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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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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阴沉的天空下,几个女运动员在奔跑,背景是陈旧的工厂。她们的动作强健有力,富有韵律,看样子状态不错。哲朗觉得,虽说是长跑运动员,可她们的速度远远超出了常人全力奔跑时的水平,并且以这样的速度一跑就是几千、几万米,真是厉害。

她们的教练有坂文雄看了看电子秒表。他看向哲朗,像是在问“呃,觉得怎么样啊”,眼里充满了自信。他觉得对方根本不可能否定。当然,哲朗也没打算破坏他的好心情。

有坂点点头,把手伸到深蓝色训练服内侧,挠了挠腋下。他算不上肥胖,但脖子周围有少许赘肉。他做运动员时瘦得像根铅笔,箱根长跑接力赛时曾备受关注,但进入职业田径队以后就没什么发展了,长期受伤病困扰。

“你今天采访什么啊?长跑接力前几天不是刚弄完吗?”有坂问。

“其实,我是有事相求。之前您不是跟我说起过第一高中的选手吗?”

“第一高中?”有坂好像想起来了,“啊,是末永吗?”

“对,叫末永睦美……是吧?我想问点跟她有关的事。”

“那你还是跟中原说好了,他比较了解。但是,”有坂看了一眼哲朗,“你要采访她?”

“想先见一见。”

“哦?你还是放弃为好。”

二人回到活动室,一个身穿白色防风运动衣的小个子男人朝有坂走过来。

“有坂,那个体能测试数据,我已经放到你桌上了。”

“哦,谢啦。对了,西胁说有事找你。”

“哦?什么事啊?”

男人朝哲朗笑了笑。他就是田径队的队医中原,也是大学的副教授。

“他想听听末永的事情。”

“啊。”中原眼里的笑意消失了,他坐到旁边的长凳上,“你想问她什么?”

“比较具体的问题。她好像是两性人?”

“对。一种性分化没能顺利完成的病,生殖器官具有男女双方的特征。”

“户籍上是女的吗?”

“对,出生的时候大概没能确认阴茎的存在。所谓的真性两性人,拥有睾丸和卵巢两种组织,在婴儿时期大多数很难区分性别。”

“这个选手当真是两性人?”

“不管是真是假,她本人是这么说的。”一旁的有坂说。

据他说,好像是在今年夏天知道了末永睦美的情况,是第一高中田径队的校友提起的,商量两性人运动员是否可以参加女子比赛。

一直到初中,末永睦美都过着和普通女孩子一样的生活,对自己的身体也没有任何疑问。但初二的冬天,她因车祸住院,主治医生注意到了她身体的秘密。

可她父母被告知真相后,并没有让她接受手术治疗。据说当时并没有什么大碍是主要原因,另外也有经济方面的考虑。

不久便发生了奇怪的变化。睦美的身体渐渐出现男性特征,与此同时,她的纪录也不断刷新。田径队的顾问伤透了脑筋。她在加入田径队的时候,就已经讲明自己是两性人。

“因为有睾丸,会分泌雄性激素,使女选手兴奋。实际上,末永这孩子有着女孩子没有的肌肉。她有这么好的纪录,也完全是这个造成的。”中原解释道。

“虽然没有正式的纪录,但据顾问说,她跑五千米只用了十五分钟。”有坂说。

哲朗瞪圆了眼睛。

“这不是全国纪录吗?”

“还有人说她九分钟跑完了三千米。”

“那也很厉害啊。”哲朗提高了声音,“可要是做性别鉴定,结果想必就不是女人了。”

中原摇了摇头。

“不,如果做性别鉴定,很可能被判定为女性。”

“啊?是吗?”

“检查的方法有很多,最近采用的是一种促使dna增殖的pcr法,本质上和以往的并没有太大区别,总之就是要检查性染色体。男的是xy型,女的是xx型,你们应该都听说过吧?”

“对。”

“这种最新的方法就是要找出具有y染色体的人,从巴塞罗那奥运会时开始流行。可真性两性人并不具有y染色体,所以就算检查,仍会作为女性顺利通过。”

“那么末永那孩子不就没问题了吗?”

“检查上确实没有问题。要是在过去,这样的选手还是有可能参加比赛的。”

“如今不也是,时不时就有这样的人参加比赛。”有坂说,“外国选手中,那些绝对有问题的人还不是照样堂而皇之地参加。”

“但只要通过了性别鉴定,别人也不能仅凭外貌就提出申诉。”

“末永也用同样的手段不就行了?”哲朗提出来。

“问题在于道义上。”中原说,“两性人是先天性的疾病。因为生病,才有了女性本来不具备的能力。你不觉得让这样的选手参加比赛本身就有问题吗?”

“是说不公平?”

“这是其中之一。可在这之前,还有一个问题需要周围的人关心:要是生了病,首先考虑的应该是让她接受治疗,而不是盯着纪录让她去参加比赛。”

“可要是周围的人都不知道……”

“是,或许谁都不知道最好。但我们已经知道了。”

“还不如不知道呢。”有坂苦笑道,“要是她一直隐瞒,我们就毫不犹豫地选她了。既然已经知道,就不能这么做了。”

他虽是半开玩笑,但也夹着真心话。

“规定是怎么说的呢?”

“没有正式的规定,说没法制定规章制度或许更贴切。我刚才也说过,现在的性别鉴定并不能找出真性两性人,只能依赖自己申报。”

哲朗不能完全接受中原的这种说法。

“如果两性人选手自己说要参加呢?”

“也不能说不允许,但是日本田联那边多半会说希望不要参加。”

“理由是什么?”

“纪录的意义没有了。要是那人破了纪录该怎么办?能说是日本女运动员的最新纪录吗?”

哲朗无话可说。他理解了问题所在。

“是个好选手啊。”有坂说,“就算不考虑她身体的特殊性,也不能低估她的能力,是个实力派选手。但就算她想参加比赛,也会有人横加干涉。和田联对着干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到头来,我们还是得说服选手不要参加比赛。那样就没有意义了。不给选手参赛资格,我们也不能把她请回去啊。”

这番发言符合职业田径队教练的身份。哲朗点点头。

“那个选手高中毕业以后有什么打算?”

“她说要放弃比赛。好像最初参加高中田径队的时候,也没想要去参加比赛。只是因为喜欢才跑的。”

“喜欢就能跑出日本纪录,”有坂挠挠头,“果真不是女人啊。”

离开泰明工业,在电车里,哲朗一直在想末永睦美的事。想了解她,是在美月对他坦白以后。性格认同障碍和两性人,先不管肉体和精神的差异,在超越了性别这一点上是相同的。该怎么对待这样的人才好呢?这是哲朗一直以来的烦恼。

对于女子体育界不接受真性两性人选手的理由,他还能理解。她们拥有与男性同等的体力。要把她们和普通女选手放在相同位置上进行比较,确实很难。

但是,难道她们就不是女人了吗?户籍上写的是女性,她们自己也这么认为,却得不到相同的回应与对待,这有道理吗?

很明显,使用兴奋剂是很卑劣的行为,但是真性两性人选手们能够产生雄性激素,这只能算是她们自身的特殊能力。而体育从一定意义上来说,不就是特殊能力的较量吗?例如在田径界,有这样一句话,短跑选手不是培养出来的,而是创造出来的,即顶级短跑运动员的必备素质由遗传基因决定。奥运会和世锦赛的百米决战中,黑人选手排成长排,正说明了这一点。跟别的人种相比,他们很明显有一种特殊的能力。

在体育界要说男女之别,不单单是在如何对待真性两性人,别的方面也是矛盾丛生。

中原医生说有这样的例子:有的选手不论怎么看都是女人,户籍上是女性,本人的意识也是女性的,在性别鉴定后却被判定不是女人。

“检查的出发点是尽量测出是否具有y染色体。可在现实生活中,确实有携带y染色体的女性。这些人毫无疑问可以称为女人,至少在体育界看来,她们和一般女性相比,不存在体力上的优势。”

中原接着说,这有两种类型。一种是患有睾丸女性化症的病人。这种病,细胞内没有雄性激素的接受体。因此,不论睾丸产生多少雄性激素,身体也不会具有男性特征。也就是说睾丸携带的是xy型的染色体,但性征完全是女性的。

另外一种是性腺形成异常症。这是在胎儿早期,睾丸就已经萎缩,因此无法产生雄性激素。在这种情况下,染色体也是xy型的,本该当作男性来抚养,可没有雄性激素,最后身体就会出现女性特征。

两种情况的染色体都是xy型的,在性别鉴定上却屡屡受阻。从外表看来明明是女性,社会上也承认她是女人,她们也不觉得自己的性别有什么异样。

“如今这两种病被人们所熟知,只要由医生检查并开具证明,就能获得参赛资格。但是以前,患有这种病的人即使成绩很好,也没法参加需要做性别鉴定的大型比赛。”

哲朗想,这太没有道理了。

“简直就是没天理。现在虽说对这些选手有救助措施,但大家还是对她们投以异样的目光。可以说这是事关人权的问题。总之,这种性别鉴定标准就是,只要体内大量分泌雄性激素且受其影响的人就不是女性。这算是做了明确的划分,却给我们留下了一个疑问:能以这样的方式来划分吗?真性两性人选手们就是这个悖论的具体实例。”

“那究竟怎么办才好呢?”哲朗如此发问,中原没给出明确的答案。

“我个人的意见,应该从根本上改变对男女之别的看法。因为男女之间的界限是模糊的,强制性地划分当然会引发许多矛盾。要是非画一条线不可,就得表明那不是区分男女本质的东西。”

哲朗想到了美月。她觉得自己是个男人,所以要是参加什么体育活动,当然要和男人们站在一起。这也不是不可能,因为性别鉴定是针对女性进行的。可要是和男性一起竞争,美月根本就没有取胜的希望。要是在这种没有成熟的状态下去应战,只能让她报名参加女子那一边了。

哲朗想,正如中原所言,区分男女实际上是件相当困难的事,而且,这不仅仅是体育界才有的问题。

哲朗想,一定要见见那个叫末永的选手。中原答应若有机会帮他问问。

2

回到公寓,天已经黑了。

哲朗打开门,朝里边喊道:“我回来了。”却没有回应。他提着行李穿过走廊,推开客厅的门。

一尊裸体映入眼帘。他惊呆了。

是美月。说是裸体,她还穿着短裤,只是平时一直都穿的胸罩不见了。她的胸不算大,但显然不是男人的乳房。她并没有要回避的意思,盘腿坐在地板上,挺着胸脯,眼睛稍稍往上看着。

哲朗没敢再看她。

仔细一看,沙发和房间中间的桌子都被搬到角落里了。理沙子站在屋子中央,摆好拍照架势,连看都没有看哲朗一眼。

她连续按了三下快门。

“在做什么哪?”哲朗问道。

理沙子不答,转来转去地寻找拍摄角度,找到了就按下快门。

“再往上看一点,身体再往右靠一靠。对,就是这个姿势。要自然,表情无所谓,怎样都好。”

这么拍了几张后,理沙子打开相机盖换胶卷。

“喂,理沙子,”哲朗再次叫道,“你没听到吗?喂。”

理沙子像是故意耸了耸肩,深深叹了一口气。“听到了。”

“那为什么不回答?”

“不想回答。拍照的时候我想尽量集中注意力。但现在不行了,已经没法集中了。”理沙子坐到角落的沙发上,“怎么了?有什么事?”

“我问你在做什么呢。”

“一看不就知道?在给美月拍照。”

“为什么要拍照?”

理沙子轻轻耸了耸肩。“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想拍就拍了。不行吗?”

“我原本没什么兴趣。”美月说。她不知什么时候披上了衬衣。“这样的胸本不想露出来,可理沙子说可以把现在的样子留下来。确实也是,要是不注射激素,就会变回女人的身体。努力到今天好不容易才练成的肌肉,想想也真是可惜啊。”

“我不是在为美月拍纪念照,只是在做一个摄影师应该做的事。美月的身体也有这样的价值。”

“真的吗?”美月挠了挠后脑勺。

“你不会是想在什么地方发表吧?”

“现在还没这个打算。”

“现在?”哲朗复述道,“以后也不行,你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吗?”

理沙子像赶苍蝇一样厌烦地摆了摆手。“知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哲朗想再次叮嘱她,理沙子却像是被弹起来一样,飞快地摆出拍照的姿势。

美月叼着烟,正要点火,见状像是被吓着了,停住了手。理沙子把这一幕也拍了下来。

“没关系,把火点上吧。不看这边也没事,爱怎么吸就怎么吸,放松就好,也不用摆什么造型。”

快门声接二连三响起。美月就像和着笛声起舞的蛇一样扭动身体,动作既妖艳又略带粗犷。理沙子像被迷惑得眼花缭乱的野兽一样,围着她左右打转。两个人的动作和表情默契异常,各自用兴奋的心情感染对方,同时又因为对方营造的氛围而陶醉,她们制造出这样的循环。别人似乎无法涉足她们两人组成的世界。

“对,这样就好,盘腿坐着就好。像个男人一样,展示出你男人的一面,让我看看,只让我看。”

哲朗一边听着理沙子的话,一边从冰箱里取出一罐啤酒,走出客厅,推开卧室旁储藏室的门。

说是储藏室,但只有四叠大,房间平面图上标示的是附赠房。像是免费多得了一个房间。没有标示成一般房间,据说是因为建筑法规。

这个房间本是理沙子的暗房。哲朗明确地说自己不要工作间,因为他有在咖啡店写稿的习惯。但渐渐地,工作量不断增加,有时也需要在家里写稿。原本只是想暂借一用,把桌子搬进去,在这儿工作,后来将书架也搬了进来,紧接着是橱柜。在两个人之间没有任何交流的情况下,哲朗一点点占据了这个房间,在理沙子还没有成为独立摄影师的时候乘虚而入。

关于这件事,理沙子没有当面质疑公平性,但有时她会在这儿弄黑白胶卷、晾晒照片。每当看到这种场景,哲朗总能感觉到她那无声的抗议:我可没有允许你这样……

哲朗坐到椅子上,打开笔记本电脑。等待开机的时候,他打开一罐啤酒。

“太好了。我还想,要是被你放上个台式电脑可怎么办呢。”

哲朗想起他买电脑时理沙子的话。经常在外工作的哲朗不可能买台式电脑,但要是不说点什么,她又没法消气。

还能隐约听到理沙子她们的谈话声,听不清内容,好像在笑。理沙子情绪很高,刚才她照相时的表情,哲朗好久都没有见到了。

忽然间,他眼前又浮现出美月裸露的胸部—刚才偶然看到的一幕。她的胸脯平时总裹着布,所以比别的地方要白,大小和形状都和十年前看到的没有太大变化。

“不是很好么。”

记忆中的美月朝他低语。她的脸和刚才看到的乳房重叠到一起。哲朗想起吮吸她乳头时的感觉,掌心有一种轻柔的感觉。

忽然间下体开始膨胀。哲朗对此也很困惑,急忙把大学时代的景象逐出脑海。即便如此,刚才看到的裸体的残像仍深深印在了心上。

正喝着啤酒,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慌忙取出。“喂,你好。”

“好啊,是我。”

“哦,”哲朗不由得警觉起来,是早田打来的,“什么事啊?真难得。”

“现在方便吗?在哪儿呢?”

“在家。”

哲朗想起须贝说,曾向早田打听过案件的情况。

“上次也没能坐下来好好聊聊,真是太遗憾了。”

“嗯,那样的环境嘛。”

哲朗边回答边思索早田为什么会打来电话。

“其实我有点事要拜托你。明天有空吗?”

“明天?具体什么事情?”

“也不是什么大事。有个采访,一个人不太方便去。作为感谢,我请你吃饭。”

“和你的记者朋友一起去不就行了?”

“不,最好是能和部门以外的人一起。要是明天不行,就挑你方便的时候吧,时间你定。”

真奇怪!打电话本来就很难得了,再加上这样的请求,未免让人觉得有些诡异。哲朗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又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另外,他也想知道早田目的何在。

“知道了。那就明天,去哪儿?”

3

他们约在池袋车站前的一家咖啡店见面。哲朗在约好的六点准时进门。早田幸宏已坐在靠里的位置,看到哲朗后扬了一下手。

“事出突然,不好意思啊。”哲朗点好咖啡后,早田说。

“没事。我们今天要去哪儿?”

“一会儿跟你说。其实之前想顺路去个地方。实在抱歉,你能跟我一起去吗?不会占多少时间。”

“那倒不要紧,去哪儿?”

“呃,不是很远,坐车还不到二十分钟。又不是很急,先喝点咖啡吧。”说着,早田点了支烟。他旁边放着一个小小的纸袋。

不一会儿,咖啡端了上来。哲朗边喝咖啡边琢磨早田的意图。该不会是从须贝的问话里察觉到什么了吧?就算那样,也没有接近自己的理由啊。他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他忽然想起做球员时的早田。不论攻击还是防守,早田都无懈可击。他对规则和战术都很了解,最初想当四分卫,可最终被选为近端锋,因为教练判断他比较适合。他既有很强的防御能力,又能钻对方的空子,攻防兼备。

“工作怎么样?忙吗?”早田问道。

“零零碎碎的,到了年底,足球和英式橄榄球的赛事也比较多。”

“美式橄榄球怎么样?还是和以前一样没什么人气吗?”

“是啊,写了很多稿,就是没有一家杂志愿意买。”

早田闻言不语,只是笑。他把烟捻灭,又点了一支。

“我还以为你毕业了也会继续玩橄榄球呢。”

“是吗?”

“当时我想你肯定还有未完成的心愿。可是,说不定放弃才是对的。那时候也有好几个俱乐部邀请我参加。”早田朝上吐着烟,“美式橄榄球已经腻了,或者不如说是已经厌倦了群体比赛。那种事也只有那个时候才做得了。”

“现在不还是群体的一员吗?”

“形式上是。”他的话语背后藏着记者独有的骄傲,“你没有继续玩橄榄球,高仓不失望吗?”

“没有,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都没有商量吗?”

“没有。”

“哦。”早田点点头,把还剩很长的烟折到烟灰缸里,“我们走吧。”他抓过账单站起身来。

在车站前拦了一辆出租车。上车时早田对司机说去板桥。

“板桥?”哲朗惊奇地问。

“对,去一个被害人家里,一件大概一周前的案子。”早田看了一眼哲朗说,“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哲朗轻轻摇摇头。

“那家的户主被杀了,尸体是在江户川的工厂里找到的。凶手还未查明,死者是一个中年潦倒男人。这样一说,总觉得不像特别受关注的案件。”早田取出烟,又很快放回口袋。他注意到车里的标签上写着“禁烟车”。“你知道这起案子吗?报纸上也登了。”

“好像看过,不太记得了。”

“嗯。”早田点点头,朝前望去。

哲朗感到腋下渗出冷汗。他认为这绝非偶然。早田知道这起杀人案与哲朗有关,才故意叫他一起去被害者家里。他怎么会知道?大概和须贝的电话有关。但仅因为这个,就能和自己联系起来吗?若果真如此,就只能说他独具慧眼了。哲朗觉得还有点别的原因,那究竟会是什么呢?

“去被害者家里干什么?”哲朗试着问。

“只是问两三个问题。要是不方便,你找个地方等着我也行。可是,”他嘴角露出一丝怪笑,接着说,“想想以后的事情,去接触一下这样的场面也没什么不好吧?你也不能老是写些体育的东西。”

“也是。”哲朗略一思索,“我和你一起吧。”

不知早田究竟意欲何为,哲朗想探个明白。另外,他也想知道调查的进展。

早田点点头,像是说很好。

他们在小型房屋密集的住宅区下了车。走了不一会儿,早田停住脚步说:“就是那家。”他指着一幢很旧的房子。在只能勉强停一辆小型汽车的停车场旁有一扇门,上面的漆已经剥落。门边装着现在已经很少见的门铃。

“大概二十坪吧。”哲朗看着装有廉价铝窗的二楼窗户。

“十八坪。”早田当即说道。

“你查过了?”

“如果被害者死去,谁会受益?我想先抓住这一条线索。但我好像完全估计错了。就算是狗窝,也能卖点钱,但房子若是别人的就不用提了。”

“租的房?”

“好像是他堂兄的。他堂兄经营一家制铁厂,被害人是那儿的执行董事。确切地说,他是在被炒鱿鱼之后,被堂兄雇到那儿的。如果我是他堂兄,必须照顾他的工作,还要给他安排住处,这样的亲戚简直就像瘟神一样。”早田手指夹着烟,晃了一下身子。

听早田的语气,他已经对户仓明雄做过大量调查。

“结果只是个形式上的执行董事。他没什么特殊技能,也不善交涉,能做的好像只有应酬,因为老板不会喝酒。”

“说到应酬,应该去银座什么的吧?”

“嗯,大概经常在那一带出没。”

哲朗推测,他大概已经去过“猫眼”。

“作为执董,生活也太朴素了。”哲朗又看了看那房子。

“只是形式上的执董罢了,听说员工们总是很鄙视地说这董事是个废物。工资也就那么点。而且,因为不景气,去年年末被炒了。”

“他今年失业了?”

“正是。”早田把变短的万宝路淡烟扔到地上,用厚底皮鞋踩灭,“这下你也了解了些情况,咱们走吧。”

哲朗点头,跟在早田身后。

来到屋前,早田按了门铃。哲朗看着一旁的停车场,那里放着三盆没有土的盆栽和一辆车架已锈迹斑斑的自行车。他想,这么小的一块地连普通的车也停不了,户仓开的莫非是小型车?但是美月好像说在车里打斗过。那么,小型车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哲朗刚想到这儿,门内似乎传出声响,紧接着听到开锁的声音。门打开了一道十厘米左右的缝,系着一条很旧的门链。

门缝里露出一张矮个老太太的脸,眼睛睁得很大,眼角满是皱纹。

早田先做了自我介绍,然后从门缝里递上名片。

“关于这起案件,我们还有点情况想问问您。”

看过写有报社名称的名片,老太太好像稍微放松了一点,但还是很不安地看着他们。

“警察让我不要乱说。”

“您不想说的时候,保持沉默也没关系。我们不会胡乱问的。”早田用上了哲朗从没听过的柔和语气,还连连鞠躬,表示歉意。

老太太好像仍不太情愿,但还是把门合上,取下链条,打开门。这次能看到她的全身。哲朗看出她其实并不矮,只是腰弯得比较厉害。

“你们想问什么啊?”

“主要是关于明雄先生的事,比如他的日常生活什么的。”

“警察也问过我很多这方面的问题,不过好像都没有帮上什么忙。”

像是说没能给调查提供可靠线索。

“那也没关系,我们不是警察,只说说明雄先生这个人就行。”

“啊,这样啊……”老妇想必是户仓明雄的母亲。她犹豫似的低下了头。对方显然是不速之客,但自己底气弱,所以没有断然拒绝。

“只要一小会儿,可以吗?”趁着老太太正犹豫,早田抢先一步踏了进去。老太太仍旧一脸狐疑,应了一声“哦”,点头同意了。

哲朗以为就站在玄关说话,所以看到早田一进屋就开始脱鞋,不禁有些吃惊,好像早田早有预谋要进去一样。户仓的母亲好像也很惶恐,却又不好说“别进来”。

刚进去是一间约四叠半的和室。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圆桌,再往里摆着电视和茶柜,还有一个小小的佛堂。哲朗想起在以前的家庭剧里见过这样的摆设。唯一感觉现代一点的就是和电视相连的游戏机,应该不会是这个老妇玩的,大概是她孙子的。

佛堂上供着户仓明雄的照片。早田经老太太同意后,给他上了香,双手合十拜了拜。哲朗也学着他拜了拜。早田把带来的纸袋递到老妇面前。“这个,小小心意。”

老妇张了张嘴,可什么都没说,弯腰接过。

早田再次表达了对户仓之死的遗憾,确认了一下老妇的名字。她叫佳枝,和儿子一家住在一起已经三年,之前一直和老伴住在练马的公寓里,老伴去世后才搬过来。

“您还有孩子吗?”早田问道。

“只有明雄一个。和别的亲戚联系不多,这么一来就真的只剩我一个人了。”

据佳枝说,直到今年三月,她还和明雄的妻子泰子、儿子将太一起生活。至于泰子带着将太离家出走的原因,她不是很清楚。

“他们总是吵架,泰子多半是终于受不了了,才走的吧。”

“吵架的原因是什么?”早田问。

“这个,”佳枝把布满皱纹的脸转向一边,“我已经决定不再管他们的事了。”

“您儿子有外遇吗?”

佳枝还是那副表情。“这种事大概也有,我不是很清楚。这段时间以来,我也没怎么和儿子说过话。”她叹了口气。

在一旁听着的哲朗无法判断她到底有没有隐瞒什么,但警察很可能叮嘱过她,所以关键的地方就不说了。

“抱歉,明雄先生好像失业了吧?”早田说,“那他每天都做些什么?一直待在家里?”

“呃,啊,他有时候在家,有时候出去……各种情况都有。”

“晚上也出去?”

“啊,那个,偶尔会……”

“您知道他去哪儿吗?”

“那,这个,”老妇歪了一下头,“虽说是我儿子,但都是大人了,我不可能老是问他去哪儿。”

既然要跟踪女招待,那户仓明雄几乎每天都要出去,晚上回来得肯定也很晚。哲朗看过他的记事本,能做如此细致的记录,绝不可能悠闲地待在家里。作为母亲,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问题在于她有没有注意到他的跟踪行为。

早田接着问:“有人来看过您儿子吗?不管男女。”

“这一年里都没有什么客人来过。”

“那电话呢?经常有人给您儿子打电话吗?”

“电话啊,怎么样呢……我一直都没怎么注意,好像几乎没什么人打给他。”

早田针对户仓明雄的近况和人际关系反复提问,但佳枝的回答基本上都一样,总之一句话,“不是很清楚”。

“你有什么想问的吗?”早田问哲朗。他用的是“你”,哲朗有点不知所措。

他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在早田面前,他只能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早田询问能否看看户仓明雄的房间。

“保证不会乱碰,只是想通过他的房间来感受一下,他过着怎样的生活。”

佳枝略显犹豫,意外的是竟然淡淡地说“可以”。

“但都没有整理。好久没有打扫了,这段时间警察来做了很多调查。”

早田边说“没关系”边站起来。

登上狭窄的楼梯,便看到两个连在一起的房间—六叠大的和室和稍小一点的西式房间。好像原来是用拉门隔开的,现在拆掉了。

和室里有电视和收纳柜,还有书架。叠好的被子堆在角落里,哲朗觉得那被子大概常年铺在地板上用。在两个房间交接的地方,有一个看似廉价的玻璃烟灰缸,想必户仓明雄是把枕头放在那头睡的。

西式房间基本用来堆放杂物。墙边并排摆着组装式的收纳家具,每个小架子上都塞满了东西,装不了的东西就放在地板上。有几个不知装着什么的硬纸箱摞在一起,上面还有堆积如山的衣服。哲朗觉得,佳枝很难打扫这间屋子。

“我家媳妇比较懒散,所以就成这个样子了。”看着这两个房间,佳枝解释道。

“这两个房间都是您儿子他们用的吗?”早田问道。

佳枝称是。

哲朗想,不知这对夫妻间发生过什么,房间变成这个样子居然也能忍受。

“其实我从认识的一个警察那里听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早田对佳枝说,“说是在这屋子里找到了几个人的户籍誊本。”

哲朗吓了一跳,不由得看向他。早田眨了一下眼睛。“是真的吗?”他向佳枝求证。

她表现得很为难,好像不打算说。“嗯,好像是的。”

“在哪儿找到的?”

“好像是被撕破了,扔在垃圾桶里。”

“都是什么人的?”

佳枝摇摇头。“三个人,都不认识。明雄怎么会有那种东西呢……”

“那些东西不在这儿了?”

“没了,被警察拿走了。”

早田点点头,看了看哲朗。哲朗急忙看向别处。

户仓怎么会有那种东西呢?不会和案件有关吧?哲朗怎么想也想不通。但根据美月所言,好像没什么关系。要是与户仓的跟踪行为有关,那些户籍誊本中有一个可能是叫香里的女招待的。哲朗想,这样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总之,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户仓跟踪香里一事有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哲朗把焦点集中在这一点上,把整个屋子看了一遍。可若真有这种东西,很可能已经被警察带走了。

哲朗的目光停留在放着十四英寸电视的台子上。那里胡乱地摆着录像机和几盒录像带。他蹲到前面,拿起其中的一盒。白色贴条上用铅笔写着几个女人的名字。注意到其中之一是很有名的av女优时,他终于明白了。其他碟片大概也是一样。他脑子里浮现出被妻子抛弃的丈夫在这样一个煞风景的房间里,独自看成人录像的情景。非常伤感的画面。

他正要把手里的录像带放回原处,忽然看到了一样东西。他先是一惊,不由得把它拿到手里。是个一次性打火机,黑色质地,上面画有金色的猫眼。是“猫眼”的打火机。

“怎么啦?”早田旋即问道。哲朗猛地一惊。

“没,没什么。”

早田无视他的回答,靠了过来,望向哲朗的手。现在再慌慌张张地把打火机藏起来倒显得不自然了。

“只是个一次性打火机。”

“让我看看。”

哲朗别无选择,只能递过去。

“‘猫眼’?以前去过吧?”早田看着打火机的背面说。

他在监视我。哲朗仰望着早田冷漠的表情想。从跨进户仓明雄房间的那一刻起,早田就在想我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为弄清这一点,他才带我来到这儿,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大概是关于过去的美好记忆。”哲朗说,“公司还景气的时候,他不是管应酬的吗?”

“大概。”

这时,楼下传来开门的声音。有人进来了。

哲朗看到一瞬间佳枝的脸变形了。她好像知道来访的人是谁,那人似乎并不受欢迎。

来访者上楼来了,好像注意到有客人在。从脚步声可以判断来者有防备之心。

一个女人出现在面前,四十多岁,身材瘦削,脸色看上去不是很好,大概是因为没有化妆,穿着牛仔裤、外套和卡迪根式开襟毛衣,蓬乱的头发扎在脑后。

女人站在走廊里,交替看着哲朗和早田,一副推测他们究竟在做什么的表情。眉间可能是无意识地挤出了皱纹,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打扰了,我是昭和报社的早田。”早田声音特别大,递过名片,“您是明雄先生的夫人吧?”

女人露出几分迷惑的表情,接过名片。“对,算是。”她答得含糊。

“您不在的时候来访真是抱歉。我们正在听您母亲讲前段时间的事。”

“啊,哦。”女人瞟了一眼婆婆,眼睛看向佳枝的另一边。两人的视线不可能相交。

“这次的事,真的很遗憾。”早田低头致意。

“呃,户籍虽然还没有转出去,我和那个人已经……”

“我已经听说了。”

“今天我只是回来取点行李,事情一办完马上就走。”她的话好像不是说给哲朗他们,而是对佳枝说的。佳枝似乎没什么反应。

“这样啊……那么,我们先告辞了。”

哲朗附和道:“是啊。”

下了楼梯,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在那间和室里玩电视游戏。男孩只看了哲朗他们一眼,马上又转头看电视画面。哲朗想,这要是户仓明雄的孩子,真是小了一点。

佳枝跟着下楼,问要不要喝点茶什么的。两人婉拒后离开了户仓家。

上了出租车,早田告诉司机去银座。

“占用你的时间真不好意思。”他向哲朗道歉。

“没关系。有什么收获吗?”

“有啊。”早田取出万宝路淡烟,“算是马马虎虎吧。”

“那就好。我只是在一旁听,但还真是长见识了。原来是这样采访的啊。”

“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早田吐出一大口烟雾,“对了,那个老太婆可是个老狐狸啊。”

“是吗?”

“在玄关外面的时候,她的腰还弯得很厉害;可是我们快离开的时候,她很硬朗嘛,那么狭窄的楼梯毫不费力地爬上爬下。”

的确如此。哲朗很失望,自己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太粗心了。

“你说她弯着腰是在演戏?”

“好像是先看对象再决定态度。根据情况,有时可能会特意强调自己是老年人,不方便时就装聋作哑。”

“警察让她这么做的?”

“不,好像不是。”早田依旧望着前方,“感觉不是被人指使的。情况不明时不会说出真心话,这大概是她多年的经验。”

“真心话是指……”

“她很可能隐瞒了我们意想不到的情况。她说对儿子的事情一无所知,对此我很怀疑。”

哲朗犹豫着要不要问问户籍誊本的事,但终究忍住了。他不想表现得很关心这起案件。

“都年底了,街上的热闹劲儿可真是不足。还是经济不景气闹的。”早田望着车外,“银座或许会好一点。”

“去银座哪里?昨天听你说,好像是家一个人不方便进去的高级店。”

“高级不高级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是个来历不明的地方。”说到这儿,早田从口袋里取出什么东西,“去这家店。”

正是刚才在户仓房间里找到的“猫眼”的打火机。

4

银座的人并不多。下了出租车,早田说:“若一直如此,日本会沉没。”

“说到年末的银座,过去可是人如潮涌啊。”哲朗说,“就算店铺都打烊了,打不到车没有去处的人都在大街上乱晃。”

“道路变成了出租车和包车的停车场。客人慷慨地大把大把撒钱,在女招待的簇拥下离开,就连给司机的小费也大方。多好的时代啊!”

“那时你来过吗?”

“入报社后不久,跟前辈来过几次。那时就想,要早点到这么奢华的地方就好了,其实真到这一天,已经没那么热闹了,奢华什么的都不复存在。”

“须贝也是这么说的。”

“他待的保险公司,那时可是独霸整个业界啊。”

哲朗他们大学毕业时正值全日本经济蓬勃发展的时期,可以如愿进心仪的公司,随时都能跳槽。没人想到这是一个后来被称为“泡沫”的时代,大家都很要强。回想起来,若不是那个时代,哲朗大概也不会想当记者。

哲朗忽然想起了户仓明雄。他依靠亲戚的关系当上了执董,别人笑称他为接待员,经常光顾银座。对他来说,这大概是迟了一步的泡沫时代。就像所有那个时代的人一样,他也沉浸在一种错觉里。这是常人都有的错觉。即使梦醒了,依然停留在幻境中。香里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幻觉的象征,所以他没有离开……

“到了,就是这儿。”早田仰望眼前的大楼。排成一排的招牌,从下往上数第五个写着“猫眼”的字样。店在三楼,黑色的门上刻有猫的浮雕。两人一进去,一个穿黑色衣服、身材苗条的女人就过来引导他们入席。大概有二十坪大,已经来了两组客人。

一进门左手边有一个柜台,一个男人坐在靠近门的位置,只能看到他的背。

哲朗和早田这桌由一个穿黄色连衣裙的年轻女人作陪。女人眼角上挑,贴着一对部分染成粉红色的假睫毛。

湿毛巾先送了上来,接着是冰桶和野火鸡威士忌。女招待问哲朗:“喝加水的可以吗?”哲朗刚一说好,女人便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拿起那瓶酒开始调制。她好像认识早田。

哲朗拿过挂在瓶子上的小牌。上面写着“安西”。

“昨天来过。”早田小声说,拿出一支烟。女招待立刻为他点着,用的正是那种打火机。

“你一开始就想带我来这儿?”

“是啊。”

“那位死者偏爱这家店,你之前就知道?”

“这种事情很快就能查到。”早田笑了笑。

“为什么要叫上我呢?昨天你来过,今天一个人来不是也行吗?”

“连着两天,一个人实在不好意思进来。偶尔一起喝喝酒也没什么不好的。别考虑那么多了,今晚你就放开了喝。”早田拿起杯子碰了一下哲朗的杯。

肯定没错。出于某种原因,早田得知哲朗与那起案件有关。拉他一起去采访,只是在等他露出破绽。哲朗实在没心情如早田所言开怀畅饮,但又不想白跑一趟,于是暗暗观察四周。

在柜台调酒的是一个女人,短发简单地向后梳拢,好像化了淡妆,有点像宝塚的男角,白色衬衫和红褐色背心搭配得恰到好处。同样是男人打扮,但她和美月风格迥异。美月若在那么昏暗的地方,谁也察觉不出她是个女人。

哲朗和早田都不说话,女招待开始寻找话题,如天气、美食、最近流行的话题等。他们稍一附和,她就问他们的职业。早田说自己做的是出版相关的工作,哲朗也配合称是。

一个身穿和服、四十五六岁的女人过来打招呼。她像是老板娘,给的名片上写着“野末真希子”。

“这位先生是初次光临吧?”她看看哲朗,对早田说。她把昨天刚来过的早田当熟客一样对待,大概是为了让他觉得受到了重视。

“这是西胁,体育记者。”早田介绍道。正在想要不要用假名的哲朗有些不知所措。

“哦,那应该出书了吧?”真希子睁大了眼睛。

“没有,只是给杂志写东西。”

女人们都想要他的名片,出于无奈,他给了每个人一张。野末真希子说“总有一天会很有用的”,很珍惜似的收在怀里。

她肯定还想问一些更具体的来由,但没有刨根问底,只说声“慢用”便起身告辞。她真正的价值可能就在于毫不做作。

接替她的是一个穿黑衣的女招待。大家淡淡地聊了一会儿,早田在黑衣女人耳边低语了几句。女人轻轻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她起身离开,哲朗的目光一直跟着她。她来到一张桌旁,对一个穿深棕色西装的女人说了些什么。那个女人对客人说了一两句话,便起身去了吧台,又来到哲朗桌旁。她身材娇小,脸庞也小,眼睛很大,是那种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女人。她道声打扰,坐到哲朗身边。

“你叫什么名字?”早田问。

“香里。”

哲朗闻言不由得看向她。女人也看看他,朝他笑了笑。

“能给我张名片吗?”他问道。

她的名片上印着佐伯香里。自然,电话号码和个人信息一概付诸阙如。

哲朗猜想着早田叫这个女人的原因。不会这么巧吧,他知道户仓明雄过去很偏爱她?

香里看上去二十五六岁,也可能三十来岁,华丽的妆容却不给人俗艳的印象,是个有特殊魅力的女人,和什么样的男人都聊得来。早田热情地和她攀谈,她应答自如,几乎没什么停顿,还说了一些自己的看法,声音也很温柔。

“我这是第二次来,还真是家不错的店。什么样的客人比较多啊?”早田用很平淡的语气问。

香里歪了歪脑袋。嫩白的耳朵上戴着金色耳环,上面闪着光的应该是真正的钻石。

“什么样的客人都有,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在这一点上,她回答得无关痛痒。这样的店应该是不允许谈论其他客人的。

早田拿出烟,香里马上拿出打火机,打着火,正待点燃,早田忽道:“你知道门松铁厂吗?”

香里握着的打火机倏地灭了。她又慌慌张张地重新打着。

“门松……”

“不知道?哦,其实我是从他们老板那儿听说你们这家店的。我们报社出了一些和铁厂有关的专业杂志,所以熟络起来。我问起银座哪家店比较好,他们说了‘猫眼’。”

“这样啊,那以前我应该见过您的,可能是别的女招待陪着您吧。”

哲朗十分认真地观察香里说话时的表情。一听到门松铁厂,她一下子变慌张了。不管怎样,她肯定是想到了户仓明雄。

“西胁你也别光坐着啊,好歹说点什么。”早田诱导着哲朗。他一定是想看看面对户仓明雄迷恋的女人,哲朗会采取何种态度。

若早田不在旁边,哲朗有成千上万个问题要问香里。关于那起案件,她知道多少?警察来过没有?若来过都说了些什么,隐藏了什么?对于忽然消失的调酒师作何感想?可现在这种情形,他什么也问不了。

哲朗夸赞起店内的装潢和音乐品位。香里态度柔婉地道谢。之后哲朗说的也是和体育、流行有关的话题。早田只是坐在一边,但很明显一直在竖着耳朵聆听。

喝了约一个小时,二人起身准备离开。女招待们递上寄存的外套。早田站在门边正要穿衣服,手碰到了一个坐在吧台边喝酒的男人的后背。

“啊,真对不起。”早田马上道歉。

男人稍稍向后扭了一下头,马上转了回去。哲朗恰好看见他一晃而过的脸,下巴很宽,嘴和鼻子都很大,只有眼睛很小,但目光犀利。

女招待送他们出门。来到大楼前面,已经十点四十了。

“怎么办?再去一家?”早田问道。

“不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哦。”早田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

哲朗想,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弄清此人的真正意图吗?但若胡乱提起,可能会自掘坟墓。

早田忽然伸出手,站住了。被拦住了去路,哲朗也停了下来。

“怎么啦?”

早田不答,用拇指指了指后面。

后面几米处站着一个人,两手插在米黄色外套的口袋里,正盯着他们。是刚才坐在“猫眼”吧台那儿的人。

早田挠着鼻子走到那人面前。“就算你跟踪我们,也得不到任何线索。”

那人显得很不耐烦,交替看着早田和哲朗。

“这得由我来决定。总之,我们先谈一下?”

“这和他没有关系,”早田扬起下巴指了指哲朗,“他是个自由记者。我们只是好久不见了,一起喝一杯。”

“那种事我不管,我是说有话要问你。”

“哦。”早田耸耸肩,回头看了一眼哲朗:“抱歉,能陪我一会儿吗?”

“没问题。”哲朗嘴上这么说,实则一头雾水。

那人径直走进旁边的咖啡店。哲朗和早田紧随其后。

5

那人是警视厅的刑警,姓望月,和早田好像早就认识。可在“猫眼”的时候,两人形同陌路。哲朗将其解释为他们之间无声的默契。

对于哲朗的身份,望月一开始表现得很惊讶,但似乎没有起疑。

“那么,”喝了一口咖啡,望月看了哲朗一眼,“能告诉我你去那家店的意图吗?”

早田笑道:“去酒吧还能有什么事情?去喝酒啊。”

他话刚说到一半,望月就很不耐烦地开始摇头。

“大家都很忙,你就别跟我兜圈子了。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别跟我耍滑头。”

“望月先生您怎么会在那儿呢?”

“现在是我在问你。”

“光是你问吗?你凭什么问我们啊,理由呢?”

刑警叹了一口气,再度将犀利的目光投向早田。

“你叫那个女人去你们那桌,目的是什么?”

“哪个女人?请把名字告诉我。”早田的语调沉稳、认真。

过了一会儿,望月眼里闪过一丝疑问,然后说:“那个叫香里的女人。”

“什么样的女孩子啊?”

望月啪地拍了一下桌子。他的手真大,哲朗吓了一跳。一旁的早田却不为所动,悠然叼了一支烟,缓缓地点上火。

“我去问过门松铁厂的老主顾,应酬的时候他们最常去哪一家店,户仓偏爱的女招待是谁,就这样知道了银座的‘猫眼’,还有名叫香里的女招待。”

“能把那位老主顾的公司和姓名告诉我吗?”

“真没办法。”早田从怀里取出名片夹,从中抽出一张放到桌上。上面印着一家知名机械制造企业设备设计科科长的名字。

“我收下了。”望月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把名片放进口袋,“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去追究这么不起眼的杀人案呢?你到底对这起案件的什么地方感兴趣?我听说有一个很愚蠢的刑警经不住你软磨硬泡,把那些户籍誊本给你看了。”

“我没把它登在报上不就行了吗?”

“我没说这个。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到处打探?”

“为什么呢?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很在意。总之我现在还是自由记者,急着建功立业。”

望月将信将疑地看着早田,脸上写满怀疑。

“户仓在银座的女招待身上花了很多钱一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也没有特意去哪儿打听,只是去门松铁厂问了问。户仓以前负责接待,人际关系多半也就是以此为中心,展开调查就好了,仅此而已。”

“可是户仓来银座已经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你觉得和这起杀人案有关吗?”

“不知道,大概有吧。”

“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望月一问,早田冷哼两声。

“因为‘猫眼’有警视厅的刑警在啊。我确信这不会有错。”

听了这番话,刑警表现得很厌烦。

“没什么能保证我们做的就是对的。你不也清楚这一点吗?”

“嗯,我很明白。可是,至少警察和我们的调查路线交会了,这是事实。”早田依然用指尖夹着烟,微微探出身子,“现在轮到你告诉我了。你为什么会在那家店里?你把注意力放在香里身上的依据又是什么?”

望月交替看着哲朗和早田,煞有介事地抚摸着脸颊,像是在衡量提供情报的得失。

“是手机。”

“手机?”

“户仓身上的手机,上面的通话记录还在。”

哲朗差点叫出声来。手机的通话记录居然还在!

“就是说他在被杀之前,还给‘猫眼’的香里打过电话?”早田问。

“差不多是这样。不单是被杀之前,一天之内打好几次,每次的通话时间倒不长,多的时候打了有二十多次。”

“就像,”早田稍微顿了顿,“就像跟踪狂一样。”

不是就像,根本就是如假包换的跟踪狂。哲朗暗道。

“香里有男人?”早田问。

“那谁知道啊。”望月喝了一口咖啡。

“你不告诉我也没有关系。只要我出马,那也不是什么难事。我是问香里本人,还是她的同事,还是把‘猫眼’的老板娘或熟客拉来问一下呢?好像都行。”

望月的脸变形了。如果报社记者胡乱打探,可能会妨碍调查。早田也是知道这一点才这么说的。

“我们已经派人守在香里的公寓附近了。”望月低声说。

“就是说有男人进出她的公寓?”

“至少,好像以前有过。住在附近的人说,他们见过那个人的背影好多次。”

“没看到长相吗?”

“好像记不清了。他们说那人个儿很小,头发很短。”

哲朗感到胸口隐隐作痛。小个子、短头发……说的不就是美月吗?

“望月先生,你觉得那个人很可疑,是吧?”早田试探道。

望月从鼻子中喷出一口气,又耸耸肩。

“还没有见过那个人,名字也不知道,对我们来说就像个幽灵一样,我们也不好下结论。总之,能不能请你不要在‘猫眼’和香里面前乱晃啊?要是因为你们胡来,引起对方的注意,就逮不到老鼠了。”刑警拿过桌上的账单,看了看价钱,把手伸进口袋,掏出六个百元硬币放到桌上。起身之前他问哲朗:“你是早田的朋友,想必也玩那个吧?”他做了个投球的姿势。

早田抢先说:“他可是最佳四分卫。”

“哦,难怪……”望月看着哲朗的右肩,“果真如你所说,体格真好。感觉你能扔出很好的长传球。你有绝杀对手的实力,防守方一定直到最后一刻也不能松懈。”

“你玩过美式橄榄球?”哲朗问。

“我?没有。”望月摇摇头,“我玩英式橄榄球。美式的看看还可以,自己玩就不行了。我不太擅长这种完全听命于上级指示的事。可是擒杀四分卫看上去很爽啊。一心一意地盯准对方的心脏部位打过去,那可是以防守为名展开的进攻。我要是有机会也想玩玩。”

擒杀四分卫,是指防守方在对方四分卫将球传出之前,将其阻截。

“扯远了啊,再见。”刑警扬起一只手,先行离去。

“你知道有刑警在监视,所以才去了‘猫眼’?”刑警的身影消失后,哲朗问早田。

“怎么可能?”早田淡淡笑了笑,“到了那儿我才发现。没想到他也会在那儿,老实说,我吓了一跳。”

“我可没看出来。”

“那当然,不能表现得太慌张。”

“这倒也是。”哲朗舔了一下嘴唇,“对了,我还真不知道你是通过那种途径盯上‘猫眼’女招待的,真是长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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