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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互相交换各自的碎片(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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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龄也见告一下好吗?”

“没问题。上个月满五十四岁了。在你眼睛里大致像是多少岁?”

我摇头。“老实说,全然无从判断。所以才请教。”

“一定是这白发的关系。”他微微笑道,“有人说由于白发,年龄看不大明白。常听人讲什么吓得一夜白了头,问我是不是也是那样。可我没有那样的戏剧性体验。只是从年轻时开始就有很多白发。到了四十六七岁,差不多全白了。不可思议。毕竟祖父也好父亲也好两个哥哥也好,脑袋全都光秃。整个家族里边,满头白发的只我这么一个。”

“若不碍事,还想请教一点:您具体在做什么工作呢?”

“碍事的事根本没有。不过,怎么说好呢,有点儿难以启齿。”

“如果难以启齿……”

“不不,较之难以启齿,只是有些难为情。”他说,“实不相瞒,眼下什么工作也没做。失业保险倒是没领,但正式说来是无业之身。一天有几个小时用书房里的电脑炒股炒汇,量却不是很大。无非乐此不疲或消磨时间那个程度。无非训练脑筋转动罢了,和钢琴演奏者每天练习音阶是同一回事。”

免色在此做了个轻度深呼吸,重新架起双腿。“曾经创办it公司经营来着,但前不久别有想法,所持股票全部抛掉,退下阵来。买主是一家大型通讯公司。这样,就有了足以什么都不做也能吃些日子的存款。以此为机会卖了东京的房产,搬来了这里。说痛快些,就是隐居。存款分布在几个国家的金融机构,随着汇率的波动而将其转移,以此赚取差额利润,多倒是不多。”

“原来是这样。”我说,“家人呢?”

“没有家人,也没结过婚。”

“那座大房子就您一个人住?”

他点头道:“一个人住。用人眼下还没雇。长期一个人生活,已经习惯自己做家务了,没有什么特别不便的。但毕竟房子相当大,一个人清扫不过来,所以每星期请专门做清洁服务的人上门一次。此外别的事大体一个人做。你怎么样?”

我摇摇头。“一个人生活还不到一年,还远远是生手。”

免色只轻点一下头,再没就此问什么,也没发表意见。“对了,你和雨田具彦先生要好?”

“哪里,和雨田先生本人一次都没见过。我和雨田先生的儿子是美术大学同学,由于这个缘分,对方打招呼问我能不能在这里算是看守空房子。我也有很多情况,不巧正没地方住,就暂且住了进来。”

免色微微点了几下头。“这地方,普通上班族住起来,位置相当不便。而对你们这样的人,却是理想环境。是吧?”

我苦笑道:“虽说同是画画的,但我和雨田具彦先生不是一个层次。给您相提并论,只有惶恐而已……”

免色扬起脸,以认真的眼神看着我。“啊,那方面我还不懂。早早晚晚你也可能成为知名画家。”

这点我没有特别可说的,只管沉默不语。

“人有时候是会摇身一变的。”免色说,“甚至断然摧毁自己的风格,从那瓦砾中顽强再生。雨田具彦先生也是如此。年轻时画油画来着。这你也知道的吧?”

“知道。战前的他是年轻油画家的潜力股。不料从维也纳留学回国后,不知什么原因变成了日本画画家。到了战后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功。”

免色说:“我是这样认为的,需要大刀阔斧转型的时期,无论谁的人生中恐怕都是有的。一旦那个临界点来了,就必须迅速抓住它的尾巴,死死地紧抓不放,再不松手。世上有抓得住那个点的人,有抓不住的人。雨田具彦先生做到了。”

大刀阔斧的转型。经他如此一说,《刺杀骑士团长》的画面倏然浮上脑海。刺杀骑士团长的年轻男子。

“对了,你对日本画可知其详?”免色问我。

我摇头道:“同门外汉无异。大学时代倒是在美术史课上学过,说起知识,也就那个程度。”

“有个极为初步的问题:日本画这东西,在专业上是怎样定义的呢?”

我说:“定义日本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一般视为主要使用胶、颜料和箔等的绘画。并且不是用刷,而用毛笔和刷笔绘制——或许可以说,日本画是根据主要使用的画材定义的绘画。当然,继承古来传统技法这点也被提及,但使用前卫艺术技法的日本画也有很多,纳入色彩和新素材的屡见不鲜。也就是说,定义变得越来越暧昧。不过,就雨田具彦先生画的画而言,这完完全全是经典的所谓日本画,或许该说是典型的才对。自不待言,风格不折不扣是他特有的,我是说从技法上看。”

“就是说,倘若基于画材和技法的定义变得模糊不清,那么剩下的只能是精神性——是这样的吗?”

“或许是这样的。可问题是,谈到日本画的精神性,恐怕任何人都无法那么轻易定义。说到底,日本画这东西的形成本来就是折中性的。”

“折中性?”

我搜查记忆底层,想起美术史课的内容。“十九世纪下半叶有明治维新,当时西方绘画同其他各种各样的西方文化一起涌进日本。在那之前,事实上不存在‘日本画’这个类别。或者不如说甚至‘日本画’这个称呼都不存在,一如‘日本’这个国名都几乎不被使用。而在外来西画登陆时,作为应该与之抗衡的东西、作为应该与之有别的东西,这才产生了‘日本画’这一概念——久已有之的种种样样绘画风格统统被临时地、有意地囊括在‘日本画’这一新的名目之下。不用说,也有被剔除在外而衰落的,例如水墨画。明治政府打算把所谓‘日本画’这个东西作为旨在同欧美文化分庭抗礼的日本文化自证性,即作为‘国民艺术’来加以确立、加以培养,总之作为与‘和魂洋才’的和魂相应的东西。进而,把过去视为生活设计、工艺设计的东西——例如屏风绘啦袄绘啦或餐具上的彩绘啦统统镶进画框送去美术展览会。换句话说,把原本属于生活中自然形成的画风,为了和西方体系相对应而升格为‘美术品’。”

说到这里,我姑且打住,察看免色的表情。看样子他在认真侧耳倾听。我继续说下去。

“冈仓天心(6)和费诺罗萨(7)成为当时这种运动的中心。可以认为这是那个时代迅速推进的日本文化大规模重构的一个异常成功的例子。音乐、文学和思想领域也进行了与此大同小异的活动。我想当时的日本人是相当忙碌的——短期内必须完成的重要作业堆积如山。不过如今看来,我们似乎干得相当乖觉相当巧妙。西欧部分与非西欧部分的融合和分类大体做得一路顺畅。或者日本人原本适合做这类活动也未可知。所谓日本画,其定义本来是有而若无的东西。也许不妨说仅仅是建立在模棱两可的共识基础上的概念。并非一开始就划有一条像模像样的线,而是作为外压与内压的接触面在结果上生成的。”

(6)冈仓天心(1863—1913),日本明治时期美术家、美术教育家、美术评论家、思想家。被誉为“明治奇才”,领导了新日本画运动。

(7)恩内斯特·费诺罗萨(ernestfrancisfenollosa,1853—1908),美国东方学家。投身于恢复日本传统文化的事业中,做了大量保护日本传统文化的工作。曾任东京帝国博物馆美术部主任、波士顿美术馆日本中国美术部主任。

看上去免色开始就此认真思考。良久说道:“就是说,乃是一种尽管模棱两可却也具有一定必然性的共识,是这样的?”

“是的,是由必然性生成的共识。”

“不具有原初固定框架这点,既是日本画的强项,又同时是其弱项——这样理解也是可以的?”

“我想是那么回事。”

“可是我们看一幅画,大多场合都能自然达成认识:啊,这是日本画啊!是这样的吧?”

“不错。那里明显有固有的手法(8),有倾向性和调调,而且有默契那样的东西。然而,从语言上加以定义,有时就很困难。”

(8)原文是法语“étier”。

免色沉默有顷。而后说道:“假如那幅画是非西欧性的东西,那么就势必具有作为日本画的样式了?”

“那不尽然吧,”我回答,“即使具有非西欧样式的西画,在原理上也应该存在的。”

“原来如此。”他说,随即稍稍歪头。“可是,假如那是日本画,那么里边就会多多少少含有某种非西欧性样式——可以这样说吧?”

我就此想了想。“经你这么一说,想必那种说法也是成立的。倒是没怎么那样考虑过。”

“虽是自明之理,但很难将其自明性诉诸语言。”

我点头表示同意。

他略一停顿继续下文:“细想之下,那同面对他者的自己这一定义或许有相通之处。虽是自明之理,但很难将其自明性诉诸语言——如你所说,恐怕那只能作为‘由于外压与内压而在结果上生成的接触面’加以把握。”

这么说罢,免色浅浅一笑。“令人兴味盎然。”他简直像说给自己听似的低声补充一句。

我们究竟在谈论什么呢?我蓦然心想。诚然是兴味盎然的话题,但这样的交谈对于他具有怎样的意义呢?莫非仅仅出于知性好奇心?还是他在测试我的智力呢?果真如此,那究竟又是为何?

“顺便说一句,我是左撇子。”免色像是在某一时刻忽然想起似的说,“是否有什么用不晓得,或者成为关于我这个人的一个信息也不一定。若叫我选择往左还是往右,我总是选择往左。这已成了惯性。”

不久时近三点,我们定了下次见面日期——三天后的星期一午后一时他来我这里。和今天同样在画室一起度过两小时。我将再次试画他的素描。

“不急的。”免色说,“一开始也说了,随便你花多长时间。时间任凭多少我都有。”

免色回去了。我从窗口看着他开着捷豹离去。而后把几幅画完的素描拿在手上,注视片刻,摇头扔开。

房子里静得出奇。剩得我一人,沉默似乎一举增加了重量。走到阳台,无风,这里的空气犹如啫喱密实实凉瓦瓦的。预感有雨。

我坐在客厅沙发上,依序回想同免色之间的交谈。关于肖像画模特。施特劳斯的歌剧《玫瑰骑士》。成立it公司抛售股票,得一大笔钱,早早引退。一个人在大房子里度日。名涉,跋山涉水的“涉”。一向单身,年轻时就满头银发。左撇子,现在年龄五十四岁。雨田具彦的人生,大刀阔斧的转型,抓住机会尾巴不放。关于日本画的定义。最后就自己与他者关系的思考。

他到底向我求取什么呢?

还有,我为什么不能像样地完成他的素描呢?

原因很简单:我还没能把握他这一存在的中心元素。

同他交谈之后,我的心乱得一塌糊涂。而与此同时,对于免色其人的好奇心在我身上变得愈发强烈起来。

大约三十分钟后,下起雨点足够大的雨。小鸟们不知消失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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