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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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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姆,”我说,“坐在下面那一边的是尤厄尔家的人吗?”“嘘,”杰姆说,“赫克?塔特先生在作证。”塔特先生今天特别打扮了一下。他穿着一身普通的老式西装,使自己看上去跟其他别的人一个样。高筒靴、笨重的甲克衫和缀着铁钉的腰带不见了。从那一刻起,他再没叫我害怕过。他坐在证人椅里,身向前倾,十指交叉地握着,放在两个膝盖之间,专心地听着巡回法务官说话。

巡回法务官,一个叫吉尔默先生的人,我们都不太熟悉。他是阿波兹维尔人,只有在法院开庭时才能看见他,就是这种情况也不多,因为法院对我和杰姆并不具有特别的吸引力。这位吉尔默先生正在秃顶,光光的脸上没一根胡须,年纪在四十到六十之间。虽然我们坐在他的背面,也知道他一只眼睛有点斜视,这点他利用得很好:他会看起来在注税着某个人,而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因而他对陪审团成员和证人来说,都是十分可怕的。陪审团以为自己总是在受着严密的监视,不敢大意,旁证人也同样有这种想法。

“……要讲真话,塔特先生。”吉尔默先生在说。

“好,”塔特先生应道,他扶了扶眼镜,然后低头对着自己的膝盖说了起来,“他叫我去……”

“对陪审团说好吗,塔特先生?谢谢你。是谁叫你去的?”

“是鲍勃?尤厄尔先生,就是那边那个。在那天夜里……”

“哪天夜里,先生?”

“那是11月21日夜里。我正耍离开办公室回家,鲍勃?尤厄尔先生进来了,神情非常激动,要我赶快去他家,说有个黑鬼强奸了他女儿。”

“你去了吗?”

“当然。我上了车很快地赶去了。”

“那么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她躺在前屋地板中央,就是进门右手那间屋。她给打得很厉害,我扶她站起来。她在墙角的一个桶里洗了脸,说她没事。我问她是谁打的,她说是汤姆?鲁宾逊……”

泰勒法官正对他自己的指甲垒神贯注,这时抬起头来,好象等着有人提出异议,但是阿迪克斯没有开口。

“……问她是不是鲁宾逊把她打成那样,她说是的,是他。问她是不是鲁宾逊欺侮了她,她说是的,他这么干了。所以我到了鲁宾逊家,把他弄回来。她说正是他,于是我就把鲁宾逊关起来了。就是这些。”

“谢谢你。”吉尔默先生说。

泰勒法官说:“有什么问题吗,阿迪克斯?”。有,”爸爸说。他坐在桌子后,椅子歪到一边,跷着二郎腿,一只胳膊搁住椅背上。

“你请了医生吗,司法官?有别人去请了医生吗?”阿迪克斯问道。

“没有,先生。”塔特先生说。

“没有请医生?”

“没有,先生。”塔特先生又说了一遍。

“为什么没有?”阿迪克斯的话有点逼人。

“我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没去请。没有必要,芬奇先生。她被打得那么厉害,肯定出了什么事,这很明显。”

“但是你没去请医生吗?你在那儿的时候有人打发人去请或亲自去请医生或带她去找个医生吗?”

“没有,先生……”

泰勒法官插嘴说:“这个问题他回答了三次,阿迪克斯。他没去请医生。”

阿迪克斯说:“我只是要证实一下,法官先生。”法官笑了一笑。

杰姆的手原来放在栏杆上,这时却抓得紧紧的。他突然吸了一口气。我往下看了一眼,不见有什么相应的反应,使在心里想是不是杰姆故意要逗人注意。迪尔不动也不出声地看着,他旁边的赛克斯牧师和他一样。“什么事?”我低声问道,听到的只是一声短短的“嘘’。

“司法官,”阿迪克斯在问,“你说她被人打得很厉害,怎么打的?”

“这……。

“把她的伤情描绘一下,赫克。”

“头部挨了打,胳膊上出现伤痕,这是在三十分钟以前的事……”

“你怎么知道?”

塔特先生咧了咧嘴。“很抱歉,他们就这么说的。不管怎样,我赶到时,她的伤已相当厉害,而且一只眼圈发青。”

“哪只限?”

塔特先生眨了眨眼,两只手在头发里梳着。“让我想一想,”他轻声说道。接着,他望着阿迪克斯,似乎认为这问题提得太幼稚。

“记不起了吗?”阿迪克斯又问。

塔特先生往前面五英尺开外的地方虚指了一下,说:“她的左眼。”

“请等一下,司法官。”阿迪克斯说,“是她面对你的左眼还是和你朝一个方向看的左眼?”

塔特先生说:“啊,对,这么说就该是她的右眼。是右眼,芬奇先生。这会儿我记起来了,她被打的是面部那一边……”

塔特先生又眨了眨眼,好象什么事突然变得明白了似的。他扭头打量了一下汤姆?鲁宾逊。仿佛出于本能,汤姆抬起了头。

阿迪克斯心里同样明白了点什么,因而他站起来。“司法官,请重复一遍你说过的话。

“打的是她的右眼,我这样说的。”。

“不……”阿迪克斯向法庭记录的桌前走去,向那只正忙于写字的手弯下身去。那手停住。把速记本翻了过来。法庭记录念道:“芬奇先生,这会儿我记起来了,她被打的是面部那一边。”

阿迪克斯抬头看着塔特先生。“再说一次,是哪一边,赫克?”

“右边,芬奇先生,不过,她还有别的伤处——您想听我说说吗?”

阿迪克斯似乎又想到了另一问题,但他一转念便说道:。想听昕,其他的伤处怎样?”塔特先生在作回答的同时,阿迪克斯转过去看着汤姆?鲁宾逊,仿佛在说这是他们不曾料到的……她胳膊上也有伤,还给我看了脖子。喉咙上有明显的手指印……”

“整个脖子都是,还是在脖子后面?”。我说是整个脖子,芬奇先生。”

“你这么说?”。是的,先生,她的脖子很细,谁都可以把它整个儿掐住……”

“只请你回答是还是不是,司法官。”阿迪克斯冷冷地说。塔特先生不吭气了。

阿迪克斯坐下,向巡回法务官点点头,巡回法务官又向法官摇摇头,法官又向塔特先生点点头,塔特先生僵硬地站起身,走下了证人席。

在我们底下,一个个脑袋在转动,脚擦着地板,怀里的婴儿移到了肩头,还有几个孩子蹦出了审判厅。身后的黑人们轻声地谈论着什么;迪尔正在问赛克斯牧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牧师说不知道。直到目前,气氛还极为沉闷:谁也没有高声怒喝,双方的律师还没有争辩,没有戏剧性的情节,似乎使在场的每个人都感到非常失望。阿迪克斯处事平和,好象牵涉到的是一件有关所有权的纠纷。他用那可以平息海潮的本事,把一件强奸案的审判弄得和布道一样乏味。陈威士忌酒和谷场的气昧,睡眼惺忪和面色阴沉的人,夜空里那个“芬奇先生?他们走了吗?”的沙哑声——这一切留在我脑子里的恐惧通通消失了。黎明赶走了梦魇,到头来一切都会好的。

象泰勒法官一样,所有的旁听者都松弛下来,只有杰姆例外。他使劲拧着嘴,半笑不笑,好象在思索着什么,两个眼珠滴溜溜四处转,还说了一些核对证据一类的事。我敢肯定,他是在表现自己。

“罗伯特?依?尤厄尔!”

听到书记官低沉的声音,一个矮小但神气十足的人站了起来,大摇大摆地走上了证人席。他听到念自己的名字,脖子后面都红了起来。他转身宣哲时,我们看到他的脸也和脖子一样红。我们还看到,他与他的同族人毫无相似之处。额头上一蓬刚洗过的头发东一束西一束地竖着;发亮的鼻子又细又尖;说不上有什么下巴——下巴好象是他皱巴巴的脖子的一部分。

“……我说实话。”他自傲地说。

和梅科姆同样大小的镇子都有象尤厄尔这样的家族。经济动荡改变不了他们的地位——不管繁荣还是萧条,他们都象客人一样住在县里。没有哪位监督逃学的职员能使他们那一群孩子呆在学校,没有哪位负责公共卫生的官员能使他们去掉那些天生的毛病,对他们那些污秽的环境所引起的特有的各种寄生虫和疾病,谁都毫无办法。

梅科姆镇上尤厄尔家的人住在垃圾堆后一个小屋里,从前那里边住的是黑人。这小屋的木板墙上又钉上了波纹铁片,顶上加盖了锤平了的锡罐头皮,只能从整个轮廓看出原来设计的模样:方方正正,四问很小的房间通向一个狭长的厅堂,整个屋子歪斜在四块形状不规则的石灰石上。墙上的空洞就是窗子,到夏天得用一块包干酪的布遮上,以防御那些在梅科姆垃圾堆上大吃大喝的害虫。

这些害虫的时运不佳了,因为尤厄尔家每天都到垃圾堆上彻底翻找一番,他们的劳动所得中那些不能吃的东西使这小屋四周看上去象是一个精神错乱的孩子的游戏室:拼凑成栅栏的是一些树干、扫帚柄、工具把,上头全装着生锈的榔头、歪齿的耙头,还有铁铲、斧头、锄头等等,都被带刺的铁丝缠在一起。其中有一辆t型号的福特牌汽车(停在修理槽上),一把被扔掉的牙科手术椅,一个旧冰箱。那些旧鞋子、破收音机、画框子和水果坛子等等,只能算是附带的小件。几只瘦得可怜的黄毛鸡在赢下兴冲冲地觅食。

不过,院子里有一个角落倒叫人迷惑不解。沿着栅栏,有六只破损的搪瓷污水桶排成一列,里面种着红色的天竺葵,精心照料得象莫迫?阿特金森小姐的那样,如果她肯降低身分栽一株天竺葵的话。人们说那是梅耶拉?尤厄尔的花。

没人能十分肯定这地方究竟有多少孩子,有人说六个,有人说九个。不管谁从窗前走过,总能看见几张脏脸挤在窗口。除了在圣诞节教堂绐穷人家送节日食品篮子,或是镇长要求我们帮助送垃圾的人把我们自己家的圣诞树和废物送到垃圾场去时,在平日谁都没有必要从那儿经过。

去年圣诞节,阿迪克斯遵照镇长要求,自己去倒垃圾时,把我们也带去了。从公路开始,一条泥巴路经过垃圾场通到离尤厄尔家五百码远的一个小的黑人住宅区。回家时,要么退到公路上,要么就得走完整段泥巴路再弯回来。大多数人都愿在黑人家的前院里拐弯回去。霜期的十二月黄昏,他们的小屋看起来整洁舒适,淡淡的青烟从烟囱里冒出来,门道里看得见炉火的琥珀色光焰,到处扩散着炒鸡、炒羊肉的香味。那种气昧和薄暮的空气一样清新。我和杰姆发现锅里有松鼠,不过,一般只有象阿迪克斯那样的老乡下人才能分辨出负鼠和兔子。在回去的路上经过尤厄尔住的地方时,这些香昧没有了。

证人席上那个矮小的人与他邻近的黑人的唯一区别是,他的皮肤若放在很热的水里用碱性肥皂擦洗,就会是白的。

“罗伯特-尤厄尔先生吗?”吉尔默先生问。

“是我,长官。”

吉尔默先生的背微微一伸,连我都替他感到难过。我现在也许把事情说得更明白一些为好。我早听说,律师们的孩子看到自己的爸爸在审判时激烈争辩,会有这种错误的想法——把对方的辩护人看成他们父亲的死敌,他们很感痛苦。但是看到刚一休庭,他们的父亲就跟他的对手们手挽手一道走出来时,他们便惊讶起来。我和杰姆却不是这样。不管爸爸是输了还是赢了,我们都一样坦然。遗憾的是,在这方面我不能提供任何戏剧性的东西,就是提供了也不会是逼真的。不过,我们肴得出争辩的激烈程度什么时候超过了职业范围。但是,这是从其他律师的争辩中看出来的,我们的爸爸却不这么千。我从没听见过阿迪克斯提高嗓门,除非听话的是一个耳聋的证人。现在,吉尔默先生只是在履行他的职务,正如阿迪克斯也在履行职务一样。而且尤厄尔是吉尔默先生的证人,他无论如何没有必要对他粗暴无礼。

接下来的问题是:“你是梅耶拉?尤厄尔的爸爸吗?”

回答是:“呃,要是我不是的话,那我什么事也不能干了,她妈早死了。”

泰勒法官坐不住了,他在转椅里慢慢转过身,很和气地望着这个证人。“您是梅耶拉?尤厄尔的父亲吗?”他问了声,问话的口气使我们下面的笑声猛然停住了。

“是的,先生。”尤厄尔先生这次答得很温顺。

泰勒法官用和蔼的口气继续说下去:“这是你头一回上法庭吗?我记得从没有在这儿见过你。”证人点头表示同意,法官又接着说:“这样吧,我得讲个明白,只要我坐在这儿,任何人都不许把任何问题说得准听。懂了吗?”

尤厄尔先生点点头,可我却不相信他。泰勒法官叹了一声,说:“好吧,吉尔默先生?”

“谢谢你,先生。尤厄尔先生,请你老老实实地把11月21日晚上发生的事告诉我们好吗?”

杰姆咧嘴一笑,把头发往后拢了拢……老——老——实——实地说。,这话一昕就知道是吉尔默先生的,简直就象他的商标一样。我们常常纳闷,吉尔默先生怕他的证人用谁的话作证。

“呃,11月21日晚上,我带着一捆引火柴从林子里回家。刚走到栅栏前,就听到梅耶拉在屋子里象杀猪似的尖叫……”

听到这话,泰勒法官直瞪着他,但又一定断定他这话说得没有恶意,因为他又昏昏欲睡地坐在那儿。

“是在什么时问,尤厄尔先生?”

“就在太阳落山前。刚才我说梅耶拉叫得鬼哭神嚎……”审判席上的人又瞪了他一眼,尤厄尔不做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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