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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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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日记本是爸爸给我买的。爸爸说,写日记可以记住生字,还有很多作用。我会努力写的。今天是儿童节,在院子里升了鲤鱼旗。晚上妈妈做了一桌好吃的,我开心极了。

以上就是御厨佑介第一篇日记的内容。从遣词造句上很难推断出他的年龄,但感觉要比算术作业本上填写的小学六年级更小些。

我再往下看。

五月六日 晴

今天学校有唱歌考试,我唱了首《牧场绿幽幽》。上体育课的时候,藤本跳跳箱差点受伤,真危险。爸爸给我买了一本书。

五月七日 阴

老师今天请假了,所以我们一天都没学习,真高兴。可回家一说这事,爸爸却训斥我说,这时候更应该好好学习。吃晚饭时我肚子有点痛,所以吃了药。

五月八日 阴

今天老师来上课了,说是得了感冒。

到这里为止写得都比较认真,但不知道是很快就厌倦了,还是没什么可写的,从这天开始出现了三天空白,一下子跳到了五月十二日。

五月十二日 阴转晴

今天好热,每个人都嚷着热死了热死了。大扫除结束后洗手的时候,顺便把脚也洗了一下,真舒服。大家说想去海边,我很喜欢游泳。回到家里,妈妈也穿了短袖衣服。

之后又跳过三天,到了五月十六日。

五月十六日 晴

山田同学把玩具模型带到学校来了,我不是很会玩。

接下来就是六月一日,好像偷懒了半个月。这件事他自己也作了反省,写了以下日记。

六月一日 阴

从今天起我一定要好好写日记。爸爸说,不用写很多,哪怕只写个天气也没关系。还说不用天天都写,但星期六的晚上,即使不舒服也一定要写。这样就没有那么辛苦了,我决定照爸爸说的做。

就像他宣布的那样,之后每个星期至少会在星期六写上一篇,也有不少时候只写了天气。

“里面会不会写到和这栋房子有关的事情呢?”沙也加也凑过来看日记。

“我也是这么想的,正在找呢。”我一目十行地翻看着,“但看样子这个家庭就是父母加佑介的三口之家,一直没有其他人出场。”

进入八月后,终于出现了新的人物。

八月二日 晴转阵雨

我正在玩水枪的时候,宁姨给我们送来了西瓜。她可会挑好吃的西瓜了。我和妈妈、宁姨三个人分着吃了。宁姨说孩子还在家睡觉,匆匆忙忙地回去了。今天牵牛花的藤没长多少,就没写绘图日记。

这个“宁姨”莫非是附近的阿姨?

“你对‘宁姨’这个名字有印象吗?”我问沙也加。

她默默地摇头。

再往后翻,虽然不算很频繁,但日记里又提到了几次“宁姨”。以邻居来说,她好像出入很随便,而且还帮忙做家务。不久又出现了这篇文章:

十月五日 晴

宁姨带来了一个小女孩,小得就像个洋娃娃。听说现在寄放在托儿所,等再大一点可以上小学之后,宁姨就会像以前那样来我家了。宁姨做的饭很好吃,我很想她早点回来。

从以上内容来看,这个宁姨应该是以前御厨家的家务女佣,因为生小孩暂时辞了差事。但她还是三天两头上门,可见家就在附近。

佑介一个星期只写一两篇日记,所以相对于页数,时间跳跃得更快,转眼就到了年底的圣诞节。

十二月二十四日 晴 有时阴

今天特别冷,期末结业典礼的时候也不停地发抖。因为第二学期的成绩进步了一点,妈妈表扬了我。今年又收到了圣诞礼物,是赛车模型。去年是蒸汽机车模型。爸爸说怎么老是送玩具,应该送点书才好,还在电话里发了火。晚上下了点雪。

我从日记本上抬眼,看着沙也加。

“收到礼物是怎么回事啊?会是谁送的呢?”

“应该是熟悉的人吧,比如亲戚。”

“对亲戚会在电话里发火吗?还说不要老是送玩具?”

“唔……”沙也加把这篇日记又读了一遍,然后抬起头,“那会是谁送来的呢?”

“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啊。”我拉过椅子,掸了掸灰便坐了下来。可能因为是孩子用的,感觉有点矮。“给他们儿子送礼物还要被抱怨,至少说明是自家人,也许是孩子的伯伯,也许是爷爷奶奶。”

“我觉得很有可能是爷爷奶奶。”沙也加也点点头,小声说,“我家那位也经常向他父母提出抗议,说不能太惯着女儿。”

“噢,这种事呀……”我禁不住凝视着她,“倒真是挺常见的。看来你家也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嘛。”我不自觉地带着点揶揄的口吻。

不知是不是伤害到她了,话一出口,沙也加的眼里便蒙上了阴霾。我有些慌乱,正想解释没有讽刺的意思时,沙也加已经开口了:“我家不是个普通的家庭。”声音有几分嘶哑,但语气很坚决。

我颇感意外地望着她,她看了我一眼,声音比刚才轻了很多:“对不起,希望你不要胡乱想象。”

我沉默了片刻,为了打破突如其来的尴尬气氛,又开始哗哗地翻看日记。

“要把日记全部看完,恐怕要花上很长时间啊。”

“那先看看最后一篇的日期吧。”她的语气恢复了正常。

“有道理。”我觉得她说得很对,便从后往前翻了起来,但最后几页一片空白。莫非这本日记还没写完,佑介就已经离开了这个家?

翻到倒数十来页时,终于看到了字迹。最后一篇日记的日期是二月十日,建国纪念日的前一天。

本想匆匆扫上一遍,但还没看完我就悚然心惊,又从头看了一遍。我知道自己的表情已经僵硬。

“怎么了?”沙也加问,“上面写了什么?”

“我看不太懂,但觉得情况有点不对劲。”我回答。

“不对劲?”

“嗯,你自己看看。”我把日记本递给她。

二月十日 晴

尽管肚子很痛,我还是去上学了。因为我不想待在家里。虽然想找老师商量,但大人还是靠不住的。他们肯定会相信那家伙说的话,谁也不会相信我说的。过后还会遭到那家伙的报复。

从学校回来时,那家伙正躺在沙发上。趁他不注意,我马上回到自己房间。一进门就发现小美在我床上,和前几天一样呜呜地哭,肯定又被他欺负了。

我已经忍无可忍了。要是那浑蛋死了就好了。

等沙也加看完日记抬起头,我说:“有新的人物登场喽。”

“这个‘那家伙’……”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但当时显然是住在这里,因为发现他睡在沙发上时,佑介并不觉得惊讶。”

“会是亲戚吗?”

“有可能。不过从这篇日记来看,佑介好像很不欢迎这个人。”

“看他的描述,恐怕遭受过很恶劣的对待,甚至到了想向老师求助的地步。”

“这里面一定有很复杂的内情。另外还出现了‘小美’,看样子是只猫。”

“猫,小美……”沙也加皱起眉头,视线移向斜下方。

“怎么了?”

“嗯……感觉似乎在哪儿听过。”

“你也知道那只猫?”

“可能吧。但说那是一只猫的话,总觉得有点对不上。”她苦笑了一下,“刚才我就一直在说这种模棱两可的话,该想的却一样也想不起来。”

“别着急,我打一开始就没期待一切都顺风顺水。我们再仔细读读这本日记,说不定会找到什么线索。”

“是哦。”她把日记翻到前一页,日期是二月三日。

二月三日 阴

今天是节分,以前每到这天总要撒豆驱邪,但现在已经不撒了。今晚那家伙又喝得烂醉,真想撒把豆子吆喝一声:鬼出去!

“真是搞不懂。”我说,“这写的到底是谁啊,而且父母也没再提到过了。”

“果然还是得从头按顺序读啊。”沙也加轻叹一声,“可是恐怕要花很长时间呢,这足有一本精装书那么厚。”

“把它带回去吧,回到东京后再慢慢看。”

我提出这样的建议,是因为不想在这里久留,最迟也要在夜色降临前离开。

沙也加显然明白我的心思。“说得也是,”她说,“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线索。”

“我们再去其他房间找找看吧,能带走的都带回去。”

“好啊。”沙也加也同意。

正要走出房间时,远处闪过一道亮光,接着就是轰隆轰隆的声音。

“糟了。”我说,“真像你说的,要变天了。”

“看样子要下大雨了。”

话音未落,外面已经响起啪嗒啪嗒的雨点落地声,不一会儿,声音的间隔愈来愈短,最后变成哗哗的雨声。

“抓紧时间,一旦天黑下来,在这样的大雨中开车很危险。”

我们下了楼梯,再次仔细地扫视房间,发现了几个很奇怪的地方。

比如这栋房子里竟然没有一台电视机。二十三年前彩色电视机应该已经相当普及了,虽然以当时来说,没有也不足为奇,但如此宽敞的一个家,总觉得至少也该摆上一台。

除了电视机,其他的家用电器也少得可怜。不仅找不到洗衣机和吸尘器的踪影,连电话都没有一部。

“全家人离开这里的时候带走了吧?不然就是卖掉了。”当我提出疑问时,沙也加如此回答。

“要是这样的话,还有更值钱的东西啊,比如那架钢琴。”

“钢琴可能不好脱手吧,而家用电器谁都想要。”

“是这样吗?我倒有种强烈的感觉,这个家只怕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些东西。就拿电视机来说,如果以前有过,你觉得会放在哪里呢?”

“应该就是这个房间吧。”沙也加站在客厅的沙发旁说。

“放在这个房间的什么地方?”我追问。

“嗯……”她扫视四周,最后望着壁炉陷入了沉默。

“没地方放吧?”我说,“如果这个房间放过电视,应该有一块空出来的地方才对,但这里根本没有这样的空间。”

“也是……”沙也加站在那里,抱着胳膊沉思。

“不过家用电器稀少这个问题,可能也没有那么严重,没准这是屋主的一贯风格。我觉得更难以理解的是,这里竟然连挂历都没有。不管哪家都会在墙上贴一张的吧?”

“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这样。确实很奇怪。”

“包括所有的时钟都停在同样的时刻,凡此种种,无不让人觉得这栋房子里的时间被扭曲了。这当然是有人刻意为之,但他的目的何在呢?”

沙也加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一点头绪都没有。”

我凝视着她的脸,旋又望向手上的日记本,总觉得我们一定忽略了什么重要的细节。

雨声愈发急骤,我瞥了眼窗外,雨点激烈地敲打着玻璃,画出无数条银线。

“这雨越下越大了,”我说,“我们还是早点离开为好。”

远处的天空突然一亮,沙也加不由得一个激灵,紧接着就是轰鸣的雷声。

“没事,离我们远着呢。”我笑着说。

沙也加微微低着头,不停地眨着眼睛,接着手托着脸颊四下张望,眼神也变得恍惚。

“怎么了?”我问。

她慢慢伸出右手食指,指着前方:“钢琴下面……”

“钢琴下面?”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里放着一架钢琴,“钢琴下面怎么了?”

“在下面……躲着……”

“躲着?谁啊?”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晃晃悠悠地走到钢琴前,在那里蹲了下来,做出从钢琴下面偷看房间的动作。

“怎么了,钢琴下面有什么吗?”我又问了一遍。

沙也加仍然蹲在那里,抬头看着我。

“在下面躲着呢。”

“所以说到底是谁啊?”我的声音急躁起来。

她舔了舔嘴唇,喉咙动了一下,像是咽了口唾沫。“是我……”

“你?”我不明白她的意思,盯着她的脸问,“什么时候?”

“很久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我脱口问了一句,随即倏地一惊,终于反应过来她这话的含意,“你想起来了?曾经躲在这架钢琴下面?”

沙也加移开视线,用手指擦了擦钢琴脚,那里的灰被抹去,露出一道黑线。

“那天也是这样,又打雷又下雨。”她喃喃自语。

2

我扶沙也加坐到沙发上,自己也坐在一旁。雨依然下个不停,但如果能唤起沙也加的记忆,也就不那么让人心烦了。

沙也加将双肘搁在膝上,十指轻扣在一起。她维持着这个姿势,默默无语地沉思了半晌。我也无意打断她的思绪,静等她自己开口。

过了十多分钟,沙也加终于说话了。

“雷声很可怕,所以我躲到了钢琴下面,心里忐忑不安,生怕雷会打到这里来。我还隐约记得,当时吓得直发抖。”

“你确定是在这个房间吗?”

“我不能百分百肯定,”她又打量了一下四周,“但应该就是这里。刚才从钢琴下往上看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点点头。不管怎样,总算前进了一步。

不仅沙也加的父亲,连她自己也和这户人家有交集。而她和这家人之间的渊源,很可能正是她丧失的那部分记忆。

“当时就你一个人吗?还是和谁在一起?”

沙也加闭着眼睛,嘴唇微微颤动。这是她想起什么事时的习惯动作。

“还有一个人。”她说,“我记得是两人一起躲着,在钢琴下面。”

“钢琴下面?这么说来,对方是个小孩?”

“肯定不是大人,但是男孩还是女孩就记不清了。”

“应该是男孩吧,也就是御厨佑介。”

“有可能。”她没什么把握地点点头。

“其他还想起什么了吗?”明知催也无益,我还是问了一句。

沙也加叹了口气。“总觉得就快想起来了,可又怎么都想不起来,烦死了。”

“一下子全想起来也不现实,能想起这些已经是一大收获了。我们再看看这个,说不定还会有什么发现,没准上面会提到你呢。”我扬了扬日记。

或许是为记忆无法顺利恢复而心焦,她紧皱着眉头。

“我和这户人家有什么关系呢?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是不是住在这附近啊?”

“可是我们以前住在横滨啊……”

“那只是户籍上的记载,也可能实际上是住在这一带,从小和佑介青梅竹马,经常到他家里玩。”

“青梅竹马……”沙也加小声重复了一遍,咬着拇指指甲,交叠起双腿,仿佛在琢磨这个词的意思。过了一会儿,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倏地挺直后背转向我。“我和佑介青梅竹马,经常来这里找他玩这种事情,我觉得不太可能。”

“为什么?”

“我们年龄差太多了。二十三年前他上小学六年级对吧,那时我才六岁,还没上小学呢。”

“差这几岁也不算什么呀。”

“对孩子来说差别可就大了。就算是高中生,高一和高二也是两个世界啊。”

说得也是,我不禁点了点头。又翻了几页日记,我便啪嗒一声合上了。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很暗了,日记上的小字看起来也很费力。

“今天就到这里,我们回去吧。”我说。

“好吧。”她无奈地点头。

把窗户一一关上,恢复原状后,和进来时一样,我们通过地下室回到了外面。雨势丝毫没有减弱,就在我们飞奔上车这一眨眼的工夫里,衣服已经被淋得透湿。

“雨下得真大啊,来时的好天气简直就像是幻觉。”我用手帕擦着脸说。沙也加没回话,只是透过车窗望着那栋房子。因为下雨,房子看起来影影绰绰的。

“我见过。”她说。

“什么?”

“我见过这栋房子。就像现在这样,远远地眺望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非常遥远的往事了。”她转向我,“不会错的,我来过这里。”

我看了一眼房子,又把目光移回她身上。“当时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是,我记得有人牵着我的手。”

“是谁?你父母?”

“有可能。”说完她手撑着额头,闭上眼睛,没多久又睁开了,苦笑了一声,“不好意思,还是开车吧。”

“真的没关系?”

“嗯,在这里再耗下去也想不出什么。”

我点点头,发动了引擎。

没铺水泥的土路泥泞不堪,视野也很糟糕。我打开车头灯,小心翼翼地转动着方向盘。

开到松原湖旁的加油站前时,沙也加开口了:“能不能停一下?”我没问理由便点了点头,踩下刹车。我猜她多半是要上洗手间,因为那栋房子里的厕所是没法用的。

我决定顺便加点汽油。年轻的工作人员出来时表情很意外,他大概以为今天不会有生意上门了。

沙也加果然是去了洗手间,随后又打了个电话。我远远看着她的侧脸,觉得她说话时表情有点僵硬。

“让你久等了。”她回到车上说。

“你去打电话了吧?”

“是啊,打给我婆家,因为女儿寄放在那里。”

“婆家很近吗?”

“也不是。”

“可是今天你准备出门的时候,很快就把女儿寄放到那里了啊。”

沙也加闻言露出难以言喻的复杂笑容,笑容很快就变了形。我不由得屏住呼吸。

“不是这样的,”她说,“早就寄放在那里了。”

“早就?”

沙也加紧抿的嘴唇颤抖着,从发梢上滴落一颗水珠。

“是被……带走的。”

“为什么?”

“因为我……不配做母亲。”

“不配?”

“我没有抚养孩子的资格。我是个有缺陷的人,不配做母亲……”她的眼泪夺眶而出,转瞬已是泪流满面。

3

隔着一条马路,加油站的对面就是松原湖的免费停车场,我把车开到那里,关掉引擎。雨水还在激烈地冲刷着挡风玻璃,调频电台里播放着肯尼基的曲子,是《回家》。我把音量调小了一点,等着她开口说话。

曲子结束后,她开口了。“我女儿叫美晴,美丽的美,晴朗的晴。”

“美晴啊。”我伸手在空中写了一遍,“很好听的名字。”

“是我丈夫起的。他说他老早就想好了,如果生个女孩,一定要叫美晴。”

“很多男人都喜欢在这种细节上较真的。”我不自然地笑了笑,“你女儿很可爱吧?”

“有时候我也会这么想。”沙也加说。

“有时候?”

“可是我又经常觉得,唉,要是没生这孩子就好了。”她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我。

我两手放在方向盘上。“母亲带孩子带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多多少少都会有这种想法的。这个时候的母亲都太辛苦了。”

本以为她会反驳,不料她坦率地承认道:“辛苦的确是事实。”

这就对了,我点了点头。“美晴是不是常常尿床,还很容易哭闹?”

“嗯,这都是家常便饭了。”她无力地点着头,“我总觉得光是帮她收拾这些事情,一天就过去了。”

“原来如此。”

“其实我本来是有这种思想准备的。既然做了母亲,辛苦也是天经地义。只要有爱,这根本不算什么。”

“但事实并不是这么简单?”

“我跟那孩子不亲。”她呻吟般地说,“有时我对她的那种感觉,别的母亲是绝对不会有的。我会发自内心地厌恶她,你相信吗?”

“虽然难以置信,不过我知道有这种事例。”

“也是,你在那上面提到过。”

“那上面?”被她这么一说,我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你是读了那个才来找我……”

“是啊。”她回答。

那是我在科学杂志上发表的一篇文章。

请从科学家的角度谈谈对虐待儿童事件的看法—几个月前,一直合作的编辑给我出了一个难题。编辑强调道,美国每年会发生两百万宗以上父母或监护人虐待儿童的案件,其中造成死亡的达三千多宗,而且这种现象在日本也日益蔓延,我们绝不能视而不见。

我回绝了他的要求,一个纯粹研究物理的人,哪有资格对如此重大的社会问题说三道四。但总编对这个题材很执着,一再登门拜托,最后我只得答应去采访相关人士,将访谈所得以自己的风格写成文章交差了事。我一直纳闷他为何这般热心,不过几天后这个疑问就解开了。原来总编的表妹在做幼儿教育咨询方面的义工,从她口中得知其中的艰辛后,总编便决心在自己的杂志上发一篇报道。所以我采访的对象也正是总编的表妹。

事情的经过大抵就是这样。对我来说,这个任务并不是很糟糕的体验,至少我对现代社会滋生的种种心理问题有了实际了解,本身就是一大收获。但这篇文章我自己都觉得平平,内容不脱前人的窠臼,读者也没有多大反响。

连我这个作者都渐渐忘了其中的内容,我做梦也没想到,沙也加竟然读过这篇文章。

“你在文章里提到一个母亲因为婴儿晚上老是哭个不停,忍不住在半夜猛掐她脖子的故事,对吧?我看到后吓了一跳,还以为写的就是我呢。”

“你也有过那样的情况?”

“有过好多次呢。我家美晴小时候夜里也哭得很凶,有一天晚上,就在我预感到她就要哭出来的瞬间,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我抓起旁边的毛巾就塞到她嘴里。我只能认为自己疯了。”说着,沙也加自嘲地笑了笑,眼里却依旧泛着泪光,“这是典型的肉体虐待吧?我记得你是这样写的。”

“只凭这一件事还不能下结论。”我谨慎地说。

虐待儿童大致分为四类:肉体虐待、疏于或拒绝保护、性虐待、心理虐待。施加暴力是肉体虐待,所以从刚才沙也加的描述来看,她的行为的确属于虐待儿童的范畴。

“最近发生过什么事吗?”我问。

“我打了她的腿。我先让她坐好,然后对着她光溜溜的腿不停地打,打到又红又肿也毫不在乎。”

“原因呢?”

“她不肯吃饭。我叫她少吃点点心,她却背着我偷吃,到了该吃饭的时候又撑得吃不下了。”

“所以你就骂她?”

“对。”

“打到她哭了也停不下手?”

听我这样问,沙也加似乎呼吸为之一窒,然后缓慢地摇了摇头,动作僵硬得像机器人。

“那孩子从来不哭。挨打的时候明明很痛,她却总是忍着,什么也不说,好像在等着早点过去一样。”

“过去?什么过去?”

“暴风雨啊。”她把右手插进短发里,“每次都这样。我一发火,她就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一点反应都没有,最多偶尔瞅我一眼,仿佛在说‘受不了,又来暴风雨了’。一看到她那样的眼神,我就变得不知所措,等回过神来时,已经在动手打她了。”

“但你又觉得不应该这样。”

“是的,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你可能会觉得奇怪,但这是真话。在那孩子面前,我自己都搞不懂自己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看到她被我打得红肿的双腿,突然就害怕起来。”沙也加说着说着,眼泪又打湿了脸颊。“我的脑子出问题了。”

“你别这么想,这样的人是很多的。”

我说的是事实。

通过采访我得知,打电话来咨询的人里,约有七成是施虐的母亲。也许有人会不解,既然都想到打电话求助了,自己停止虐待不就行了吗?咨询师说,持这种看法的人完全不理解施虐母亲的心态。她们正是因为停止不了虐待行为,内心痛苦不堪,才会打来电话。听说还有一个母亲猛打自己孩子的脑袋,把孩子打昏过去后,又慌忙带他上医院,治疗的时候她就在医院的走廊上哭。因为害怕这样下去迟早会把孩子打死,她才打来了电话。

等沙也加情绪稳定了一些,我问道:“你现在这种情况,你丈夫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吧。”她用手帕擦着眼角说,“因为我只字没提。我家那位只要我不说,他根本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也没什么不好。正因为一无所知,他才放心地一个人去了美国。”

“为什么你不告诉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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