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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在死把两人分开之前(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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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川真理惠到来之前,我再次观看差一点就该完成的她的肖像画,得以在脑海中鲜明地推出完成时将呈现为怎样的画面。然而不可能让画面完成。诚然遗憾,但迫不得已。至于为什么不能画完这幅肖像画,我还无法准确解释,逻辑性推论更是无从谈起。只是单单觉得非那样做不可。不过其缘由总有一天会清楚的。总之我是以含有巨大危险的存在作为对象的,必须时刻注意才行。

而后我出到阳台,坐在躺椅上漫然眼望对面的免色白色豪宅。免除颜色的满头银发的潇洒的免色。“只是在门口说了几句,倒像是个有趣的人物。”政彦说。“非常有趣的人物。”我小心纠正。非常非常有趣的人物,此刻我又一次纠正。

快三点时,看惯了的蓝色丰田普锐斯爬上坡道,在房前以往那个位置停下。引擎关闭,驾驶位车门打开,秋川笙子下来。双膝合拢,身体迅速旋转,优雅有致。稍隔片刻,秋川真理惠从副驾驶位下来,以不耐烦的懒洋洋的动作。早上密布的阴云不知被风吹去了哪里,剩下的是初冬毅然决然的无限蓝天。含带寒凉的山风不规则地摇颤两位女性柔软的秀发。秋川真理惠把落在额前的头发厌恶地用手撩开。

真理惠罕见地穿着半身裙。长度及膝的藏青色毛料裙子。下面是色调发暗的蓝色连裤袜。上身是白衬衫套一件v领羊绒衫。毛衣颜色是深葡萄色。鞋是焦褐色乐福鞋。以这副打扮出现的她,看上去像是在上流家庭被小心呵护着长大、极为理所当然的健全而美丽的少女。看不出有离奇古怪的地方。只是,胸·部仍几乎不见隆起。

秋川笙子今天下面穿的是浅灰色贴身长裤,仔细擦过的黑色低跟鞋。上面是长些的白色对襟毛衣,腰间系一条皮带。毫不含糊的胸·部隆起,即使从对襟毛衣上也显得轮廓分明。手拎一个黑色漆皮小包——女性是总要把什么东西拿在手里的。至于里面装的什么,自是揣度不出。真理惠手上什么也没拿。因为没有平时揣手的裤袋,所以显得有些百无聊赖。

年轻的姑母和少女侄女。固然有年龄之差和成熟程度之别,但哪一位都是美丽女性。我从窗帘空隙观察她们的风姿举止。两人并肩而行,感觉世界多少增加了亮色,好比圣诞节和新年总是联翩而至。

门铃响了,我打开门。秋川笙子向我郑重寒暄。我把两人让到里面。真理惠嘴唇闭成一条直线,依然只字不吐,好像被谁把上下嘴唇缝得结结实实。意志坚强的少女。一旦决定,决不后撤。

我一如往常将两人领进客厅。秋川笙子开始说冗长的道歉话:这次的事添了诸多麻烦……我打断了。没有进行社交性对话的时间余裕。

“如果可以,就让我和真理惠小姐两人单独待一会儿好吗?”我单刀直入,“我想这样好些。大约两小时后请来这里接她。这样没什么的吗?”

“嗯,当然。”年轻的姑母不无困惑地说,“如果小惠觉得没什么,我当然没什么。”

真理惠微乎其微地点了下头,意思是说没什么。

秋川笙子觑一眼小小的银色手表。

“五点前再来这里。那时间里在家里待命,有什么事请打电话。”

有什么事打电话,我说。

秋川笙子好像心里有什么事,手抓黑漆皮小包在那里默然站了一会儿。而后转念似的叹了口气,莞尔一笑,向门口走去,发动普锐斯引擎(声音没听清楚,估计发动了),车消失在坡路那边。这样,剩下来的,只秋川真理惠和我两人。

少女坐在沙发上,嘴唇闭成一条线,一动不动看着自己的膝头。连裤袜包裹的双膝紧紧靠在一起。带褶的白衬衫熨烫得十分整洁。

深深的沉默持续良久。后来我开口道:“喂,你什么都不说也可以。如果想沉默,只管沉默就是。所以用不着那么紧张。我一个人说,你只要听着就行。好吗?”

真理惠扬脸看我。但什么也没说。未点头,也没摇头,只是定定看我。脸上没有浮现出任何感情。看她的脸,我觉得仿佛在看大大的白亮亮的冬月。大概她把自己的心一时弄成了月亮——弄成飘浮在空中的坚硬的岩石块体。

“首先有件事要你帮忙。”我说,“来画室可好?”

我从椅子立起走进画室,俄顷,少女也从沙发起身跟我进来。画室中凉瓦瓦的。我首先打开石油炉。拉开窗帘,但见明亮的午后阳光把山坡照得焕然在目。画架上放着尚未画好的她的肖像画。几近完成。真理惠一闪瞥一眼画,随即像看见不该看的东西,立刻移开视线。

我在地板上弯腰弓身,剥开包着雨田具彦《刺杀骑士团长》的布,把画挂在墙上。然后让秋川真理惠坐在木凳上,从正面直视画幅。

“这幅画以前看过吧?”

真理惠略略点头。

“这幅画的名字叫‘刺杀骑士团长’,至少包装纸上的标签是这样写的。雨田具彦先生画的画。什么时候画的不知道,但艺术性极高。构图超群绝伦,技法炉火纯青。尤其是一个个人物的画法活灵活现,有很强的感染力。”

说到这里,我略一停顿,等待我的话在真理惠的意识上落下脚来。而后继续下文。

“可是这幅画过去一直藏在这座房子的阁楼里,用纸包着以免别人看见。想必因为年长日久,上面落满了灰尘。但我碰巧发现了,拿下来放在这里。作者以外见到这幅画的,恐怕只你我两人。你的姑母第一天也应该看见了这幅画,但不知为什么,似乎完全没引起她的兴趣。至于雨田具彦为什么把这画藏在阁楼里,原因不清楚。这么出色的画、在他的作品中也属于杰作行列的作品,为什么故意不给人看呢?”

真理惠一言不发,坐在凳上以认真的眼神静静凝视《刺杀骑士团长》。

我说:“而我发现这幅画以后,就像这是什么信号似的,开始不断发生五花八门的事、各种不可思议的事。首先是免色这一人物积极向我接近——就是住在山谷对面的免色先生。你去过他家的吧?”

真理惠微微点头。

“其次,我打开了杂木林小庙后头那个奇特的洞。深更半夜传来铃声,循声找去,结果找到那个洞。或者莫如说,铃声好像是从好多块摞在一起的大石头下传出来的。用手绝不可能把石头挪走。过大,过重。于是免色先生叫来园艺业者,使用重型机械挪开石头。至于免色先生何苦非要特意费这样的麻烦不可,我不太明白,现在也不明白。但反正免色先生费了那么多麻烦和钱款把石堆整个挪开。这么着,那个洞出现了,直径接近两米的圆洞,石块砌得非常细致的圆形石室。那东西是谁为了什么建造的,完全一个谜。当然现在你也知道了那个洞的情况。是吧?”

真理惠点头。

“打开洞,从中出来的就是骑士团长,和这画上的是同一个人。”

我去画前指着那里画的骑士团长形象。真理惠目不转睛地看着,但表情没有变化。

“长相和这一模一样,服装一模一样。只是,身高不出六十厘米,非常矮小。说话方式多少与众不同。不过除了我,别人好像看不见他的模样。他自称是理念,说他被关在那个洞里来着。就是说,是我和免色先生把他从洞中解放出来的。关于理念你可知道什么?”

她摇头。

“所谓理念,总之就是观念。但并不是所有观念都叫理念。例如爱本身恐怕就不是理念。可是促使爱得以成立的无疑是理念,没有理念,爱就不可能存在。但说起这个,话就没完了。老实讲,我也不明白正确的定义那样的东西。反正理念是观念,观念不具形体。纯属抽象的东西。这样,人的眼睛就看不见,因此这个理念就姑且采取这画中的骑士团长形象,即借而用之出现在我的面前。到这里是明白的吧?”

“大体明白。”真理惠第一次开口道,“上次见过那个人。”

“见过?”我吃了一惊,迎面看着真理惠。半天说不出话来。旋即猛然想起骑士团长在伊豆高原疗养所对我说的话:稍前一会儿见过,简短说了几句。

“你见过骑士团长?”

真理惠点头。

“什么时候?在哪儿?”

“在免色的家。”她说。

“他对你说什么了?”

真理惠再度笔直地合拢嘴唇,意思仿佛是现在不想再多说。我放弃从她口中打探什么的念头。

“从这幅画中,此外也出来了好几个人。”我说,“画面左下角那里,有个满腮胡子的面目奇特的男子吧?就这个!”

这么说罢,我指着长面人。

“我暂且把这家伙叫‘长面人’,反正奇形怪状。大小也是紧缩版,身高七十厘米左右。他也同样从画上钻出来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和画上一样顶起盖子打开洞口,把我从那里领进地下王国。话虽这么说,其实是我粗暴地硬让他领我进去的……”

真理惠久久注视长面人长相。但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继续道:“接下去,我步行穿过暗幽幽的地下王国,翻过山丘,渡过湍急的河流,而且碰上了这里这个年轻漂亮的女性。就是她!我按照莫扎特歌剧《唐璜》的角色,称她为唐娜·安娜。个子同样矮小。她把我带进洞窟中的横洞,而且和死去的妹妹一起鼓励和帮助我钻过那里。假如没有她们,我不可能钻过那个横洞,说不定就那样被闷在地下王国出不来了。还有,没准(当然不过是我的推测)唐娜·安娜是年轻的雨田具彦在维也纳留学时候的恋人。差不多七十年前她被作为政治犯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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