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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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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男爵的提议,大家纷纷站了起来。

因为来往车辆很多,所以我们排成一列,快步走在大马路上。虽然上午兴致勃勃地出发展开七福神巡礼,但一直在闲逛。仔细想一想,才巡礼了一个地方。

“宝戒寺供奉的是哪一位神明?”

胖蒂问。

“应该是毗沙门天吧。”

男爵回答。

“秋天的白色胡枝子很美,我常常去。”

芭芭拉夫人接着说道。虽说我常经过宝戒寺门口,已经很熟悉了,但从没进去过。最大的原因,就是要收门票。

我从零钱包里拿出硬币,付了一百元的拜观费。一踏进寺内,本殿前的梅树上开着红色和白色的花,宛如色彩缤纷的米果“雏霰”般可爱。我闭上眼睛深呼吸,淡淡的甜蜜芳香流入身体深处。虽然天气还很寒冷,但春天的脚步已经渐渐近了。

“真漂亮。”

我睁开眼睛,胖蒂站在我的旁边,和我一样眯起眼睛,吸着香气。从侧面看,胖蒂的胸部更壮观。

写完朱印,我们正在讨论接下来要去哪里,天空飘下了一滴又一滴的雨。

“先去八幡宫再说。”

芭芭拉夫人提议,其他人都表示同意。今天是农历元月初一,是喜庆的日子。

我们一边注意着大型游览车,一边走在大马路上,从正面穿过鸟居。八幡宫的弁财天供奉于源氏池的中岛上,但我很怕去那里,因为中岛上有很多鸽子;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白色的鸽子。成群的鸽子太可怕了。虽然我名叫鸠子,却很怕鸽子,这听起来很奇怪,不过目前为止,我从不觉得鸽子可爱。

我战战兢兢地参拜完毕,写了朱印。今天总算巡礼了三座神社佛阁。

大家冒着小雨,很自然地走向神社内部。所有人应该都想着同一件事。要是元旦当天来八幡宫参拜,都得大排长龙,所以无意来凑热闹;但农历新年就可以如愿参拜。我以前从来没有走上阶梯参拜的经验,但今天是特别的日子,所以打算走到本殿前,恭敬地拍手参拜。

然而,我还是觉得有点乡土风情的由比若宫比富丽堂皇的八幡宫更有魅力,而且好像更能够保佑我。

爬上阶梯中段,看到了大银杏树。我之前就知道这棵银杏树被雷劈倒了,但亲眼看到,还是很难过。尽管将大银杏再长出来的新枝围了起来,不过看起来还很脆弱。最后,我们四个人并排站在一起参拜。

我们移动到人少的地方,讨论接下来的行程。

我不想打着雨伞继续七福神巡礼。虽然我没有说出口,但大家的想法似乎差不多,胖蒂在绝妙的时机提议:

“要不要改天再继续?”

不愧是小学老师,决定很果断。

“是啊,看这个样子,雨似乎不会停。”

“有道理,那就下次再完成接下来的行程。”

“那就在这里解散。”

巡礼行程就这样结束了。如果大家都还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也许会一鼓作气,决定在雨中继续巡礼。

男爵说,身体有点着凉,要直接去稻村崎温泉。胖蒂觉得是好主意,问我要不要一起去。不过去稻村崎的话,回程很麻烦,所以我婉拒了。芭芭拉夫人晚上要上国标舞课。

我们目送男爵和胖蒂走向车站的方向。

“波波,你要直接回家吗?”

芭芭拉夫人问我,我有点犹豫不决。直接回家,感觉有点不尽兴,所以不怎么想回家。

“那这个给你用。”

芭芭拉夫人借给我一把折伞。

“那你呢?”

“我有这个啊,所以不必担心。我打电话叫达令来接我。”

她从背包中拿出雨衣穿了起来,灵活地操作着原本放在口袋里的智能型手机,露出一本正经的笑容打电话。

“那我就先走了,今天谢谢啦。”

我简短地打完招呼离开,以免影响她打电话。芭芭拉夫人笑着向我挥手。

我懒得撑伞,尽可能走在大树下。八幡宫西侧有一片像太古时代森林般的区域,我灵机一动,走进了近代美术馆的大门。那里是躲雨的好地方。

参观完展示品,我去咖啡室点了柠檬汁。烟雨蒙蒙的莲池出现在敞开的窗户外。每次来这里,都觉得自己好像闯入了迷宫深处,分不清楚目前活在哪一个时代。

柠檬汁非常酸又非常甜,但不喝完太浪费了;结果,我边欣赏着水池,边把它全都喝完了。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客人。一整面墙的壁画、怀旧的蕾丝窗帘和橘色的椅子,都静静竖耳细听我的心声。

这时,我发现体内有种蠢蠢欲动的感觉。

起初还以为是想上厕所,但感觉不一样。有动静的并不是我的肚子,而是我的心,就像一颗小种子冒出了柔软的芽,轻轻推动了我的心房。

些微的征兆渐渐变成了明确的胎动。一直排不出来,令我痛苦不已的东西,如今突然寻求出口。

我想要写,必须赶快释放,马上,就在这里。那种感觉就像突然要生孩子。

清太郎先生父亲的字想挣脱我的手指。那的确就像阵痛。我不想错过这种征兆,必须赶快握笔。

我慌忙打开背包,结果竟然没带纸笔。为什么偏偏这种时候没有纸笔?真是笨死了。我这个代笔人太失职了。但是,现在没时间反省。眼前的当务之急,就是要赶快写下来。

“打扰一下!”

我大声叫着在吧台内清洗杯子的店员。

“可不可以跟你借纸笔?只要能写就好。”

店员可能被我紧张的样子吓到了,一脸错愕的表情。

“只有这个。”

店员不知所措地从围裙口袋里拿出圆珠笔递到我面前。

“至于纸,只有为客人点餐时用的回收纸……”

店员说话时,一脸歉意地看着我。

“那种纸就好,可以给我吗?”

我着急不已,很怕在交谈时,清太郎先生父亲的字会再度陷入沉睡。

“如果这些可以用的话,还有很多,需要的话再告诉我。”

我从店员手上接过圆珠笔和那沓纸,道了谢,立刻回到自己的桌子。我平静心情后,轻轻拿起圆珠笔。那是我用左手写的情书。

“这完全就是我爸的字。”

清太郎先生看了信之后,用力点了两三次头,看着我的眼睛说道。我也渐渐有了强烈的自信,认为也是如此。清太郎先生的父亲所写的字,一定就是这样的。

“走球人生”是清太郎先生的父亲以前自创的词。他认为地球就像一颗大橡皮球,自己的人生就像自由地走在这颗球上。也许他是用幽默的方式形容自己在世界各地忙碌奔波的人生吧。

我把为客人点餐使用的冰冷回收纸贴在手工制作的底纸上,除了文字周围用压花点缀,纸面也都贴满了压花,贴上薄透的和纸后,再涂蜡。

之前曾听清太郎先生说,他的母亲很爱花,在横滨的家里种了很多花。

这是一封从天堂寄来的信。把天堂想象成美丽的花田,是不是太单纯了?但我觉得,如果清太郎先生的父亲真的从天堂寄信给他的母亲,一定也会这么做。

“这是我爸的字。”

清太郎先生默默注视那封信片刻,再度小声喃喃说道。

“但是,你从哪里找到这么多四季的鲜花?”

清太郎先生轻轻抚摩着表面的压花问道。压花贴了好几层,其中还有四叶幸运草。

“这个部分可能最辛苦。”

我据实以告。起初,我打算把在近代美术馆的咖啡室所写的内容影印在古董明信片上,但如此一来,虽然能够留下圆珠笔的笔迹,却无法呈现笔压,也就失去了身临其境的那种感觉,所以最后决定直接使用原来那张纸。

“如果是春天或是夏天,到处繁花盛开,根本不必伤脑筋。”

不巧的是,目前正值隆冬。虽然镰仓已经有一些梅花绽放,但只用梅花太单调了。

“玫瑰、紫罗兰、水仙、绣球花,还有这种红色的小果实是草珊瑚吗?我对植物不是很熟。”

如果是大型的花朵,就用镊子摘取花瓣。如果是小花,就直接将绽放的花朵贴上去。除了花和花瓣以外,还加入了树叶和果实。

“这好像是大花四照花的果实。”

在写完那封信的几天后,我去田乐辻子之路散步,想寻找花朵,正好遇到带学生进行课外教学的胖蒂。我简单告诉她我正在找的东西,没想到当天放学后,她就带了学生去年做的植物采集笔记来找我。她说这些笔记已经用不上了,她正打算丢弃,所以我可以尽情使用。这就是所谓的“及时雨”。

“这样装饰后,看起来就像珠宝盒一样。”

清太郎先生有点腼腆地说。五彩缤纷的花瓣看起来的确很像宝石。

“它们应该还有生命吧。”

清太郎先生看着我的眼睛,向我确认。

即使已经离开了地面,即使不再进行光合作用,这些花仍然有生命。死亡的同时,或许也代表了永生。我在进行作业时,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和我爸一样。”

沉静片刻后,清太郎先生嘀咕着。

清太郎先生说,母亲收到来自天堂的情书后,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之后似乎领悟了什么,不再吵着要回家。得知她一直把那封信抱在胸前当成护身符,我也松了一口气。

然后,她静静地离开了,走得很安详。

“一切都是拜那封信所赐。”

清太郎先生在完成母亲的头七后,特地来山茶文具店告诉我这件事。那是我把信交给他不久后发生的事。我有点担心,是否因为我的代笔,让他母亲提前起程,但这种担心似乎是多余的。

“我妈应该终于放心了。”

清太郎先生露出平静的表情。

“在那之前,她整天露出可怕的样子,好像很生气。但是,收到那封信的瞬间,她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光是这样,我和我姐姐就……”

清太郎先生说到这里,慌忙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我悄悄站了起来,去后头泡了热可可。虽然春天的脚步已近,但镰仓仍然寒冷彻骨。

“请喝吧。”

我在马克杯里泡了热腾腾的可可,端了出去,发现清太郎先生挺直身体坐在那里。

“我妈带着我爸写给她的所有信件去了天堂。”

“是吗?”

那么多信件,一定把棺材都塞满了。

“好棒哦。”

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也能够带着满满的情书上天堂。我和清太郎先生面对面,静静地喝着热可可,心里想着这些事。

在举行书信供养仪式的几天前,我正在用刷子刷洗刻着“文冢”的石碑。

“昵……好。”

一名陌生的年轻人突然出现在身后,他的日文说得很不地道。风信子的嫩芽仿佛海豹般,从地面微微探出头。

“窝是从……意大利来的安纽罗。嬷嬷让我……带信来。庆你叫我……纽罗。”

纽罗说话的声调很奇怪,好像在陡坡冲上冲下似的。然后,他向我伸出右手。

“很高兴认识你。”

纽罗的一双眼睛就像圣诞树树尖上的银色星星般闪闪发亮。看起来不像是坏人。

“昵有时间吗?要不要……进去喝杯茶?”

我好像也感染了纽罗的声调,说话变得有点奇怪。

“窝有很多……时间。明天……猴天都没问题。”

“没问题”这三个字的发音完美无缺。

我和纽罗一起走进山茶文具店。

“我来泡茶。”

我请纽罗坐下,走到屋子后头。虽然我还不了解情况,但纽罗的日文应该有办法慢慢说清楚,而且他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才会上门。

“不好意思,家里只有京番茶。”

我把茶壶里的茶水倒进杯子时,纽罗跟小狗一样,用鼻子奋力嗅闻着。

“很……香,像意大利……冬天的维道。”

近距离观察后,发现纽罗的鼻子很挺,皮肤很细致,脸颊好像刚出生不久的婴儿。

“请喝。茶有点烫,小心点。”

虽然我不知道他比我年长或年幼,但如果使用复杂的敬语,他可能也听不懂,所以干脆省略多余的话。他一脸微妙地喝着京番茶,也许觉得味道很奇怪吧。

我坐直身子后,纽罗便看向我,然后打开身上背包的拉链,慢慢从里面拿出一只纸袋。令人惊讶的是,那个大背包有一大半都被那纸袋占据了。

“这是……昵的奥嬷……全部写的。”

奥嬷?我完全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我满腹狐疑。纽罗继续向我解释。

“窝的嬷嬷,日本人。窝的爸爸,意大利人。窝的嬷嬷,在意大利,和昵的奥嬷,pen friend。pen friend的……日本话……怎么说?”

纽罗只有说“pen friend”时卷着舌头,说得很流畅。

但是,嬷嬷……他应该是想说“妈妈”,但听他这么说,忍不住想笑。

我想起纽罗的问题,慌忙回答:

“呃——你是说笔友吗?”

我很没自信地回答。

“对……对……对,笔友……笔友。这个日本话……太难了,窝……一直……记不住。”

纽罗说。虽然他觉得自己在说“笔友”,但我听起来觉得像“壁友”。

“所以,我阿嬷和你妈妈是朋友吗?”

我在提问时特地强调了“阿嬷”和“妈妈”的发音。我完全不知道上代有朋友嫁给意大利人。

“开始……不是……朋友,但是在壁友后,就变……朋友。嬷嬷……很喜欢……昵奥嬷。”

“这样啊,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不知道她们有没有见过面。”

纽罗似乎不太理解“见过面”的意思,皱起了眉头。

我改用更简单的方式问。纽罗陷入了思考,然后似乎恍然大悟,突然一口气说道:

“妹有妹有妹有妹有,她们妹有……见过面。窝的嬷嬷……很想见昵……奥嬷,想来……探病,但是,妹办法来。因为,窝爸爸的……嬷嬷……也生病,所以,不能从……意大利……去日本。爸爸的……嬷嬷,已经离开了。”

“是吗?所以她们虽然没见过面,但一直通信。”

“对……对……对……对,信上都写……鸠子的事,所以,窝的嬷嬷……把信……还给昵。”

“骗人的吧?”

我脱口而出。

“窝……不是骗子。纽罗……不骗人。”

纽罗快哭出来的样子。

“啊,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有点难以置信。”

我连忙补充。

“昵看了……这些……就知道了,昵的奥嬷……很好,很爱昵。”

不可能有这种事,但是,泪水在不知不觉中涌上眼眶。

“纽罗……要先走了,很高兴……见到昵。”

“啊?这么快就走了吗?那接下来要怎么办?”

“窝要……学习更多日本话,窝是……来留学的。”

虽然我不是问他这些,但纽罗落落大方地回答,所以我也没有打断他。

“谢谢你特地送来,欢迎你随时来玩。下次我会带你参观镰仓,如果有任何问题,欢迎随时和我联络。”

“谢谢昵,grazie(谢谢)。”

纽罗再度背起了背包,现在背包感觉变轻了很多。纽罗用生硬的动作连续鞠了几次躬之后便离开了,桌子上放着上代寄给住在意大利的笔友的书信。

但是,我不想马上看这些信。

也许是因为害怕见到我所不认识的上代,所以,那些信仍然放在纸袋里。

那纸袋是意大利超市的吗?摸起来的感觉很朴实,上面印了蔬菜和水果的图案。

直到那天傍晚,我才终于有了想看那些信的念头。白天的时间在不知不觉变长了,山茶文具店打烊的时间也更晚了。

春天的脚步渐近时,就会很想骑脚踏车。难道只有我这样吗?

我急忙关上店门,把装了信的纸袋放在脚踏车前的篮子里就出发了。面对上代,需要有相当的心理准备,我无法在家里面对她,她不是我能够轻易对付的对手。

这种时候,就要去“sahan”。

开在铁轨旁的“sahan”就在车站附近,可以吃到女老板亲手制作的温和料理,一旦卖完就打烊了。所以我用力踩着踏板,加快了速度。

我把脚踏车停在店门口,沿着狭窄的楼梯走上去。幸好还没打烊,而且今天晚上供应的是白饭和味噌汤定食。这家餐厅隔周轮流供应面包和白饭,我绝对是白饭派。

因为觉得口渴,所以除了定食,我还点了啤酒。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来这家餐厅都觉得很安心。我接过鸭子形状的牌子,在窗边的吧台座位坐了下来。坐在这个座位,镰仓车站的站台便能映入眼帘。

我喝了一口啤酒,让啤酒缓缓流入喉咙深处,然后把那个纸袋静静地拿到腿上。里面真的装了很多信。不用说,每封信的收件地址都是意大利,还用红色铅笔写上“air ail”(航空邮件),“italy”这几个字则用蓝色铅笔框了起来。

信封并没有用西式信封,而是选择日式信封。虽然也有一些信封上头有图案或颜色,但大部分都是普通的白色双层信封。年代久远的信封已经变了色,弄脏的部分变成了一点一点的污渍。

仔细想想,我从来没有看过上代写英文。不知道是否担心写错,英文字的笔迹特别清晰。

等定食送上来的这段时间刚好可以看信。我随手抽出一封,从信封里取出信纸。

上代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我抬起头,和在车站站台等下一班列车的女子四目相交。她的年纪看起来和我相近,她似乎在对我微笑。还以为是熟人,但仔细一看,自己并不认识她,却仍微笑以对。

信里的确是上代的字;句尾用“&12348;”代替语助词,也是她特有的习惯。但是,这和我认识的她有着微妙的差异,只是我无法明确说出哪里有怎样的不同,让我着急不已。

难以相信,上代竟然会在信里用“ps”,因为她曾耳提面命地告诉我,不可以用“ps”,一定要用“又及”;而且,我完全不记得以前曾在饭桌上吃过奶酪。从学校放学回家时,每次都吃刚蒸好的地瓜,这件事想忘也忘不了。

我发现信封背面用红色圆珠笔写的“no”是这些信的编号。这不是上代写的,应该是住在意大利的静子女士后来才写上去的。

有些信里长篇大论地分享了上代对某本书的读后感,有时候也会开导静子女士。山茶开了。很珍惜的茶碗打破了。大雨导致河川暴涨。有蛇爬进了庭院。有时聊一些家常事,有些信里也提到为寿司子姨婆的家庭环境感到担心。

看到一半,定食送了上来,于是暂停读信。我吃着葱花白菜春卷,茫然地抬头望着天空。纽罗说得没错,无论多轻松的信,无论多沉重的信,我都必不缺席。鸠子、小鸠、波波、孙女、自大的小女孩。虽然她用不同的方式称呼我,但到处都有我的身影。

我拼命吃着眼前的菜,以免感情溃堤。来sahan果然是正确的。我把剩下的啤酒一口气倒进喉咙。吃完定食后,我又继续读信。下一封信的内容,完全是关于我的。

这一定是在我身处叛逆期时所写的信。

不知道是否边哭边写,有些地方的字迹被泪水模糊了,字迹也很潦草,简直不像上代所写的字。而且整封信很少换行,直式信纸上写了满满的字。

结完账,我走出餐厅。太阳已经下山,回家的路途是一路上坡。

我还恨上代吗?所以即使她已经死了,我仍然流不下一滴眼泪?

说起来很奇怪,我至今仍不觉得她已离我远去,总觉得只要转过这个街角,她就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回家后,我继续看那些还没有读完的信。按照静子女士编的编号顺序来读,果然就能很容易了解前后状况。

后半部分几乎都在谈和我之间的冲突。

我从信里感受到上代的年华渐渐老去。她似乎已经不在意字写得漂不漂亮,所以字迹潦草,歪七扭八,有时甚至写错字。虽然她上了年纪之后,仍然没有弯腰驼背的情形,但她的字的的确确老化了。

然后,我发现了一个事实,不禁感到愕然。

我从来不曾写信给上代。她也永远不可能再写信给我了。

我看着第一百二十三封信。

这封信上的字格外宁静而朴实。

这封信,真的成为最后一封信。

我把用廉价圆珠笔写的第一百二十三封信翻了过来,上代的笔迹留下了凹凸的痕迹,就像点字一样。

我闭上眼睛,用手指读着这些痕迹,从背面轻轻抚摩这些文字。我从来不曾这样抚摩上代,即使接到通知得知她生病后,我也从没去过医院。我既不知道她的皮肤有多柔软,也不知道她的骨骼有多坚硬。

那天晚上,我把上代寄给静子女士的最后一封信放进被窝,抱着那封信入睡。因为我觉得,比起在她的牌位前合掌,这样更能近距离感受到上代。如果能像这样,和上代睡在同一床被子里,哪怕只有一次就好,我的人生、她的人生也许都会不一样,然而,如今我只剩下上代写给笔友的信。

昨天的天气预报明明说今天会下小雨,没想到是个晴朗的好天气。今天是农历二月三日,是书信供养的日子。

对我而言,这是相隔数年后第一次进行书信供养。一大清早,金黄色的美丽阳光便普照大地。

我像往常一样烧了开水,泡了京番茶,用抹布擦地。之后在水桶里装了水,拿到后院。这一带有很多都是木造房子,只要其中一幢房子起火,转眼之间就会波及左邻右舍。所以上代对我耳提面命,嘱咐我在供养书信时,一定要先装水以防万一;焚烧书信时,也绝对不能离开。

几天前才微微探头的风信子嫩芽突然长高了,我换了供在文冢前的水,蹲在文冢前合起双手。

后院完全没有整理。寿司子姨婆在店里帮忙那阵子,曾在后院整地,种植蔬菜和花,但我回来之后,便完全没有整理。夏天时长满的杂草已经枯萎,简直惨不忍睹。

这次客人寄来要进行供养的书信装了四大箱。我把纸箱搬到缘廊附近,把里面的信逐一取出,在庭院的角落堆成了小山。

首先,将明信片和信件分开;信件的话,要把信纸从信封里拿出来,将信纸和信封分开放。至于贴在明信片和信封上的邮票,则小心地沿着周围剪下,以免剪到齿孔。因为即使已经盖上邮戳的邮票,日后仍然可以派上用场。

将日本和国外的邮票分开后,再捐给公益团体,这些团体会用于援助发展中国家。小时候,都由我负责用剪刀把邮票剪下来。

书信基本上都是纸张,但材质还是有微妙的差异,焚烧时的情况也不相同,所以在堆放时,要避免将相同的纸质堆在一起。虽然无法一概而论,但印了照片的明信片类,通常要花更多时间才能烧完。

为了能够充分燃烧,我不时混入干燥的落叶。堆到一定的高度后,先点了火,然后再继续把纸箱内剩下的信件丢进去。

我记得上代会特地用打火石取火,但我不知道使用方法,也不知道打火石放在哪里,所以就用普通的火柴点火。去年秋天,我受男爵之邀去原为银行的那家酒吧时,带了这盒火柴回来。

我用火柴点燃卷起的报纸作为火种,然后塞进信件小山里,但无法顺利点火,中途就灭了。

连续失败了好几次,太阳从后山探出脸,雾霭让周围的景色变得朦胧。不知道哪里飘来了甜蜜的香气,是山茶开了吗?

我想起上代生火时,曾用扇子扇风,于是从缘廊走进家里,拿出扇子。

这次我铆足全力,用火柴把报纸点燃后,拿着前端呈丫字形的树枝将火种塞进信堆里,再调整小山的形状,在火熄灭前,用扇子用力扇。用一只手扇的风量可能不足,所以我双手各拿了一把扇子,拼命扇着风。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吵闹的声音在三月的早晨回响着。

不知道是否因为我用双手扇风奏了效,信件小山开始慢慢冒出烟。报纸的火种似乎引燃了一部分信纸。烟雾持续升上天空。终于突破了第一道难关。

我坐在缘廊上看守,喝着京番茶喘息时——

“你今天一大早就很卖力做事呢。”

芭芭拉夫人踮着脚,向庭院内张望。

“在烧落叶吗?”

“嗯,差不多啦。”

即使告诉她是书信供养,她应该也听不懂,所以我随口应了一声。

“好香啊,你在烤地瓜吗?”

芭芭拉夫人用力吸着鼻子。我从来没想过,在进行书信供养的同时还可以烤地瓜;但烧落叶时,一定会顺便烤地瓜。

“虽然现在没有烤,但听起来是好主意。”

我慢慢喝着茶回答,不知道哪里传来黄莺的啼叫,但叫得不是很好听。

“波波,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过了一会儿,芭芭拉夫人吞吞吐吐地问。

“什么事?”

“我可以把家里的年轮蛋糕放在那里烤吗?”

我沉默刹那后,很有精神地回答:

“当然可以啊!”

虽然美其名曰书信供养,但其实和烧落叶差不多。

“那还可以烤饭团吗?我还没吃早餐。”

“可以啊,可以啊,不管你喜欢什么,统统拿过来。”

“哇,太开心了!这就是所谓的户外活动吧?我一直很想试试,哪怕只有一次就好。波波,你该不会也还没吃早餐吧?”

芭芭拉夫人的声音越来越开朗。

“是啊,今天我打算处理完这个再吃早餐。”

“既然这样,机会难得,我们要不要用烧落叶的火来做早餐?”

“好主意。我想,只要用铝箔纸包起来,应该就没问题。”

“好,那我现在就把家里所有东西都拿过去。托你的福,今天又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太谢谢你了。”

“彼此彼此。”

我回头对她说话时,她已经不见了。

书信小山冒着火,书信供养很顺利。

芭芭拉夫人半途把各式各样的食材放进火里,简直变成了篝火料理的试验场。

饭团、年轮蛋糕、马铃薯、卡门贝尔奶酪、炸鱼浆片、法国面包。卡门贝尔奶酪简直是绝品。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放在篝火中烤的时间恰到好处,奶酪外侧的皮变得柔软,里面则变成浓稠状。我们或是用法国面包蘸取浓稠的部分,或是淋在饭团上。最出乎意料的是,和炸鱼浆片是绝妙搭配。

“这简直是完美的组合。”

芭芭拉夫人用炸鱼浆片蘸取大量变得浓稠的奶酪,露出满面笑容。

“真想喝白酒。”

我随口说道。

“和香槟应该也很合吧。”

芭芭拉夫人说完,突然露出严肃的表情说:“我家有一瓶别人在去年圣诞节送我的香槟,波波,你要不要喝?”

“啊?现在吗?”

“偶尔奢侈一下有什么关系,而且是半瓶装的。”

没想到转眼间就变成了这样。当我回过神时,芭芭拉夫人已拿着半瓶装的酒瓶出现在我面前,我也准备好两个酒杯等她。芭芭拉夫人的加入,让书信供养仪式也变得热闹起来。

打开瓶塞时,发出“啵”的响亮声音。

“这不是粉红香槟吗?这么好的香槟,和我一起喝没关系吗?”

“正因为是和你,所以才想要喝啊。”

美丽的粉红色香槟在杯子中发出闪亮的微光。

“干杯。”

“祝今天也能过得幸福。”

在朝阳下,而且在户外喝香槟的感觉很特别。

“啊,真好喝。”

“活着真好。”

芭芭拉夫人夸张地说着。

我不时加入书信,让火持续燃烧。

火很奇妙,无论看多久都不会腻。数千、数万、数亿句话语被火包围,升上了天空。我吃着温热的年轮蛋糕,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当我把留在杯底的最后一口香槟喝完时,芭芭拉夫人静静地问我:

“波波,你在烧信吗?”

我以前从来没跟她提过书信供养的仪式。

“是啊,我在烧信。”

“全都是别人写给你的信吗?”

“怎么可能?我只是代替别人做这件事而已。”

这一次,我没有把上代寄给住在意大利的笔友静子女士,经过一番波折再送到我手上的一百二十三封信放进去。我犹豫了很久,觉得暂时还想留在身边,所以又放回了意大利的纸袋。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在烧写给你的信,还觉得你真受欢迎。”

“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会收到那么多信?又不是偶像明星。”

“你别谦虚了,你就是镰仓的偶像啊。”

我摸不透这句话的意思,闭上了嘴。

面对火,即使不说话,也不会感到焦急;相反,可以竖起耳朵听见对方的心声。黄莺又啼叫了。

呵——喀,喀喀喀,喀,喀。

那个声音,听起来好像在说落语。

黄莺叫得太不好听了,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决定了。我可以再放东西进去吗?”

“你是说信吗?”

“对。”

芭芭拉夫人像少女般点了点头,轻轻起身走回自己家里。如果我没看错,芭芭拉夫人的眼里泛着泪光。虽然可能是眼睛被烟熏出泪来,但我觉得她刚才哭了。

在等待芭芭拉夫人的这段时间,我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奇妙感觉。没错,是卡门贝尔奶酪的关系。上代在写给静子女士的信中,曾提到卡门贝尔奶酪,所以才会和眼前的景象重叠在一起。

虽然我无法善待有血缘关系的上代,却能和刚好住在隔壁的芭芭拉夫人有说有笑地一起吃着卡门贝尔奶酪。上代也一样,她能对从来不曾谋面的笔友坦诚地吐露真心。

这个世界也许就是这么一回事。只要有缘分的人互相协助、彼此扶持,即使与有血缘关系的家人关系不睦,也能获得他人的支持。

“就是这个。”

过了一会儿,芭芭拉夫人拿了一封信回来。她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淡茶色的信封。

“我一直珍藏着这封信,但我觉得差不多该让它自由了。因为我相信,这应该是世界上最悲伤、最不幸的信。”

“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我刚才已经决定了。”

芭芭拉夫人把信交给我时,有那么一下子,我看到了里面的东西。信封里有一张信纸和像是头发的东西。

“好吧,我会充满真心诚意地供养这封信。”

“谢谢你。”

芭芭拉夫人珍藏的这封信,在转眼间化为灰烬,简直就像在期待这一刻似的。

“啊,心情终于轻松了。这件事一直卡在这里。”

芭芭拉夫人说着,把手掌轻轻放在胸口。

“芭芭拉夫人,在目前为止的人生中,你觉得自己什么时候最幸福?”

我突然想问她这个问题。

“当然是现在!”

她的回答果然和我想象中一样。

“是啊,现在最幸福。”

我并不是在模仿芭芭拉夫人,而是发自内心地感到幸福。

芭芭拉夫人成为我的邻居这件事,也许具有某种特殊的意义,并非因为偶然。而且,说不定是上代在天堂操作着肉眼看不到的线,才让我能和芭芭拉夫人成为朋友。

我无法为上代做的事,远超过了我曾为她做的事。

但是,现在还不至于为时太晚。

芭芭拉夫人前后晃着双脚,吃着卡门贝尔奶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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