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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箭(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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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尸体以抱着墓碑的姿势倒在地上。

额上的破洞流出鲜血,警方推测应该是倒地时造成的。死者身穿蓝色运动服,这种打扮实在不适合出现在墓地。供奉在墓前的白色菊花散落一地,花瓣掉落在尸体脚边。

和仓勇作看着铭刻在墓碑上的文字,想,死得真惨!

一个人地位再高,钱存得再多,还是避不开突然找上门的死亡,甚至连死法都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这个男人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会以这种姿态结束人生。他应该是那种临终时想在身边铺满黄金、于众人的守护下离去的人。

警方已经查明死者的身份——ur电产社长须贝正清。如果做一份问卷,调查谁是当地最有权势的人,他肯定能够挤进前三名。

勇作想,真公平啊!死亡之前,人人平等。仔细想想,这可能是人世间唯一公平的地方。

“事发过程整理如下:十二点到约十二点十五分,死者在社长室里用简餐;约十二点二十分,吃完饭后换上运动服去慢跑。到这里为止,你也知道吧?”刑事科长在一旁滔滔不绝。这个胖墩墩的男人平时工作谈不上认真,但这次的被害人是个大人物,他的态度到底略有不同。

接受侦讯的是须贝正清的秘书尾藤高久。他瘦长的脸一片铁青,频频用手帕擦拭嘴角,对刑事科长的问题默默点头作答。

科长继续:“平常他会在约十二点五十分回公司冲澡,下午一点开始办公……公司里有浴室?”

“就在社长室隔壁。”

“嘿,地位高的人就是不一样。你一点去社长室,但须贝社长却不见人影,是吗?”

“是的。自从我在须贝社长手下做事以来,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据尾藤说,须贝正清习惯在每周三下午到公司的后山慢跑,然后一定会去途中的真仙寺墓地,扫扫须贝家的墓,即须贝正清陈尸之处的墓。

“你等了三十分钟,他还没回来,于是你担心地沿着他慢跑的路线一路寻来,发现他倒在这里,是吗?”

“是的。刚看到时,我以为他心脏病发作了,没想到……”尾藤喉咙的变化表明他吞了一口口水。

旁听的勇作暗想,认为须贝正清心脏病发作很合理。年逾五十的男人身穿运动服瘫在慢跑的路上,任谁都会那么想。

然而,尾藤应该马上就发现正清不是病死的,因为正清背后插着寻常尸体上不会有的异物。

那是一支箭,长约四十厘米,直径约一厘米,箭柄当是铝质的,箭尾装了三根削成三角形的鸟羽。

一支不折不扣的箭,就插在正清脊椎左侧约十厘米处。

“有谁知道死者习惯在星期三午休时慢跑吗?”科长问道。

尾藤摇摇头。“我不清楚。不过,应该有相当多的人知道。”

“他这么做很出名吗?”

“嗯。其实不久前,《经济报》曾经介绍过。”尾藤说,那份报纸明确提到了须贝慢跑的事,还刊登了真仙寺的照片。

“搞什么!那不等于人人都有下手机会了?”科长夸张地皱起眉头。

“关于插在死者背后的箭,你有没有印象?”勇作问。

他几乎不抱任何期待,尾藤却皱起眉头,用一种“事态严重”的口气说:“关于这一点嘛……”

“你见过?”

“嗯……我猜大概是那个。”

“什么?”

“瓜生前社长的遗物。”尾藤告诉刑警们,瓜生直明的收藏品中有一把十字弓。

“嗬!竟然有那种东西,不得了!”刑事科长一脸亢奋地叫来一个属下,命他和瓜生家附近的派出所联系,请他们确认瓜生家的宅院里有没有十字弓。

“弓不是随处可见的东西,凶器大概就是这个了。”大概是因为出师告捷,科长的声音显得雀跃。毕竟被害者是个大人物,他也想在这件案子上多立点功。

局长也急于破案,他应该正在指挥警力防止外人进入、破坏现场,并在真仙寺周围地毯式搜寻线索。仿佛只要竖起耳朵,他那特殊的口音就会乘风而来。

然而,勇作的想法却和这两位上司不同。

“包含那把十字弓在内的遗物,现在由谁在管理?”

勇作一问,尾藤立刻给出明确的答案。“前社长的长子瓜生晃彦。”

“瓜生晃彦啊……”

那正是勇作预料中的名字,对他而言,这个名字具有特殊意义。

勇作离开那里,搜寻犯人留下的蛛丝马迹,往尸体正后方走去。不远处,有一面围住墓地的水泥墙,高度大约到勇作的胸部,还不至于妨碍犯人射箭。墙的另一头就是杂木林。

勇作爬过围墙,置身林中。这里并不如外面看起来那般狭小。然而,若从这里射箭,眼前的墓碑会成为障碍,不可能瞄准须贝正清。于是他一面盯着尸体的位置,一面沿着围墙移动。

结果他来到一棵大杉树旁。那里距离目标约十几米,几乎不会被任何东西阻碍,能笔直地瞄准须贝正清的后背。

勇作仔细观察那里的地面,明显可见最近有人踏过的痕迹,地面有鞋子踏过留下的凹洞。

“科长。”勇作请上司来看。

“原来如此。凶手很可能曾躲在这个地方。”

“这里有围墙挡着,如果蹲下来,从被害人的方向应该看不到。只要寻机瞄准被害人背后就行了。”

警部接受了这个推论,高声叫来鉴识人员,命他们拍照存证并采集足迹。

勇作一会儿盯着鉴识人员作业,一会儿朝墓地望去,就地平举起一只手,将手掌比成手枪,让食指瞄准目标,再对着刻有“须贝”的墓碑凭空想象出一个瞄准器,向左移动。当“瓜生”二字映入眼帘时,他停下了动作。瓜生家的墓就在一旁。

勇作感到胃酸翻滚,仿佛胃里被塞了一块铅,令他不适。他将比作枪管的食指对准“瓜生”二字,扣下想象中的扳机。

2

勇作还记得刚上小学时,父亲牵着他的手,穿过小学的校门。入学典礼在礼堂举行,孩子们按照班级顺序排排坐,家长们在后排观礼。

勇作的右边是一条走道,对面是隔壁班级的队伍。

台上,没见过的大人轮流致辞。勇作没多久就感到无趣,在椅子上窸窸窣窣地挪动身体。忽然,他察觉有人在看自己,那道视线来自走道另一边的班级。他望了过去。那里有一张曾打过照面的脸。

勇作还记得,那正是在红砖医院遇见的少年。红毛衣、灰围巾、白袜子,一切都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少年那时搭上那辆长长的高级轿车,从勇作面前驶去。他也念这所学校?

勇作瞪回去。那名少年却飞快地打量了他一番,然后将脸转回前方,直到典礼结束都不曾再转过头来。

学校生活比勇作想象的更舒适愉快。他交了许多朋友,学了很多原本不知道的东西。如果次日要远足或开运动会,他就会因亢奋而失眠。

大概是因为勇作个头大,又很会照顾别人,他成了班上的领袖。无论是玩捉迷藏,还是拍画片,分组或排序都是他的工作。对于他决定的事,没人会有意见。

第一次发下来的成绩单上,漂亮地写着一整排“优”,评语栏里也夸奖勇作“积极进取,具领导力”。不用说,父亲兴司自是为勇作感到高兴。他看了成绩单,脸上挂着由衷的佩服,看着儿子。“了不起啊,勇作,你和我的资质真是有如天壤之别。”

升入三年级的时候要换班。不到一个月,勇作又成功地掌握了新班级的主导权。不过,他并不是刻意要那么做,而是一回神,事情已经自然而然地演变至此。他当时简直感觉地球是以自己为中心运转。

只有一件事令他心存芥蒂。不,或许该说只有一个人令他耿耿于怀。

就是那个少年,那个入学典礼时直盯着他看的少年。

有的人和自己分明毫无瓜葛,却怎么也不能无视其存在。即使对方不吸引自己,也和自己无冤无仇,但不知为什么,只要一看到对方的脸,内心就会掀起一阵波动。对勇作而言,那个少年正是这样的人。他们不同班,也不曾说过话,但勇作却发现自己的眼睛经常追着少年的一举一动,这并非出于想和对方成为朋友的目的,而是莫名地觉得对方极为讨厌。

或许这是一股强烈的忌妒。如同在红砖医院见到少年的时候一样,他的良好身世诉说着两人生活环境的巨大差距。不过,那不是勇作忌妒他的真正理由。勇作身边也有好几个家世明显强过勇作的孩子,但他对他们几乎没有感觉。

此外,勇作确定并非自己单方面地在意对方。在运动场上投球的时候,他会突然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靠直觉往这种目光的来处看去,几乎一定会和那个少年四目相交。只要勇作瞪回去,对方就会移开视线。这种情形多次出现。

真是个讨厌的家伙!勇作每次都这么想,或许对方也有同感。

勇作从一、二年级同班的同学口中得知了少年的名字——瓜生晃彦。他觉得这真是个矫揉造作的名字。

那个朋友还告诉勇作,瓜生晃彦的父亲是一家大公司里身居高位的大人物。然而,这没有扭转勇作对他的负面印象,而是造成了反效果。

“他成绩好吗?”勇作问。

“很好。”那个同学说,“每次老师上课点到他,他都能答出正确答案,而且考试总一百分,是班上的第一名,说不定也是全年级第一名。”

“全年级第一名”这句话惹怒了勇作。当时,他已自诩为第一了。

“不过,他好像不是班长。”勇作说。他认为,不管在哪个班级,成绩最好的人一定耀眼而出众。

“因为瓜生没有朋友,没人推荐他。”

“哦。这么说,他不太受欢迎?”勇作自己则众望所归地当上了班长。

“是啊,一点儿也不受欢迎。他也不和大家一起玩,老摆出一副臭架子。”

这句话让勇作很受用。两人虽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但一听到有人说瓜生晃彦的坏话,他就觉得很开心。

勇作一直很在意晃彦,时而触到他令人讨厌的视线。时光就这么流逝。

四年级夏天上游泳课的时候,两人有了正面的接触。

那天是那个夏天最后一次下水游泳的日子。五个班级举行接力对抗赛。各班选出四名精英,每人五十米,进行总计两百米的泳赛。

勇作自然入选了,他对游泳很自信,在至今的游泳课中,没人游得比他快,于是由他担任最后一棒。

勇作在起跳台后面等待的时候,听见了隔壁班同学的对话。那是瓜生晃彦所在的班级,他也在选手之列。从顺序来看,他是第三棒。

只听他回头对最后一棒选手说:“喂,跟我换。”

“为什么?我们不是猜拳决定了吗?”

“少啰唆,跟我换就是了。”

瓜生在四年级学生中身材算是高大的,五官也像个小大人,对方被他一瞪,马上慌张地起身和他对换。

在一旁观看的勇作和瓜生四目相接,随即移开了视线。

泳赛开始了,第一棒、第二棒相继跃入泳池。第三棒入水后,勇作站上起跳台,将口水抹上耳朵。

“和仓,拜托你啦!”

勇作举起手,响应同学的加油声。

五名选手中,瓜生班的领先一个身长的距离,勇作班的居于第三。勇作确定自己能扭转颓势,马上就能超越瓜生这家伙……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第三棒明明领先回来,游最后一棒的瓜生却没有立刻跳入水中。观众席上传来“你在搞什么啊”的叫声。不久,勇作班上的选手也回来了。甫一接棒,勇作立刻跃入水中。他把握住了绝佳的入水时机,飞快地以自信的自由式划水前进。他认为自己已居首位,可以一个人遥遥领先,抵达终点。

但当他在二十五米处正要折返时,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景象——有人游在自己前面!

是……瓜生!不可能!他分明比我晚下水……

勇作拼尽全力。然而,当他抵达终点、从水中探出头时,却看到瓜生已经脱下泳帽。瓜生发现了他的视线,微微咧嘴一笑。勇作第一次看见瓜生笑。如果当时他是初中生,心里大概会浮现“嘲笑”这个字眼。那笑容似乎在对他说:“你别自以为是了!”

勇作意识到,瓜生是故意那么做的。他从一开始就打算让勇作成为笑柄,才会强行和同学换棒,还故意晚下水,让勇作难堪。

勇作沮丧得几欲流泪,他再度潜入水中,咬紧牙根。

观赛同学的赞美证实了瓜生比赛时的泳技何等高超。有人说他的手臂舞动宛若风车,有人则说他如鱼般在水中穿梭。他们说的大概都是事实。

那天之后,勇作郁闷了很久。他只要一发现瓜生的身影,就会下意识地掉头就走。他讨厌那样的自己。

他当时没发现,那是自己第一次尝到自卑的滋味,但察觉到原本莫名地讨厌瓜生的心情,已变成了一种明确的憎恨。

“总有一天我要击败你!”他下定决心。

来年春天升上五年级,两人进了同一个班。

勇作仍是班上的领袖。那时,同年级的同学当中,和仓勇作这个名字几乎无人不晓,所以在班长的选举中,勇作以压倒性的票数当选。

在学业方面,勇作也从未感到不安。无论数学还是语文,他都觉得很容易。听老师讲课就像在听老人忆当年般简单易懂,而当老师点到他时,他也能应答如流。看到同学被分数的加法弄得焦头烂额,他觉得很不可思议,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连这么简单的东西都不会。

看来我在这个班上也是第一名!刚升上五年级不久,勇作就很自负地这么想。

但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这不过是个幻想,让他的自信破灭的也是瓜生晃彦。

两人同班后,勇作对瓜生在意了很久,但他渐渐发现瓜生和从前的同学说的一样,是个不起眼的人。他沉默寡言,又老是和众人保持距离;课堂上,他也不像勇作那样踊跃发言;一到下课时间,几乎全班都会冲到校园里玩,但他大多在位子上看书。他好像没有比较亲近的朋友,让人摸不清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只不过,瓜生依旧会远远地对勇作投来不怀好意的冰冷视线,勇作也很在意他的一举一动。两人虽然不想接近彼此,却总是注意着对方。

第一次月考后,勇作才知道瓜生的实力。老师宣布勇作和瓜生都考了满分。勇作惊讶地看着瓜生。瓜生却用手托着腮帮,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

从那之后,勇作总是在意瓜生的成绩。他想知道这个令人摸不清底细的对手真正的实力。约两个月后,勇作便明白了。

瓜生晃彦的学习成绩出类拔萃,可说是卓尔不群。不管任何一科的考试、课后作业,就勇作所知,从来没有瓜生解不出的问题。他的作业总做得完美无缺,考试也几乎都得满分。勇作虽然没有拿过低于九十分的分数,但不时会因粗心而出错。有时,老师会故意出考倒小孩子的问题,勇作也只好举手投降,但对瓜生而言这却是小事一桩。又如在欧洲地图上填出各国首都、听写汉字“启蛰”、解数学方程式,他都一脸无趣地快速答出,而且正确无误。

瓜生还不只擅长读书,要他做任何运动,他都能安然过关。所谓“安然过关”,其实只是装出来的。他给人一种“只要他认真去做,就能跑得更快、跳得更高”的感觉,仿佛要他为这种无聊透顶的事情全力以赴,是愚蠢可笑的行为。

在各方面都大放异彩的瓜生,在人际关系方面却是彻头彻尾的劣等生。他不给人添麻烦,但也全然不想与众人同乐。当以班级为单位活动时,他只是早早把自己负责的部分做完,对他人的工作却视而不见。然而,他负责的部分却完美无缺。

“我讨厌和瓜生在一起。”

“他以为自己成绩不错,就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

这么说的学生渐渐增多。

“和仓,你可别输给那种人!给他点颜色瞧瞧!”

勇作身边的朋友说。大家都无法忍受瓜生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态度。

最看不惯瓜生的就是勇作。

勇作几乎不曾落在人后。读书、运动、绘画和书法,他样样得第一。当然,成绩的背后有许多他付出的努力。而他辛辛苦苦才到手的头名宝座,却让瓜生哼着歌轻轻松松地夺走。就像那次游泳比赛一样。瓜生赢了,却一脸“这种小事一点儿也不值得高兴”的神情,简直就是故意要惹勇作生气。

“你怎么了?最近很没精神。”几个同学常这么对勇作说。勇作感到很意外。他从没想过,别人会对自己说出同情的话。

“没什么。我也有情绪低落的时候。”他总是故意高声回答。

要除掉这股窝囊气,除了超越瓜生别无他法。勇作放学回家后,只要一有时间就坐在书桌前用功读书,休息时间就跑步、做俯卧撑。他学会了画世界地图,背诵星座,闭着眼睛也能吹木笛,书法端正漂亮,而且认识了所有常用汉字。然而,他越是努力想赶上瓜生,两人间的差距却越是明显。勇作开始焦躁,常常坐立难安,而且经常迁怒于朋友。

一天,开班会时发生了一件事。

勇作和平常一样担任主席,主题是如何解决班上照顾的花圃最近荒芜的问题。勇作的工作是在同学们各自发表意见后,加以汇总整理。

其实,勇作最近对班会也开始感到棘手。他站在讲台上俯视大家时,眼角余光总是不经意地扫到瓜生,还非常在意瓜生用何种眼光看待自己。

“明明什么都不如我,还敢摆出一副老大的架子。”勇作猜想着,瓜生是不是正在这么想呢?他以前从未有过这么自卑的想法。

勇作让同学们进行讨论,一半心思却放在瓜生身上。他非常在意瓜生的一举一动,但绝不正眼瞧瓜生一眼。

“照顾花圃的顺序就这么决定。不过,负责的人再怎么巡视,要是没有认真照顾,也没有意义。有没有办法解决这一点呢?”事情大致决定后,勇作说。他认为,提出新的问题也是主席的工作。这时,勇作看见瓜生在打哈欠,闭上嘴巴后又转头看着窗外。勇作从他身上移开视线,又问了一次:“谁有意见?”

大家提出几条意见,却始终没有定论。

于是勇作说:“这么做怎样?我们制作一本记录本,将浇水、拔草等记录在上面。这样一来……”

勇作看到瓜生的表情,话讲到一半停了下来。瓜生用手托着下巴,歪着嘴角笑着。是那种笑容!游泳时的笑容!

那一瞬间,勇作压抑在心中的情绪爆发了。

他冲下讲台。

大家正感到惊讶,他已冲到瓜生桌前,握紧拳头猛力捶向桌子。

“你有话直说!你有意见,对吧?!”

瓜生却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依然用手托着下巴,定定地盯着勇作的脸。“我没有意见。”

“胡说!你明明瞧不起我。”

“瞧不起你?”瓜生哼了一声,把脸转向一旁。

一看到这个动作,勇作来不及思考,身体就先行一步。他抓住瓜生的手腕,使出全力将对方拉起,于是瓜生连人带椅摔在地上。勇作骑在他身上,双手揪住他的领口。

“住手!你们在做什么?!”

当身后传来老师的声音时,勇作感觉屁股腾空。下一秒,他已背部着地,摔在地上。

勇作爬起身,瓜生正拂去衣服上的灰尘。他低头看着勇作,小声但清晰地说:“你是不是脑袋有问题?”

这场架很快就传开了。当勇作带着老师的信回家时,父亲兴司气得满脸通红。老师在上面写了勇作在学校里的行为,并请兴司签名。

“为什么?”兴司问,“为什么你要做出那种事情?”

勇作没有回答。表明内心的想法,就像是在暴露自己的软弱,这令他害怕。

父亲的愤怒久久不见平息。勇作作好了心理准备:或许自己会被撵出家门。

然而,兴司读完信后,表情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抬起头来,问道:“跟你打架的瓜生,是瓜生工业老板的儿子?”

“是。”勇作回答。ur电产当时还叫瓜生工业。

兴司皱起眉头,从茶柜里拿出钢笔,默默地在信上签名,然后低声说:“别做蠢事!”

勇作完全不明白,为什么父亲的怒火会快速熄灭。

此后,勇作变了。他不再喜欢出头,也不再表现得像个领袖。他只是不停地思考,如何打败瓜生。

两人的关系如此持续了好几年。

3

县警总部派来的搜查一科刑警、机动搜查队和鉴识人员抵达了命案现场,重新进行地毯式现场搜证,并调查勇作发现的射箭场所。

行惠和俊和也来了。负责向他们听取案情的是搜查一科的刑警。县警总部也派出三名刑警前往公司。董事们应该已经听说此事,此刻一定正齐聚一堂,为如何善后而烦恼。

县警总部的刑事调查官正在勘验尸体,勇作也在人群中做着笔记。统和医科大学法医学研究室的副教授也参与验尸,提供意见。经初步调查,发现了一个令人意外的事实,须贝正清似乎死于中毒。

“中毒?”一名刑警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什么毒?”

“还不清楚。似乎引起了呼吸麻痹,可能是一种神经性毒素。箭上恐怕有毒。”温文尔雅的副教授慎重地说。

尸体被送至指定大学的法医学教室进行司法解剖。这时,跑社会新闻的记者已蜂拥而至,随处可见记者抓着认识的刑警死缠烂打,试图问出内情。

“和仓。”验尸完毕,刑事科长叫住勇作,命他去瓜生家一趟。

听到“瓜生”两个字,勇作心跳微微加速。“调查十字弓的事?”

“嗯。凶器似乎就是直明先生的遗物。听说他们去查看时,十字弓从原本存放的柜子里消失了。”

“凶手拿走的?”

“应该是,你马上去询问有关人等。不过,需要问的人很多,还有几个刑警也去。鉴识人员应该也去。”

“知道了。”

“噢,对了。你今后跟搜查一科的织田警部补一组,要听从他的指示行动。”科长指着一个身高约两米的彪形大汉。那人着灰黑色西装,头发向后梳,年龄看起来和勇作相仿,职位却高了一级。

“是。”勇作回答后,来到织田身边,打了声招呼。织田眼窝凹陷,充血的眼珠转了一圈,俯视勇作。

“你先保持安静,这是我的第一个指示。”织田警部补用一种低沉平板的声音说道。

“如果没有必要开口,我自然会保持安静。”一和他对上眼神,勇作立刻告诉自己要冷静。

他们开勇作的车前往瓜生家。织田缩着长腿坐在副驾驶座上,一面在记事本上写东西,一面喃喃自语。

勇作手握方向盘,想着瓜生晃彦的事。等会儿说不定会见到那个男人。这么一想,他就无法压抑住不安,但不可思议的是,心中涌起了一股类似怀念的情绪。他感到一阵困惑。

瓜生晃彦令勇作在意,并不只是基于他在课业和运动上的强烈竞争心理,还有一个特别的原因。事情发生在小学毕业的时候。

毕业典礼和入学典礼一样,在同一座礼堂举行。所有学生和入学那天一样依序排列,从校长手上接过毕业证书。讲台后面贴着一面国旗,大家依照平常的仪式,看着国旗,口唱骊歌。

勇作的父亲没来,但有不少毕业生的父母出席。父母带着小孩向老师打招呼。

等到大家开始散去,瓜生晃彦的父亲才出现。车停在正门前,下来一个身穿咖啡色西装的男人,感觉不像是来参加毕业典礼,只是来接孩子回家。

勇作的老师立刻跑了过去,满脸堆笑,微微欠身,对那人说话,和对待其他学生家长的态度相去天壤。

勇作停下脚步看着他们,身穿西装的男人也正好将脸转向他。勇作看到那张脸后有点错愕,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车子留下废气扬长而去后,勇作才想起那人是谁——绝对没错,那个男人是红砖医院的早苗去世时到他家里来的人,那个和父亲长谈、回去时还摸了摸他的绅士!

为什么那个人是瓜生的父亲?

勇作愕然地目送车子离去。

勇作还想起了一件事:仔细一想,自己和瓜生晃彦第一次见面,也是在和早苗留下共同回忆的红砖医院里。

难道瓜生父子和早苗的死有关?那会是怎样的关系?

这个疑问,使得瓜生晃彦成了勇作心中更为重要的一个人。

从命案现场真仙寺到瓜生家,用一般车速开了十五分钟。先到达的刑警和鉴识人员从大门进入,正往前门而去。勇作将车停在门前,跟在他们身后。

站在最前面的是县警总部的西方警部。他身材不高,脸也不大,但端正的姿态让人感到威严十足。

走到玄关相迎的是一名四十多岁的美丽妇人,名叫瓜生亚耶子,是瓜生直明的妻子。勇作很清楚,她是直明的续弦。

“放十字弓的房间在哪里?”西方问。

“二楼外子的书房。”亚耶子回答。

“我听说,亲戚都聚集在府上。”

“是的。因为我们在整理外子的遗物……他们现在都在大厅。”

“打扰了。”西方脱下鞋子,其他刑警也依样而为。

西方看了属下们一眼,下令道:“织田、和仓还有鉴识人员和我一起去书房。其他人去大厅,一个个地问话。”

于是亚耶子唤来女佣,要她带织田和勇作之外的刑警到大厅,自己则领着勇作他们,走上一旁的楼梯。一上二楼,是一条长长的大走廊,两侧房门一扇挨着一扇。走廊尽头好像是露台,看得见天空。亚耶子要打开眼前那扇门,织田制止了她,自己动手打开。

“这里就是外子的书房。”亚耶子说。

西方一走进去,马上发出惊叹:“真大!”

勇作也有同感。这间书房比他现在租的整间公寓套房还要大许多。

亚耶子指着放在墙边的木柜,说里面原本放着十字弓。织田戴上手套,打开柜门,里面排列着枪和刀剑等古董。西方命令鉴识人员采集指纹,自己则带着亚耶子走到窗边,以免干扰他们工作。

“有谁知道这里有十字弓?”西方问。

亚耶子一脸茫然地歪着头。“前天是外子的七七,所以我想,大部分出席的人都知道。”

“哦?为什么?”

“其实……”亚耶子说,晃彦在七七那晚让大家参观直明的收藏品。今天亲戚们齐聚一堂,似乎也和那件事情有关。

西方稍一思索,然后问:“夫人,最后一次看到十字弓是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不过我想今天早上应该还在书房里。我念大学的儿子出门前,还告诉我,爸爸房里的十字弓没收好。大概是昨天将艺术品移到楼下的时候被谁拿出来了。于是我要一个年轻的女佣和美将它收好。”

“那是什么时候?”

“客人来家里之前……我想是九点半左右。”

“你发现十字弓不见了,是什么时候?”织田首次开口。

“刚才。巡警到家里来说,听说我家有把十字弓,他要确认一下。”

“你今天也来了这间书房好几趟吗?”

“没有,今天都忙着招呼大厅里的人……”

“还有谁来过这里?”

“这个嘛……”她侧首思考,“今天应该没人有事要到这里来……我问问女佣或儿媳,说不定她们知道点什么。”

勇作对“儿媳”这两个字有了反应。原来瓜生晃彦已经结婚了。

勇作想,自己在这一点上也输了——他至今还是单身。

“今天到府上来的只有聚集在楼下大厅的人?”

“不,那个……”亚耶子说,除了聚集在楼下的女人,她们的丈夫中午前也来看过遗产分配的情形。虽然他们待在这间屋子里的时间很短,但趁机溜进这间房间也并非难事。

“其中有没有人带包?”勇作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包?”亚耶子露出困惑的眼神。

“大包,或是纸袋。”

她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哦。”勇作没有追问。他指的是用来装十字弓的包或纸袋,凶手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带走十字弓。

西方好像察觉了勇作的想法,说:“这件事应该也问问其他人。”

织田接着问进入这间书房的路线,首先得知可沿一楼的楼梯而上。

“也可以从外面直接进来?我刚才好像瞄到屋外也有楼梯。”

“是的,的确有。走廊尽头的露台上,有一道通往楼下的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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