前我的妻子死了,没过多久那家伙就跑到了这里,说他没有地方住,让我给他想办法。一个男人居然能满不在乎地说出那种话……”

“所以您就让他在别馆住下了?”

友永点点头,叹了口气。“虽说已经有近三十年没见了,但儿子毕竟是儿子。幸好我这里有栋别馆,就让他住下了。只不过当时我附加了一个条件,他只能住一年,要在一年内尽快找份工作,自己另外想办法找住的地方。”

“后来一年期满了吧?”

“期限早就过了,那家伙非但不离开,甚至连工作都不想去找一份。嘴上说找不到适合自己的工作,其实他压根儿就不想去找。估计他以为只要一直赖在这里,就一辈子都吃穿不愁了吧。真蠢,他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做父亲的早就已经退休了。”

听着他的诉说,薰开始明白友永并不为儿子的死感到悲伤的缘故了。简而言之,友永邦宏虽然是他的亲生儿子,对这个家而言却是个瘟神。

汤川低头静静地聆听着,从他没有丝毫惊讶的表情来看,估计他早就知道这些了。

“情况我们大致了解了,感谢您毫不隐瞒地将实情告诉了我们。”草薙低头行了一礼。

“这些丑事本不想告诉别人,但你们一查便知,所以我就直说了。住在附近的人也都很清楚,因为他们都是些和我们家打了多年交道的熟人了。”

“您在这里住了多少年了?”

“我也记不清了。”友永歪着头回忆道,“毕竟从我祖父那一辈就在这里住下了。而那栋别馆原本也是我父亲为我建的屋子,邦宏来之前,那里一直是供我读书和娱乐的地方。”

这户人家的房屋洋溢着古典日本风情,同时不乏西式构造布局,大概就是各个时期房屋主人的审美不同所致。

“还请您允许我问一个较为敏感的问题。”草薙说道,“您可能已经知道了,今晚的事情并非只是简单的失火,很可能是有人蓄意而为,而您儿子也极有可能是被人谋杀的。”

“我已经听说了。”友永回答道。

“对此您有什么线索吗?从对方使用了凶器这一点来看,其目的并非只是纵火,而是要置您儿子于死地,这一点显而易见。”

友永两手交叠放在手杖上,歪着头说道:“刚才我提到那家伙整天游手好闲,但其实我并不清楚他每天都具体在做些什么,而他来这里之前的事我就更一无所知了。不过想来那家伙也就是整日自甘堕落,或许招惹到了什么人。”

“那么,您也没有什么头绪?”

“说来惭愧,那家伙虽然是我的亲生儿子,但我也不大清楚。”

“您最后一次见到您儿子是在什么时候呢?”

“今天白天,当时我过去拿这些瓶中船。”友永指了指那些放在一旁架子上的得意作品。

“您是一个人去的吗?”

“不,当然是这孩子陪我一起去的。”

“当时您是否和您儿子谈过些什么呢?”

“我们交谈过几句,不过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而且他当时也主动避开了我。”

“您当时是否察觉到了些什么?比如他看起来是否不大对劲,或是正在和别人通电话之类的。”

“似乎也没有。”

草薙扭头看了看奈美惠。

“那您呢?”

“我也没察觉到……”奈美惠小声地答道。

草薙点了点头,之后扭头看着薰,似乎在问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恕我冒昧,您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薰望着友永的轮椅问道。

“您是说这个吗?是几年前的事来着……”友永望了奈美惠一眼。

“是从六年前的年底开始的。”奈美惠回答道,“当时爸爸忽然倒在了浴缸里……”

“是因为脑梗塞,估计是年轻时喝了太多酒,此外吸烟也是原因之一。在这一点上,我倒是应该向你学习啊。”友永冲着身旁的汤川淡淡一笑。

“您平日行走也很不便吧?”薰接着问道。

“拄着手杖倒也能勉强站起来,不过要走就只能走两三步了。”

“那您的手呢?”

“左手有轻微麻痹,不过接受康复治疗后变得灵活多了。”友永动了动左手的指头。

“您平日外出吗?”

“不,我几乎不外出,最近这一年都没有离开过宅子。我出不去不要紧,倒是这孩子,因为要照顾我,她都没有办法好好出去旅游放松一下。我也和她说过不用在意我,想让她去外边走走……”

“这么说来,奈美惠小姐一直都在家里吗?”

“在我突然摔倒前,她在出版社工作。可后来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便不得不辞掉工作。我一直觉得有愧于她……”

“我不是跟您说过,别再这么说了吗?”奈美惠皱了皱眉,转头对薰说道,“后来我做一些翻译任务,所以并不是什么工作都没做,而且这些工作在家就能完成。比起上班,还是这样的工作更适合我。”

听起来就像是在说她对现在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满。

“差不多了吧?”草薙小声地对薰说道。

“抱歉,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她竖起食指,“奈美惠小姐的母亲十年前就过世了,后来您没有考虑过把奈美惠小姐收为养女吗?”

“想过,但我却无法做到。”

“为什么呢?”

“很简单,要把她收为养女,必须得到配偶的许可,但我妻子是不会答应的。”

“可您妻子也已经过世——”

“内海,”汤川突然插嘴道,“各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如果不是调查需要,我觉得还是不要追根究底比较好。”

“啊……对不起。”薰缩了缩脖子,低下了头。

友永和奈美惠两人一脸不快地没有再说话。

离开友永家后,薰驾驶帕杰罗和草薙踏上了归途。汤川则说他还要再陪友永坐一会儿,他似乎已经在车站附近的商务酒店预订了房间。

草薙在电话里向间宫汇报了今晚打听到的情况,挂断电话后,他不禁叹了口气。

“明早先到总部去一趟,再来这里集合。说是要等尸检结果出来后才能确定调查方向,还说到时候消防和鉴定科的人也会和我们一起进行现场勘查取证。”

“总而言之,首先还是要调查被害人生前的人际关系吧?”

“是啊。从被害人父亲刚才说的来看,估计此事还另有隐情,有调查的价值。”

“对了,您对刚才那件事有什么看法?”

“刚才的什么事?”

“就是友永先生并没有把奈美惠小姐收为养女的事。或许确实无关紧要,但很少见汤川老师那般严厉的样子。”

“哦,你说那件事啊。我倒是能理解。”

“怎么说?”

“你想想,再怎么说友永先生和奈美惠小姐都是毫无血缘关系的。奈美惠小姐的母亲已经死了十年之久,每天都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之下的男女或许会情愫暗生也说不定。”

“您的意思是说,他们两人之间是男女关系?”

“我是这么认为的。既然不愿收为养女,或许是在考虑结婚吧。汤川应该也察觉到了,所以才会那么说。虽说在我们看来,一个轮椅上的老人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实在不大般配,但男女之间的事,我们这些局外人是不会明白的。”

前方亮起了红灯,薰踩下刹车停稳车子,歪着头说道:“我觉得并非如此。”

“为什么?”

“奈美惠小姐应该有恋人。”

“恋人?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左手中指上戴着戒指。”

“有吗?”

“是蒂凡尼的新款,估计是她男朋友最近才送的。”

“那你有证据表明那个男朋友并非友永先生吗?”

“友永先生最近一年里都没出过门。”

草薙不禁“啊”了一声。薰看到交通信号灯已经变绿,从刹车踏板上挪开了脚。

“或许是她自己买的呢?”

薰两眼望着前方,摇了摇头。“不会有女人自己买那款戒指,因为那款戒指就是为了让男人买下送给女人而专门设计的。”

“哦,这样啊。女人对事物的观察真细致入微啊。”草薙用夹杂着钦佩和揶揄的口吻说道。

“不可以吗?”

“没有,这对干刑警这行而言是个不错的长处。不过要是男人和你这样的女人结婚可就惨了,稍有花心就会被看穿。”

“您是在夸我吗?不胜感激。”

“不用客气。”

道路前方出现了高速公路的标牌。

5

奈美惠打开起居室的壁橱,拿出干邑白兰地。

“真的只能喝一点点。”

“嗯,我知道。”幸正点了点头,“今晚例外,汤川难得来一趟,怎么能连杯酒都没有呢?”

“老师,您就不必在意我了。”坐在对面的汤川轻轻地摆了摆手。

“是我自己想喝,拿你当幌子。或许会给你添麻烦,但你就多少陪我喝点儿吧。反正现在这个样子,今晚是睡不着了。”

“我当然没有关系。”

奈美惠在两人的面前放上酒杯,倒入干邑白兰地。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浓郁的酒香。

“今晚没有办法为了重逢而干杯了。”幸正微笑着舔了舔白兰地,“感觉舌头都麻了,不过果然是美味啊。”

奈美惠也在椅子上坐下,把茶壶里的红茶倒到了杯子里。

“我都不知道您儿子已经回来了。”汤川说道。

“我也没有感觉,想来那家伙也一样,我们就像陌生人一样。尽管有血缘关系,但如果心灵上无法沟通的话,就算不上是一家人。你不觉得吗?”

“具体情况我也不大了解。”

“你这人一向独善其身,对别人的事不关心。”幸正轻轻晃了晃肩膀,转头看着奈美惠,“安田和井村也都挺不错,但他们俩都比不上这个汤川。他以前被人称为天才,不,现在依然是。”

“您就放过我吧。”

“但他却不喜欢别人那么叫他。奈美惠,你觉得一个优秀的研究者必备的素质是什么?”

奈美惠稍稍考虑了一下,回答道:“是认真吗?”

“这一点或许也很重要,但光有认真的劲头是远远不够的,有时一时的糊涂也会带来重大的发现。身为研究者,必不可少的素质是纯粹,是那种不为任何事物所影响、不被任何色彩所沾染的纯白之心。说起来简单,真正做起来却非常困难。其原因就在于,研究这种工作其实就像是在堆积石块,努力的研究者自然会希望向着自己的目标不断向上堆积。他们的心中自然有着自信,坚信自己的目标并没有错,但有时这也是致命的。刚开始时放的石块位置是否正确,不,首先他放的究竟是不是石块——一旦心中产生了这样的怀疑,就很难再把自己堆起来的石块全都推翻,因为会被之前取得的成绩所束缚。想要保持一颗纯粹的心是很困难的。”幸正轻轻地晃动了一下紧握的左手。

奈美惠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幸正如此语重心长了。看起来他应该还没喝醉,或许是邦宏的死令他有些激动吧。

“而汤川却是一个无论前期付出过多少,只要心中稍有疑惑,就能立刻把堆积起的石块全部推翻的人。我还记得你那时对磁单极的研究。”

“那件事啊。”汤川苦笑了一下,喝了一口酒。

“磁铁不是有s极和n极吗?”幸正望着奈美惠开始说道,“s极和n极互成一对,再小的磁铁都不可能只有s极或者只有n极,但在基本粒子的层面上是否可行呢——尽管目前还没有发现,但人们把这种假想中的物质命名为磁单极。汤川在念研究生的时候曾经对磁单极有着极为浓厚的兴趣,为了设法证明它的存在,他反复试验。因为他的方法极富独创性,甚至吸引了教授们的关注。”

“但当时那些教授没有一个人认为我会成功。他们觉得区区一个研究生,怎么可能解决全世界科学家都无法完成的课题。”

“说实话,我当时也觉得不大可能。”

“老师们的预想果然成了现实。”汤川望着奈美惠苦笑了一下,“当时我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构筑起来的理论,却在根基上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而那篇论文最终也就成了一堆废纸。”

“正是汤川你当时的果断令我钦佩不已。换作其他人,或许会否认自己的错误,最后陷入僵局,我也认识不少因此而耗时耗力、最后一事无成的研究者。但你却不同,你果断地抛却了探索磁单极的梦想,转而把实验中获得的经验运用到了完全不同的领域中去,开始展开了将铁磁性物质高度磁化的新方法的思考。当时我大吃一惊,没想到一个搞量子力学的人,竟会突然向磁记录技术发起了挑战。”

“不过是歪打正着罢了。老实说,当时我也有些自暴自弃了。”

“你取的名字也极为独特——‘磁界齿轮’。说实话,把专利拿到手时,你一定觉得要变成有钱人了吧?”

“不,还真没想过……”

“不可能吧,毕竟当时美国企业可是蜂拥而至向你咨询啊。”幸正睁大眼睛,扭头望着奈美惠。

奈美惠惊异地“哎”了一声,两眼望着汤川。

“可最后却没能和任何一家公司签约,因为那是种在很苛刻的条件限制之下才能实现的技术。”

“真是太可惜了,不过对日本物理学界而言却是一件好事。如果你当时发了笔大财后便从研究领域消失了的话,日本就会失去一个宝贵人才。”

“我不行的,研究了多年却也没出什么成果,到头来只是在空耗岁月而已。”

“你现在还没到该气馁的年纪。说起来你好像还是一个人吧,就没考虑过结婚吗?”

听到幸正的话,奈美惠不禁吃惊地眨了眨眼。她一直以为汤川早就结婚了。

“凡事都讲缘分,但我的缘分似乎已经从上游被堵住了。”

“你是觉得单身更轻松吧?”幸正微笑着喝了一口白兰地,之后又恢复了一脸严肃的表情,“不过,结婚前慎重考虑绝不是一件坏事。我现在时常会想,要是我结婚那时能慎重些就好了。我当时满脑子里都是研究,对结婚和家庭之类的根本毫无兴趣,不过是在一个恩人的介绍下去相亲的,而最后决定结婚也不过是因为没有推托的理由罢了。然而人生大事不能这么随便决定。虽然我妻子抱着孩子离开家让我很恨她,但现在回头想想,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本该好好和她谈谈的,我却死要面子不肯低头。就在那时,美国麻省那边的人找到我,让我过去和他们共同研究项目,于是我没和妻子说一声便远渡重洋去了美国。等我过去后,原本两年的计划又延长到了三年。其间我一次都没和妻子联系过,也难怪她会怀恨在心。”

幸正一口喝干,放下杯子,又把手伸向了酒瓶。

“爸爸。”

“您还是别喝了。”汤川说道。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听到幸正这样说,奈美惠也不好再强加劝阻,只得拿起酒瓶给幸正又倒了些。

“再来些吧。”

“不行,只能喝这么多了。”奈美惠盖上了瓶盖。

就在这时,放在厨房里的手机响了起来。这么晚了还会打她电话的人,说来也就只有一个了。

“快去接吧,应该是他。”幸正说道。

“那我就失陪了。汤川先生,麻烦您帮我看着父亲,别让他再加酒了。”

听到汤川答应后,奈美惠走进了厨房。接起来一听,果然是绀野宗介打来的。

“抱歉,我刚到家。听母亲说,你那边出了点状况?”

绀野家也在同一片街区,他们两人小学和初中都是在同一所学校读的,不过因为年龄差距,没有同时就读。

“是啊,真吃不消。”

“听说烧毁的是别馆,住在那里的人也死了吧……”绀野发音变得含糊不清起来,似乎正强忍着内心的感情。

“嗯,那个人死了。”奈美惠也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感情。

绀野说了句“是吗”,之后就不吭声了,奈美惠也闭口不言。两人此刻心中的想法一致,但都没有说出口来。

“你怎么样,没受伤吧?”绀野终于开口问道。

“我没事。主屋这边并没有受损,爸爸也还好。”

“那就好。不过这事是有人故意纵火引起的吧?你们就这样留在那边不会有事吗?或许凶手还在附近。”

“不必担心,今晚警方的人似乎会在外边警戒,而且家里还有父亲以前的一位学生。”

“那就好。对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幸好烧毁的是别馆,如果凶手当时是冲着主屋,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啊。”

“是啊,不过其实没必要为这事担心。”

“为什么?”

“凶手似乎是冲着那人来的。”

“是吗?难道凶手不是碰巧在别馆放的火吗?”

“好像不是,详细情况下次见面再详谈吧。”奈美惠觉得现在在电话里详谈这件事似乎不太妥当。

“也是,今晚你们就早点休息吧。下次什么时候见?”

“现在还不大清楚,明天我给你发短信。”

“好的。那我就挂电话了,晚安。”

道过晚安后,奈美惠也挂断了电话。回到起居室,只见汤川正在观赏那些瓶中船。

“他也准备回酒店了。出租车十分钟后就到。”幸正说道。

“让您陪我们到这么晚,实在抱歉。”奈美惠向汤川低了低头。

“没有,我也度过了一段宝贵的时光。估计两位明天会有许多事要忙,请多保重。”

“谢谢。”

“今晚过来的草薙和内海那两位刑警都是可以信任的人,如果你们有什么麻烦可以找他们帮忙。如果没法联系上他们就和我说。”

“我们会的。让您替我们操这么多心,实在是过意不去。”奈美惠再次低了低头。

汤川把手上的瓶中船放回原处。“这东西可真是精美啊,看来您的手指也已经恢复得像原先那样灵活了。”

“不,大不如前了,不过能做出这东西也挺令人开心的。对了,这个也是我自己做的。”幸正把手杖递给汤川。

“这个吗?”汤川接过来看了看。

“你试着转动一下把手。”

“这样吗?”汤川转动了一下把手,随即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握住把手往回一拉,将把手拉开了约三十厘米。

“这是我用坏掉的折叠伞的伞骨做的。”幸正说道,“是懒人杖。每次我想把距离稍远的东西拖过来的时候,就会用这手杖,如果还是够不到的话,就这样把它拉长。”

“原来如此。”汤川将把手塞回原位,就在这时,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哎?这个开关是……”

他打开开关,只见旁边的墙上呈现出一个红色箭头。原来它同时还是一支激光笔。

“您装这东西做什么啊?”汤川问道。

“当然是让它发挥激光笔本来的用途,比如说这样。”幸正接过手杖按下开关,红色的箭头出现在了起居室壁橱上的箱子上,“汤川,麻烦你帮我把那只箱子拿过来行吗?腿脚不方便的话,就得用这种偷懒道具了。”

汤川点了点头,冲着奈美惠笑了笑。“看这样子,老师能长命百岁呢。”

“的确。”奈美惠也冲着他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出租车到了,幸正目送汤川坐车离开。在奈美惠看来,幸正的背影透出几分寂寞与凄凉。

6

沿着友永家门前的道路走一百米左右,有一户姓柏原的人家。居住在那里的人六十五岁,名叫良子,是一名家庭主妇,她对友永家的情况了如指掌。两家人似乎相交甚久。

“那么,友永先生一开始并没有把儿子回来的消息告诉邻居?”薰翻开记事本问道。

此时的薰坐在屋檐下的走廊上。来的时候良子正在晾晒衣服,于是便让薰坐在了那里,还拿出满满一篮橘子招待她。昨晚的事似乎已经在周围传开,良子貌似也做好了迎接警察上门询问的准备。她说她昨晚出门为亲戚通宵守灵,回来的时候消防员都已经撤走了。

“大概他不想对别人说起吧,毕竟儿子那么不争气,而且自从儿子小时候离开家,他就一次都没见过,所以估计向人介绍时也很尴尬。不过他还是让儿子在别馆住下了,毕竟是亲生儿子,到底还是血浓于水啊。”

“柏原太太您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是奈美惠告诉我的,不过在那之前我就隐约察觉到了。这地方挺小的,哪家有个风吹草动,周围的人马上就会知道。突然有个穿着古怪的人四处乱晃,谁都会觉得奇怪吧?何况那家伙还时常带一些狐朋狗友回来,吵得人大半夜不得安宁。不是噼里啪啦地放爆竹,就是任性地在池塘里划船,成天给人找麻烦。后来友永先生看这事估计也瞒不住了,就决定和一些关系还行的邻居说一下。但友永先生身体不太好,所以到头来四处登门谢罪的人就成了奈美惠。那孩子才是最可怜的啊!说来也真是没天理,因为她母亲生前没能嫁到友永家,所以等友永先生过世后,她连一分钱遗产都拿不到。真可怜,她一直不计回报地照料着友永先生……”良子如同是在发泄心头的怨气般猛说了一气。

“邦宏先生生前是否和邻居们有过什么纠纷呢?”

“那可是家常便饭。就像我刚才和您说的,那家伙极度自私任性。不过我们平日倒也会多加注意,尽量不去招惹他,因为自从他在友永家住下来后,就开始有些不三不四的人进进出出了。”

“不三不四的人?”

明明没有其他人在,良子还是用一只手捂着嘴说道:“是来讨债的人。听说他家不成器的儿子来的时候不但身无分文,还在外头欠了一屁股债呢。”

这事昨晚友永倒是没在他们面前提过。薰心想,或许是因为难以启齿吧。

“他跟什么人借的钱?”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看起来不像是从正道借来的,毕竟来讨债的都是些不三不四的人。对了,请问昨晚的那场火灾应该不是普通的失火吧?听说警察今天在附近见人就问有没有看到手持利刃的人出没过呢。”

“啊,这个嘛,我也不大清楚。”

薰起身告辞。盛情难却,她收下了两个橘子。又走访了几户人家后,薰回到了辖区警察局。间宫和草薙都在会议室里,只见草薙正在梳理友永邦宏生前的人际关系。

“简而言之就是一个混蛋。”草薙说道,“听说友永邦宏的母亲和代与友永先生分居后就回到娘家的税务师事务所帮忙了。可是在她的税务师父亲突发疾病去世后,一家人就失去了经济来源。从这一点来看,她不同意与友永先生离婚似乎倒也有些道理。友永先生一直都按时支付着生活费,所以友永邦宏并没过过什么苦日子,并且顺利从高中毕业了。他尝试过许多工作,但都没坚持几天,还沾染上了赌博的恶习,而且开始出入风月场所。内海打听来的那些有关欠债的情况似乎就是和赌博有关的,而友永邦宏的名字也早就被银行列入黑名单了。不过听那些和他交往的狐朋狗友说,似乎在他住进了别馆后,以前欠下的债就全都被还清了。看来其实是友永先生帮他还的债。”

“是这样啊……”

薰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现在非但能够理解草薙直呼被害人姓名的心情,也明白了友永幸正显得对儿子漠不关心的原因。

“至于借款的具体金额,目前岸谷正在调查。据我猜测,友永邦宏欠的债远远不止一两百万,至少得是这个数的十倍。纯粹就是一个混蛋。”

“不管他是不是混蛋,我们都必须把杀他的凶手找出来。”间宫一边剥着橘子皮一边说道,“好了,接下来该从哪里着手呢?”

“目前还没有发现凶器吗?”

听到薰的询问,间宫一脸苦涩地说道:“辖区警察局的人已经展开了大范围的调查,但目前依旧毫无收获。估计凶器已被凶手带走的可能性较大。”

“日本刀如果丢下不管,一下子就会露出破绽啊。”草薙说道。

“凶器是日本刀吗?”

“类似的东西。”

“不,倒也未必就一定是日本刀。”间宫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接着说道,“被害人从背部到胸口被利刃刺穿,伤痕宽约五毫米,长约三厘米,和日本刀造成的伤痕大体相仿,而且是被人用相当大的力气一下刺穿的。负责尸检的医生说,如果被害人确实是被日本刀刺死,那么持刀之人一定是个身手不凡的剑客。除此之外,被害人身上就没有其他外伤了。尸体的肺部并没有吸入烟雾,可见凶手是在将其杀死后才放的火。”

“就算不是日本刀,既然能将人的身体刺穿,估计也是极长的凶器。”

“至少也有三十厘米长。”草薙说道,“而且当时凶器上也一定沾着不少血,凶手肯定无法带着它四处走动。何况凶手身上或许还溅有死者的血,如果不驾车可无法逃走。假如在凶手放火后立刻拉起警戒线,或许早就已经抓住他了。”

“别瞎说了,我们可是在发现了尸体后才知道这是起杀人案。”或许怕被周围的警员听到,间宫压低嗓门说道,“草薙你继续调查被害人生前的交友情况,查明他是否和人有过金钱纠纷。内海你去友永家一趟,找友永先生打听一下有关那些欠款的情况。”

“是。”草薙和薰二人齐声答道。

7

“正如您所说,我确实曾经替那家伙还过债。”幸正平静地回答道。他努力显得有精神些,但在奈美惠的眼中,他是那般憔悴。

“邦宏先生当时是从什么地方借的钱呢?”内海薰问道。

“从各种地方。既有大型消费金融公司,也有乱七八糟的贷款公司。过会儿我让您看一下对方当时开的收据。”

“那就有劳您了。请问他总共借了多少钱呢?”

“全部加到一起的话,大概超过五千万了。”

内海薰睁大了眼睛,之后又连忙把数目记录了下来。

奈美惠在二人身旁听着他们的谈话,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当时上门来讨债的那些男人还算客气,但与“妥协”“温情”之类的字眼扯不上半点关系。那些人得知邦宏找上了幸正这棵摇钱树后都蠢蠢欲动起来,虽然没有直接威胁,但绵里藏针、步步紧逼,最终把幸正逼上了绝境。邦宏非但不理解父亲的难处,反而比讨债人更为残忍,反复催促幸正。

你觉得是谁造成了这一切——这句话就是邦宏的口头禅。

因为有自私的父母,自己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如果换作是个寻常的父亲,就应该不只是给钱,还会竭尽心力抚养孩子。当时幸正没尽这份心,此时如果再不付出相应的代价也就说不过去了。而且自己也没能上成大学,如果当时能够接受良好的教育,或许就可以去念大学了。因此,邦宏觉得自己有权讨还幸正没有给他的教育经费和如果他念大学所需要花费的钱——也亏他能够想出这些牵强的理由来。邦宏的胃口越来越大,要的钱越来越多,连前来讨债的人都在一旁苦笑不已。

申请破产怎么样?奈美惠这样想过,但没有勇气把这句话说出口。再怎么说她都是个外人,更何况她早已经看穿了幸正此时的心理。其实幸正一直觉得有愧于邦宏,而他并不反驳邦宏的歪理,也正是觉得邦宏堕落至此的根源其实还是在他。奈美惠明白他的想法。

最后,幸正变卖掉了友永家的部分土地,替邦宏偿还了欠款。虽然奈美惠并不清楚友永家究竟有多少财产,但她也能看出这个家其实算不上特别富裕。

接着内海薰又询问了有关欠款纠纷的情况,和邦宏是否曾与附近的居民有过口角之类的事。看来警方已经掌握了一些有关邦宏的情况。

“对了,请问邦宏先生身边是否有人持有日本刀呢?”内海薰问道。

“日本刀?”

“或者是有那种很长利刃的人。请问您以前是否听说过谁持有类似的东西吗?”

“不清楚啊。”幸正歪着头说道,“我想不起来了。难道我儿子是被人用日本刀杀的吗?”

“目前还不能确定凶器是否是日本刀,只知道凶器很长。如果您实在想不起来也没关系。”

随后薰又问了几个问题,在拿到借款收据的复印件后便离开了。

“看样子他们还会再来。”

就在幸正为此叹息之时,门铃响了。奈美惠拿起门铃呼叫器的听筒,原来来访者是绀野宗介。

“我因为工作上的事到了这附近,顺道过来看看你们。”麦克风里传来绀野的声音。

幸正说了句“让他进来坐坐吧”,于是奈美惠把绀野带进了起居室。幸正不想打扰他们,回自己房间了,他早就知道两人正在交往的事了。

“我已经到别馆那边去看过了,简直是一片狼藉啊。”宗介长着一张孩子脸,一睁大眼睛就越发显得年轻了。

“几乎全都烧毁了,估计收拾干净也得花上一大笔钱啊。”

“暂且放着不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这可不行。”

奈美惠给宗介倒了杯红茶,宗介向她道了声谢。

宗介在一家汽车公司的销售部门工作,他和父母一起生活,父亲一直卧病在床,由母亲照料。

“听说是被人用利刃捅了一刀啊。”宗介喝了一口红茶,“怪不得你昨天说凶手是冲着那家伙来的。”

“嗯。”奈美惠点了点头。

“虽然不该这么说,但我实在是忍不住,其实我很赞同凶手的做法,真想亲口向凶手表示谢意,感谢他为民除害。”

“宗,这可不行。”

“我知道,我也就只是在这里说说罢了。”宗介舔了舔嘴唇,“不过话说回来,其实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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