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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那样子根本成不了海豚(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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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川笙子显出像是不慎把不对的东西投入口中嚼掉之人那样的表情;免色脸上浮现出纯粹的好奇心;我终究是中立性旁观者。

“那是怎么回事?”免色问。

真理惠以没有起伏的语声说道:“并没有被掠走,而是我递出什么,我接受什么。”

免色以沉静的声调欣赏似的说:“你说的对。我的说法好像过于单纯了。那里当然不能没有交流,艺术行为决不是单方面的东西。”

真理惠默然。这个少女犹如好几个小时纹丝不动立在水边一味盯视水面的孤独的苍鸻一样目不转睛地注视餐桌上的茶壶——一个随处可见的无花白瓷茶壶。相当旧了(雨田具彦用过的),但做得相当实用,上面并没有值得细看的特别情趣。壶口也有一点点残缺。只是,此时的她需要有个凝眸注视的东西。

沉默再次降临房间。令人想起什么也没写的纯白广告板的沉默。

艺术行为,我想,这句话似乎具有唤取周围沉默的韵味,就好像空气填补真空一般。不,这种场合莫如说应该由真空填补空气?

“如果去我家的话,”沉默中免色战战兢兢对秋川笙子开口道,“一起坐我的车去好吗?之后还送回这里。后排座是有些局促,但去我家的路相当复杂狭窄,坐一辆车去我想会容易些。”

“嗯,那当然可以的。”秋川笙子毫不迟疑地应道。“就坐您的车去好了。”

真理惠还在注视白瓷茶壶静静思索什么。至于她心中想的是什么、思索的是什么,我自是无由得知。她们的午饭怎么办?这也无由得知。不过免色是个滴水不漏的人,这点儿事想必自有考虑,无需我一一操心。

捷豹副驾驶位置坐秋川笙子,真理惠在后排座安顿下来。两个大人在前,小孩在后。倒也不是有什么协定,自然而然成了如此座位配置。我站在房门前目送轿车静静驶下坡路从视野消失。而后转身回屋,把红茶茶杯和茶壶端去厨房洗了。

接下去,我把理查德·施特劳斯的《玫瑰骑士》放在唱机转盘,歪在沙发上听音乐。没什么特别要做的事的时候,这么听《玫瑰骑士》成了我的习惯。免色栽培的习惯。如他所说,这首音乐确有一种中毒性。一气呵成的缠绵的情绪。始终色彩缤纷的乐器音响。“纵使一把扫帚,我也能用音乐精确描述下来!”如此口吐狂言的是理查德·施特劳斯。或者那不是扫帚亦未可知。但不管怎样,他的音乐绘画要素很浓。尽管在方向性上同我追求的绘画不同……

良久睁眼一看,那里有骑士团长。他依然身穿飞鸟时期衣裳,腰挎宝剑,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皮面安乐椅上,孤零零坐着一个身高六十厘米左右的男子。

“许久不见了啊!”我说。我的语声听起来像是从别的什么地方强拉硬扯来的。“一向可好?”

“上次也说了,理念无有时间观念。”骑士团长声音琅琅地说,“故而无有许久的感觉。”

“只是习惯性发言,请别介意!”

“不懂什么习惯。”

想必他说的不错。没有时间的地方不产生习惯。我起身走到唱机那里提起唱针,把唱片收进唱片套。

“言之有理。”骑士团长读懂我的心理,“在时间朝两个方向自由行进的世界,什么习惯云云,根本无从谈起。”

我询问早就耿耿于怀的一件事:“理念不需要能源那样的东西吗?”

“这东西不好回答。”骑士团长现出甚是不好回答似的表情。“无论是怎样结构的东西,要想繁殖和存在下去,都需要某种能源。此乃宇宙的普遍性规律。”

“那就是说,理念也不能没有能源的了?也要遵循普遍性规律?”

“信哉斯言。宇宙规律无有例外。然而理念的优势在于本来无有形体。理念通过被他者认识才得以作为理念成立,才得以具有相应的形体。其形体当然不过是权宜性租借物……”

“就是说,没有他者认识的地方,理念不可能存在。”

骑士团长朝上竖起右手食指,闭起一只眼睛。“诸君由此如何进行类推呢?”

我进行类推。多少花了些时间,骑士团长耐心等待。

“我想,”我说,“理念将他者的认识本身作为能源而存在。”

“正确!”说着,骑士团长点了几下头。“脑袋反应极快。若无他者认识,理念就无由存在。同时以他者认识为能源而存在。”

“那么,一旦我认为‘骑士团长不存在’,你就不复存在。”

“在理论上。”骑士团长说,“但那归根结底是理论上的事。现实中那不是现实性的。为什么呢?因为人即使想要中止思考什么,中止思考也几乎是不可能的。想中止思考什么也是一种思考。而只要有思考,那个什么就要被思考。为了中止思考什么,势必中止思考想中止思考本身。”

我说:“就是说,只要没有不巧因为什么而失去记忆,或者彻底地自然地完全地失去对理念的兴趣,那么人就不能够从理念中逃脱出来。”

“海豚能够。”

“海豚?”

“海豚能够让左右脑分别入睡。不知道的?”

“不知道啊!”

“因此之故,海豚对理念这个东西没有兴致。所以,海豚中途停止了进化。我们也相应做了努力,但遗憾的是未能同海豚结成有益关系。原本是大有希望的种族。毕竟在人真正出场之前,在哺乳类中以体重比而言是具有最大的大脑的动物。”

“但是同人结成有益关系了?”

“人和海豚不同,只有连成一体的大脑。一旦忽一下子产生了理念,那么就不能随意抖落下去。如此这般,理念能够从人那里获取能源来持续维持自己的存在。”

“像寄生体。”我说。

“别人听到不好!”骑士团长像老师训斥学生时那样左右摇晃指头。“虽说接受能源,但无有多大的量。只是一星半点,一般人几乎觉察不出来,不至于因此损害人的健康或干扰人的日常生活。”

“可你说理念没有伦理道德那样的东西。理念永远是中立性观念,使之变好变坏完全取决于人。果真如此,那么理念既可能对人做好事,也会反过来做坏事。是这样的吧?”

“e=c2这一概念本应是中立的,然而在结果上催生了原子弹。并且那东西实际投在了广岛和长崎。诸君想说的比如是这样的事吧?”

我点头。

“关于这个我也感到胸痛(不用说,这是措辞。理念无有肉体,故而无有胸)。但是,诸君,在这宇宙之中,一切都是caveateptor。”

“哦?”

“caveateptor。拉丁语,意指‘买方责任’。交到人手里的东西如何利用,那不是卖方所能左右的。例如服装店的店面摆的衣服,由谁穿能选择吗?”

“听起来总好像于己有利的逻辑……”

“e=c2催生了原子弹,另一方面也催生了无数好东西。”金瓶梅万历本

“举例说?”

骑士团长就此略加思考,似乎未能即刻想出恰当的例子,闭着嘴用两手的手心喀哧喀哧搓脸。或者未能再从这番议论中找出意义也有可能。

“对了,放在画室里的铃的去向你不晓得?”我忽然想起问他。

“铃?”骑士团长扬起脸来。“铃是什么?”

“就是你在那个洞底一直摇的那个古铃啊!放在画室板架来着,而最近意识到时已经不见了。”

骑士团长坚决摇头道:“啊,那个铃?不晓得啊!近来无有碰过铃。”

“那么,到底谁拿走了呢?”

“这——我全然无由得知。”

“好像谁把铃拿走在哪里摇动。”

“唔——那不是我的问题。那个铃对我已经无有用处了。何况那本来也不是我的持有物。莫如说共有一个场。不管怎样,消失想必自有消失的理由。不久在哪里忽然碰上亦未可知。静等可也!”

“共有一个场?”我问,“指的是那个洞?”

骑士团长对此问没有回答。“不过,想必诸君是在此等待秋川笙子和真理惠返回,那还要花些时间。天不暗下来怕是不能返回的。”

“免色先生可有他特有的企图什么的?”我最后问了一句。基督山伯爵小说

“啊,免色君总是有某种企图。必定稳妥布局,不布局是不会出动的。那像是与生俱来的毛病。左右大脑总是充分开动。那样子根本成不了海豚。”

骑士团长的形体徐徐失去轮廓,如无风的寒冬清晨的水蒸气变淡扩散开来,继而消失。我正面只有一把空空的旧安乐椅。由于剩在那里的不在感太深切了,以致我无法确信他刚才是否真的坐在我眼前。没准我是同空白面面相觑,同自己本身的语声相互交谈。

如骑士团长所预言的,免色的捷豹怎么等也没出现。看来秋川家的两位美丽女性在免色家中度过了很长时间。我走上阳台,眺望位于山谷对面那座白色豪宅。但那里谁的身影也没有。为了消磨等待时间,我去厨房准备做饭用的东西。用鲣鱼片、海带等做汤,煮了蔬菜,把能冷冻的东西冷冻了。但是,把大凡能想到的事情统统做完后,时间还有剩。我折回客厅,接着听理查德·施特劳斯的《玫瑰骑士》,躺在沙发上看书。

秋川笙子对免色怀有好意和兴趣。这点应该无误。她看免色的眼睛同看我时的眼睛,神采截然不同。极为公正地说,免色是有魅力的中年男人。一表人才,有钱,独身。衣着考究,举止温柔,住在山顶大房子里,拥有四辆英国车。世间多数女性笃定对他怀有兴趣(世间多数女性对我不怀有多大兴致——二者概率基本相同)。可是,秋川真理惠对免色抱有不少戒心,毫无疑问。真理惠是直觉极为敏锐的少女,有可能本能察觉免色的行动带有某种意图。唯其如此,她才在自己同免色之间有意保持一定距离,至少在我眼里显得如此。

事情往下会怎样展开呢?想看个究竟的自然而然的好奇心,同其中未必产生多少让人欢欣鼓舞的结果这一朦胧的疑惧在我身上僵持不下,一如在河口相互碰撞推拉的潮头与河浪。

免色的捷豹再次爬上坡路时,已经是时针稍微转过五点半的时候了。如骑士团长所料,周围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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