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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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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好一会儿,我们俩面面相觑,谁都不说话。最后沙也加先移开了视线。

“这里提到你了。”我对她说,“不可能正好有人也叫沙也加,这就是你。”

沙也加一言不发地从沙发上站起身,在房间里四下转悠,不时扫视周围。她在窗前停下脚步,朝我看来。窗外依然下着大雨。

“我以前果然来过这里啊。”

“看来是这样的。”

“怪不得……”她轻叹一声,“原来这种奇怪的感觉并不是既视感。”

“之前你说记得有人带你来过这里对吧?这个人就是宁姨。”

沙也加手撑着额头,眉头紧锁,似乎在整理复杂的思绪。过了片刻,她开口了。

“那这个宁姨就是我母亲?”

“没错。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民子。市民的民,孩子的子。”

“民子啊,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大概当时大家都叫她民姨,而年幼的佑介听成了宁姨,不然就是发不好那个音,只会这么叫。嗯,应该就是这样了。”

“民姨……”沙也加喃喃自语,抬起头来,“这么说母亲曾经出入过这个家?”

“这是唯一的结论了。而且根据目前为止的日记内容,她很有可能是做家务女佣。”

沙也加微侧着脸,凝望着烛光,想必是在努力搜寻消失的记忆碎片。

“你曾听说你母亲做过这样的工作吗?”我问。

她不假思索地摇头。

“没听说过,我对她几乎一无所知。”说着,她淡淡一笑,又道:“这也难怪,我对自己都一无所知嘛。”

我没有回答,视线又回到日记上。

“总之,应该就像我们先前推测的那样,你们有一段时间住在这附近,后来才搬到横滨。”

“可是为什么父亲不告诉我这栋房子的事呢?明明有这么重要的意义。”

“正因为有重要意义才会隐瞒吧。”

“或许你说得对。”她缓缓拿起日记,“宁姨吗……”她喃喃自语,重又翻看起之前的内容。“这些写的都是我母亲呀,以会挑好吃西瓜出名的,特地来给佑介做饭的,都是我母亲呀。”

她的侧脸依稀流露出见到幼年时过世的母亲相关记录的喜悦,同时也交织着对自己完全不记得这些事情的焦躁。我许久没出声,看着她把关于“宁姨”的部分一一挑出来细读。

直到翻回日记的第一页,沙也加才把日记放到茶几上,然后又轻声叹了口气。

“母亲似乎是个很开朗的人呢……”

“和你记忆中的不一样?”

“可以这么说吧。”她浅浅地笑了,“我印象中她身体不太好。”

“从目前读到的内容来看,并没有宁姨体弱多病的感觉啊。”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说着,沙也加以手托腮,靠在交叠的腿上。

我又翻开日记,“沙也加”这个名字之后也频频出现。

五月二十日 阴有阵雨

从学校回来后,沙也加来我家玩了。她和小美追逐嬉戏着,小美有了玩伴,看上去也很开心。

六月一日 雨

我正在房间里学习,门猛地被推开,沙也加进来了。她说对不起,她在找小美。宁姨去买东西的时候,顺便把她寄放在我家里。她一来,家里气氛就活跃多了。那家伙也没找她的碴儿。

“对佑介和御厨家来说,你显然很重要。”我把日记拿给沙也加看。

“上面有没有写到我家的情况呢?”

“可能会写,我们先按顺序看下去吧。”

但日记里几乎没有任何关于“沙也加”家的描述。读着读着我有种感觉,佑介的这本日记,大部分内容都围绕着这个家,尤其是父亲死后,这种倾向愈发明显。至于原因,自然和“那家伙”脱不了干系。

六月二十六日 雨

那家伙喝了一天酒,所以我尽量不出房间,而且把门从里面锁上。到了晚上,那家伙喝得醉醺醺的,开始咚咚地敲我的门,还大声叫喊,快开门,快开门。我要是开门的话,还不定会被他怎么样呢。太可怕了。直到安静下来后,我还是好半天不敢去上厕所。

七月十日 阴

吃过晚饭后,那家伙回来了。看他好像又喝得烂醉,我马上转身回房间。那家伙一看,说,你为什么要躲?一下把我撞倒了。我差点受了伤。妈妈过来想阻止,那家伙却越发撒酒疯,把饭桌上的东西全打翻了。他真是脑子有问题。

暴力逐步升级了,我想。佑介日记里描述的“那家伙”的暴行,似乎一次比一次更严重。

八月十二日 雨

要是没有那家伙就好了。我本来过着快乐的生活,却因为那家伙彻底断送了。这个家已经完了。

八月三十一日 晴

今天暑假终于结束了,我总算松了口气。待在学校的时候就不用跟那家伙打照面了,要是没有节假日多好。

九月八日 晴转雨

那家伙又大闹起来,我完全不知道他发什么邪火。他大声吼叫着,乱扔东西,把玻璃窗也打碎了。我想逃走,他从后面扔过来一个烟灰缸,正砸在我头上,疼死了。我伸手一摸,肿了一个包。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顿时又发了飙,踢了我腰眼一脚,妈妈只会在旁边哭泣。

读着佑介遭受暴力的内容,我突然有了个想法,看着沙也加问:“你目击过这种场景没有?”

“这种场景?”

“就是佑介被那男人暴力殴打的场面,还有印象吗?”

沙也加皱起眉头,不住眨着眼睛,最后摇了摇头。

“好像看到过,不过记不清了,也没准是在电视上看到的……”

“也就是说这方面没留下什么记忆啰?”

“嗯。”她点点头,不解地看着我,“你想说什么?”

我踌躇了一下,舔了舔嘴唇开口了。

“虽说佑介的年龄不算是幼儿了,毕竟还是个孩子。这个孩子遭到了‘那家伙’的暴力。另一方面,‘沙也加’,也就是你当时频繁在他家出入,很可能亲眼目睹过施暴的场面。”

“然后那一幕深深烙印在我记忆里,影响了我的性格,让我成为一个不知道如何爱孩子的人—”沙也加用念书似的口气说,然后眼神认真地望向我,“你是想这么说吧?”

“虽然遭受虐待的不是你自己,但如果多次目睹这种场面,受到某种程度的影响也不足为奇。”

听我这样说,沙也加陷入了深思,之后几分钟都没说话。我也保持着沉默。远方又有雷声轰鸣。

“我不记得了。”她低着头说,声音有些嘶哑,“我想再找点佐证的材料。”

“也对。”我点点头,“我不是要把这个想法强加于你,只是想说有这种可能性,供你做个参考而已。”

“我会考虑的。”她伸手拿起日记,“剩下的已经不多了。”

“是啊,但愿能找到什么线索。”

后面的日记里,佑介每次都写到“那家伙”施加的暴力,以及他对“那家伙”的憎恨。

到了这年年底,少年下了一个决心。

十二月十日 阴

我已经忍无可忍了。我不想在这个家里再待下去,我决定离家出走。去哪里呢,随便哪里都行,反正不想待在这里。我把存款全部带上,搭电车远走高飞。不管什么活我都肯干,总比留在这种地方强。

然而这个计划似乎没有付诸实施,原因也没有明确交代。但看样子并不是打消了冲动,佑介之后也不时表露出对离家出走的强烈向往。

十二月三十日 晴

还有一天,今年就过去了。这是我最倒霉的一年。一想到明年还要过这种日子,我简直要疯掉。我想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像牧场之类的,我想过放牛牧马的生活。可是我要是走了,大家都会很伤脑筋吧。我又不想做任性的事情,到底该怎么办呢?

一月一日 阴转雨

那家伙把亲戚们都叫到家里,说是要庆祝新年,其实无非是找个借口喝酒罢了。果然,他大口喝起了葡萄酒和威士忌。不过今天他倒没发酒疯,心情好得让我发毛,还给了我一千块压岁钱。我准备作为离家出走的资金。不管他怎么和颜悦色,我都绝对不会上当。

一月三日 晴

今天冷得要命。出门的时候,我戴上了妈妈新给我织的淡蓝色手套,很暖和。那家伙果然只老实了两天,今天亲戚们离开后,那家伙突然又发了飙,说我们都看不起他,然后打我的脑袋,把妈妈也撞倒了。到了这个地步,我只有离家出走了。可我还是很犹豫。我不能自己一个人逃走啊。

看来佑介没有离开家的原因,是不忍心把母亲丢在家里。我完全理解这种心情,不能理解的反而是母亲的态度。为什么不阻止“那家伙”的行为呢?如果阻止不了,为什么不搬出去呢?

从这里直到最后二月十日那篇日记,内容都大抵相同。既想离家出走,又不忍独自逃离,佑介的内心一直矛盾挣扎着。

只有一篇日记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内容如下:

一月二十九日 晴

我很在意昨天的事,今天一天什么事都做不下去。这种感觉很不舒服。今晚还会发生那样的事吗?或许一直都发生着也说不定。昨天晚上我起来上厕所的时候,偶然注意到了那种声音,很可能以前只是没听到而已。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恶心了。我心情糟透了。今天放学回来,在院子里打了个照面,我马上就逃走了。从明天起该怎么做才好,我还不知道。

我心想,前一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翻到前面一页,却没有一月二十八日的日记。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佑介看到了什么呢?”我问沙也加。

“他说听到了声音,而且是在深夜。这种时候听到诡异的声音,一般应该觉得很害怕才对。”

“可佑介写的却是‘心情糟透了’。”

“他还说想到这件事很可能每天都在发生,就恶心得要命。”

“也就是说……”

“嗯。”她瞥了我一眼,低下头。

我叹了口气。无可否认,佑介看到的是父母的性行为。这样看来,“那家伙”的确是少年的继父?

看完最后一页,我合上了日记本。似乎是被少年的情绪所感染,我的心情也很沉重。

“那么……”我轻轻捶了捶腿,“日记我们已经看过一遍了,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是啊。”她盯着日记的封底,提出一个疑问,“为什么日记写到这里就没了呢?明明还有空白页啊。”

“或许写到这里,佑介就离开了这个家吧。”

“离家出走?”

“差不多吧。”

“如果是这样,你不觉得太突兀了吗?虽然他屡次提到想离家出走,但每次都显得很犹豫啊。”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促使他终于下定决心?”

“那日记里至少会提一下啊。而且我在想,如果他离家出走,不可能把日记留在这里。就算其他东西都不带,日记也一定会带上,要不然就烧掉。”

“这个嘛……”我刚一开口,又闭上了嘴。她说得很有道理,我想不出反驳的话。

“不过可以肯定,这段时间的确发生了什么事。”沙也加自言自语般地说,“因为佑介的房间给人的感觉,就是定格在他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和这本日记结束的时间正好一致。”

“我们再去他房间看看吧,说不定会找到另一本日记。”

“好啊,我赞成。”她拿起手电筒,欠身站起。

走进佑介的房间,点上蜡烛后,我们开始四下探索。首先一本本仔细查看书架上的书,接着检查书桌里面,但都没有找到日记。再拉开小储物柜的抽屉,里面全是没拆封的内裤、袜子之类的。

“没有。”

“是啊。”查看完书桌抽屉,沙也加也发出疲倦的声音,在床头坐了下来。里面的弹簧好像生了锈,响起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那么,”我在佑介的小椅子上坐下,交叠起双腿,“现在该怎么办呢?这个房间恐怕找不出什么东西了,那就只有父母的房间了吧。关键还是那个保险柜,我想点办法,不信打不开。”

“就算没有很重要的东西,找到和我以及我母亲有关的东西也行啊。”沙也加幽幽地说。

“小沙也加和宁姨吗……”我抓抓额头。

读完佑介的日记,我感觉对御厨家来说,沙也加和她母亲只是局外人而已。沙也加儿时记忆的丧失,真的和这户人家有某种关系吗?

沙也加轻叹一声,伸手按着眼角。

“累了吧?”我说,“光线这么暗,看东西很伤眼睛的。”

“是有一点。”她苦笑一声,旋即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回到刚才的话题,或许你说得没错。”

“刚才的话题?”

“就是我多次看到佑介被虐待的场面,导致性格发生了扭曲……”

我皱起眉头。“我没说扭曲,只是说会受到影响。”

“不,我觉得是扭曲了。你其实也看得出来吧?”

“完全看不出来。”我说,“如果没听你说过那些事情,你怎么看都是个正常的女人啊。”

“以前就这么认为吗?”

“是啊,不然也不会跟你交往。”

“是吗……”沙也加捋了捋刘海,不停地开关着放在膝上的手电筒。手电筒打开的时候,隐约看得到她裙裤的里面。

她忽然微微一笑,说道:“这么说来,果然只是我一厢情愿啊。”

“什么意思?”

“我又想起了和你之间的事情,就是以前我们交往时的事情。”她说,“我本来在想,你是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我的缺陷吧,而且尽力理解我。除了你之外,谁也没有这样做,所以我才会被你吸引。”

我苦笑起来。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不过情侣们多半都是这样的,总觉得自己这一对与众不同。”

“我不是这个意思。该怎么说呢……”沙也加说着,自嘲地笑了笑,耸了耸肩。“我真傻,到现在还执着于这种事情,明明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算了,如果影响到你的心情,我向你道歉。”

“没关系啦。”我抱起胳膊,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2

我和沙也加在高二时被分到同一个班级,这是我们相识的开始。在此之前,我根本不认识她,因为她并不起眼,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子,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但当我们成了同桌,逐渐有了交流后,我彻底改变了原来的印象。

她从来不像其他女生那样无聊地吵吵嚷嚷,总是躲在人群后,给人一种冷眼旁观的感觉。我起初以为这是因为她性格内向,但很快就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当周围的同学嘻嘻哈哈笑成一团的时候,她的眼神却像学者在看实验动物。或者也可以说,她是一个正在观赏“高中二年级”这场戏的观众。这也意味着,她是绝对不会登台表演的。如此独特的个性,和她那稚气的外表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这样的沙也加,在我看来很是新鲜。我有时甚至觉得,光是和她聊聊天就很快乐。当时我自恃成绩比别人好上一截,表面上对每个人都很友好,心里却不屑地想“你们全都是些幼稚无聊的家伙”。

“仓桥你好像总是很寂寞啊。”有一次,我这样跟她搭话,“给人一种从高处俯视众生的感觉。”

她对此也没作出反驳,而是反问我:

“那你又是怎样的呢?你看上去也有点这种感觉哦。”

“我?没错,我是有点寂寞。”

听了我的回答,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点了点头。

“是啊。我也有点寂寞,不过也没办法。”

“为什么?”

“因为,”她耸了耸肩,“我们都还是孩子呀。”

这句话让我暗自心喜。

我们学校附近的文化馆将要举办一场面向大学生的演讲,题目是“面对国际化社会,学生的对策与任务”。我邀请沙也加一起去听。

“一个人去当然也行,不过我觉得两个人听更好,听完还可以充分交流感想。而且我相信你整场演讲都不会打瞌睡。换了其他人,肯定连什么叫峰会都不知道。”

她听后浅浅一笑,回了句“很可能哦”,随即答应去听演讲。

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迅速升温。先是常去咖啡馆聊天,后来节假日也开始约会。我们之间的话题五花八门,无所不谈,唯一的约定就是,不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争论上。

“我一直在寻找可以这样聊天的人。”我说。

“我也是。”她说。

不久,我们在她家附近的一个幽暗处接了吻。交往了将近一年后,在她的房间里发生了关系。那是我的第一次,她说她也是。

“不过这种事其实算不得什么。”当时我对她说,“人人都会做,跟吃饭穿衣一样平常,根本没必要把它看得意义重大。”

沙也加也同意我的看法,她说:

“可别以此为理由纠缠对方。”

“那当然了。”我回答。

我不知道那句话算不算是我理解了沙也加,其实或许应该说,是她很理解我。那个时候,我的确在寻觅这样一个知己。

“你睡着了?”

我闻声睁开眼,沙也加正仰头看着我。

“没有,只是打了个盹。”

“我想去对面房间察看一下。”

“噢,我也去。”我从椅子上站起来。

沙也加也从床上欠起身。就在这时,格子床单一角露出什么白白的东西,看上去像是纸。

“这是什么?”

我掀起床单,发现枕头边放着一张纸笺。拿起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似乎是很多人合写的。我用手电筒照亮那张纸。

突然,一句话映入眼帘,我顿时像中邪般动弹不得。

“怎么了?”沙也加在一旁问。

我缓缓把纸笺递到她面前,食指指着那句话。看到的瞬间,她也目瞪口呆。

安息吧,御厨佑介同学。—那句话是这样写的。

3

我并非没有想到过这种可能性。这个房间的时间定格在佑介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那本日记不自然地中断,都曾让我隐约浮现过这个想法。只是这种想象太灰暗太不吉利了,我始终没能说出口。

我拿着纸笺,重新坐回椅子上,逐字逐句细看上面的文字。

御厨同学,祝你在天堂过得幸福。山本宏美

永别了。零式战斗机模型我会好好保管的。藤本洋一

真不敢相信。感觉好孤单啊,我还想和你一起玩。小野浩司

同学们用各种颜色的马克笔表达着悲痛之情。这张纸一定是葬礼当天,由班主任亲手交给死者家属的。不难想象,这里所写的每一字每一句,无不强烈触动着家属,尤其是母亲的心。

其中有两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很快就要毕业了,没想到却发生这样的不幸,真难过。太田康子

以后每年的二月十一日我都会想起御厨佑介同学。田所治

“很快就要毕业了”,说明佑介当时还在读六年级,而“二月十一日”正是最后那篇日记的后一天。佑介并不是不写日记了,而是无法再写了。

“你怎么看?”我把纸笺递给沙也加,问道。

“什么怎么看?”

“就是佑介的死因啊。他为什么会突然死了呢?从日记来看,没觉得他有什么病呀。”

“那就是事故啰,比如出了车祸。”

“一般都会往这方面想吧。小学生如果出了事故,首先想到的就是车祸。”

“一般都会……难道你不这么认为?”正在看纸笺的沙也加抬起头,略显疑惑地问。

“没有,其实我也没什么证据,不过,总觉得并不是单纯的事故。你还记得他最后写的那篇日记吗?关于‘那家伙’他是这么写的:‘要是那浑蛋死了就好了。’尽管之前也写过不少痛恨的话,但用到‘死’这个词还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而第二天,死去的并不是‘那家伙’,而是佑介本人。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听了我这番话,沙也加的表情有点僵:“你想说什么?”

“刚才说了,我还没有明确的想法,只是有些怀疑。”

“听你的口气,佑介的死有必然性?”

“也没有证据证明他的死出于偶然啊,不是吗?”

“不是偶然又是什么,难不成佑介是被谁杀了?”沙也加直直地站在那里瞪着我。她好像生气了,这让我有些意外。或许在阅读日记的过程中,她已经对佑介产生了感情吧。

我淡淡一笑:“必然性的死,可不是只有谋杀哦。”

“那……”

“还有自杀。”我不假思索地说。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我观察着她的表情,继续说道:“虽然不知道‘那家伙’到底是谁,但佑介因为他而烦恼却是事实。烦恼到最后,决意自杀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他不像是那么脆弱的孩子。”

从这句话可以听出,她果然对佑介投注了相当深的感情。

“自杀的人并不都是脆弱的。不过就如我一开始所说,我没有任何证据,只是觉得有必要考虑这种可能性而已。”

但沙也加显然不愿往这上面想,她不满地沉默着。

“我们先去佑介父母的房间看看吧。”我再次从椅子上站起身。

沙也加把手上的纸笺放回枕边,把床单重新铺好。

走进佑介父母的房间后,我们分头开始搜寻,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沙也加认为,佑介的父亲很可能也留有日记。既然他要求儿子写日记,自己多半也有这个习惯。这个推测的确很有道理。

但即便找到了佑介父亲的日记,有多大参考价值也很难说。毕竟佑介死的时候,父亲已经过世了。

我来到壁橱前,准备向保险柜发起挑战。这保险柜虽然老旧,却坚固异常,就算硬撬也未必能轻易打开。

正在发愁的时候,沙也加开口了,“这是什么?”

我循声望去,她正跪在地上,一只手伸到书桌下,拉出一个茶色的袋子。

“里面好像装了什么东西。”我说。

沙也加朝袋子里瞧了一眼。“是便笺,”她说,“看样子是信。”

“拿出来看看。”

她环顾了一下房间,最后把袋里的东西摊放在床上。有十几组整齐折叠的便笺,原本应该是装在信封里的,但信封没找到。我随手拿起一封信,信纸边上粘着失去弹性的橡皮筋碎片,看来以前是用橡皮筋捆扎的。

首先拿起的这封信写了三页纸,在看正文之前,我先看了眼结尾部分,因为想知道写信人和收信人是谁。

信的末尾,是用蓝色墨水写的漂亮字迹:

八月三十日 御厨启一郎

中野政嗣先生 台启

看到这里,我颇感意外。本以为是御厨家的人收到的来信,没想到正好相反。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了沙也加。

“我看的这封也是。”她查看着其他信件说,“每一封都是御厨启一郎写给中野政嗣的。”

“御厨启一郎应该就是佑介的父亲,中野政嗣又是谁呢?”

“这名字我刚才好像在哪儿见过,是在哪儿呢……”说着,沙也加朝书架走去。

我低头看手上的信纸,“敬启者”之后是几句寒暄,正文内容如下:

前些日子为了长子的事情,承蒙您多方关照,刚才我们已经收到了学校同意录用的通知。

如此一来,他总算不至于前途茫茫、庸碌无为地虚度一生了。真是感激不尽。

坦白说,我感到如释重负。也有人劝我应该让他再努力拼一回,但我觉得这样就挺好。一合的杯子只能装一合酒,那小子就是一合的杯子,我已经不抱什么期望了。让老师您这么操心,我着实过意不去。

这是怎么回事?我思忖着。这里提到的“长子”显然不是佑介,因为和后面的内容对不上。“录用”又是指的什么呢?

“找到了,在这里。”沙也加拿着一本厚厚的旧书回来了。“你看,是这本书的作者。”

她拿来的书是《法学体系》,中野政嗣是主编之一。

我翻开这本书,查看有无关于此人的介绍。在书的最后一页上,我看到了他的简历:xx大学法学院教授。从出生日期来推算,如果他尚在人世,已经年逾九十了。

“御厨启一郎可能是中野政嗣的学生,不然就是学弟。”我把刚才读的信给沙也加看,她看完也一脸疑惑。

“这长子是谁?佑介吗?”

“如果是佑介,那就说不通了。”我边说边把书翻到版权页,上面的印刷日期是三十多年前。但引起我关注的,是旁边写的字。“咦……”

“怎么啦?”

“你看这里,这本书也是从旧书店买来的。”

我指着版权页上铅笔写的价格,沙也加皱起了眉头。

“真是怪了。虽然不知道是恩师还是学长,但怎么会去旧书店买他的书呢?”

沙也加看看我,又看看书,最后摇了摇头,似乎在说自己完全找不到答案。

“算了,我们先来看这些信吧。”

虽然每封信的最后都署了日期,但并未写上年份,所以我们无法按时间顺序来读。我和沙也加并排坐到床上,各自埋头看了起来。不知何时已经不打雷了,雨也渐渐停了,但风愈刮愈猛,呼啸的风声听来宛如不祥的口哨。

前几天收到了您惠赠的好礼,十分感谢。那是内人最喜欢的东西,所以她比我还开心。

犬子今年又落榜了。枉费老师您特意提点他宝贵的建议,实在太不争气了。看着他日常的言行举止,有时感觉或许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有时又悲观地觉得不对,这小子似乎特别吊儿郎当,没有一天不让我头痛。一想到还得这么过上一年,我就心烦意乱。而且即便到了明年,也不能保证我的烦恼一定能消除。难道说和我那时候相比,现在的进取之路更困难了?

不知不觉就发了一堆牢骚,真是抱歉。得知老师您康健如昔,我也就放心了。天气就要渐渐转冷了,请多保重。

这封信的日期是十二月二十日,御厨启一郎似乎从中野政嗣那里收到了什么“好礼”。一般长者不太可能在年终时主动给后辈送礼,所以应该是御厨启一郎先送了贺礼,而后中野政嗣回赠了礼物。

这里最令人在意的是,启一郎的儿子参加某种考试没考上,那是什么考试呢?从上下文来看,考试是每年举行一次。

“喂,你看这个。”我正苦思冥想着,一旁的沙也加叫我,“这里出现了佑介的名字。”

我接过她递给我的信纸,看了起来。

这次这么快就收到了您的贺礼,真是太感谢了。出生前我觉得生男生女都无所谓,但得知是男孩的那一刻,心里还是忍不住大声叫好。有点得意忘形了啊,让您见笑了。

我给他取名佑介,这是我想了一晚上才决定的。这名字里寄托了我的期盼,这回这孩子一定要成为出类拔萃的人才。

等佑介长大一点,我会携全家登门拜望,届时再和您联系。专此致谢。

读了两遍后,我抬起头。

“‘这回这孩子’啊……”

“我也觉得奇怪。”沙也加说,“听这口气,好像在佑介之前,还有一个辜负了期待的孩子?”

我拿起刚才看过的那封信。“佑介不是长子,这里提到的不争气的孩子才是。御厨夫妇实际上有两个儿子。”

“也就是说,御厨家是四口之家?”

“只有这样想,一切才有合理的解释。”

“可是佑介和长子年龄差距挺大的啊。”

“刚才不是说了吗,佑介出生得很晚。由此还可以印证,相册里出现的那个老婆婆就是佑介的母亲。”

“这样啊……”沙也加点点头,凑过来看我手中那封信,“这里提到的考试是指什么呢?”

“这个问题我也考虑过了,应该是指司法考试。从上下文看,不可能是大学入学考试,那么御厨启一郎会要求儿子全力以赴参加的,也只有司法考试了。”

“御厨先生是法官吧,他是想让儿子继承他的事业?”

“估计是这样。但长子考了几次都没通过,最后启一郎放弃了让他成为法官的念头,安排他去学校当教师。”

“当教师?”

“你看这封信,”我拿起最先看的那封,“上面写了收到学校的录用通知对吧?按照我的猜想,应该是被学校录用为教师了。既然做不成法官,八成是当社会学科的老师吧。”

“一合的杯子只能装一合酒吗……”沙也加缩了缩肩膀,“于是御厨先生就把希望寄托到次子佑介身上了?”

“正是。只可惜他没能看到佑介的未来就过世了。不过这样也好,要是他还活着的话,就会亲眼目睹佑介的死。”

“嗯……”沙也加似乎想到了什么,睫毛忽地一闪,“如果御厨先生把期望转移到了佑介身上,被放弃的长子会有什么感受呢?”

“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我说。

她顿时瞪大了眼睛,“你也在想这个问题?‘那家伙’会不会就是长子?”

“应该错不了。那本日记刚开始写的时候,长子并没有和佑介一起住,但父亲死后,他趁机回到了家里。”

“然后开始虐待佑介?”

“难道不是吗?”

沙也加不悦地撇了撇嘴。

“还是先把剩下的信看完,然后再作判断吧。”

“嗯。”她伸手拿起那叠信。

然而我们的推理似乎基本符合事实。通过信上的内容,我们大致了解到了当时御厨家的情况。

谢谢您上次的来信。宇野快要回国了吗?他的优异表现我们都十分欣赏,等他回来了,一定要请他聚一聚。

没想到老师竟然知道我们第二个孩子即将降生的事情,真是让我吃惊。当时觉得这事不值得特意报喜,也就没有通知您,在此我向您致歉。因为已经生了一个男孩,这次生男生女都无所谓了。

这封信应该写在佑介出生之前。虽然启一郎在信上说“生男生女都无所谓”,生了男孩后还是满心欢喜。

至于长子,当上教师后就结了婚,中野政嗣也参加了婚礼。那封信内容如下:

长子的婚礼结束后,我总算松了一口气。那天没能跟您讲上几句话,实在抱歉。小两口前几天度完蜜月回来,到我这里来了一趟。要是他能以此为契机,稍微长进一点就好了。婚礼上媒人的介绍可能不是很清楚,我在这里补充一下。儿媳的娘家是内人的远房亲戚,经营食品批发生意。她上面还有个姐姐,从商业高中毕业后,就一直在给家里帮忙。虽然性格还不错,但体质很弱,让我有些担心。对我来说,自然希望媳妇最好身体健康,所以难免感觉美中不足。不过话说回来,像我儿子这样的男人,有人肯嫁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今后恐怕免不了还有什么事要向老师讨教,届时还望多多关照。

最近天气一直很反常,请您保重身体。

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启一郎依然对儿子的未来抱有不安。而后来的两封信证明,这毋宁说是一种惊人的洞察力。

抱歉没能及时向您报告,我儿子已经再婚了。对方是个弹钢琴的女孩子,父母都已去世。虽说是弹钢琴,但并不是在气派的音乐厅里演奏,而是在小酒馆里弹给醉醺醺的客人听。据儿子说,他们就是在那家店里相识的。

如您所知,前儿媳婚后两年就病逝了。之后很多人来给我儿子提亲,但我基于自己的考虑,全都回绝了。在我看来,他还没有成家立业的能力。我深深感到,前儿媳已经成了儿子的牺牲品。

我不知道从那以后他有没有成长一些,只希望他早日成为一个成熟的男人。

原来长子的第一任妻子过世了,应该是患了什么重病吧。

而他的第二次婚姻同样以失败告终。

这次劳您如此操心,不胜歉疚。现在金钱方面的问题总算解决了,学校那边也以主动辞职的方式平息了事态。说起这次的事情,真是又可怜又可气,我已经筋疲力尽了。前几天亲戚们也都聚到我家,商量我儿子今后的出路问题。可想而知,对于做出这种荒唐事的男人,谁都不会有任何同情之辞。甚至有人勃然大怒,说教师染指赌博本身就是可恶至极,他还欠下巨额债务,给大家带来这么大的麻烦,事到如今仍然不思悔改,精神肯定有问题,应该马上宣告他为禁治产人。可悲的是,这些话我根本无法反驳。

现在他处在我的监视之下,虽然我很想让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但毕竟我也不年轻了。万一半途而废,只怕会对佑介产生不良影响。老实说这次的事情,我最担忧的不是自己,而是佑介的将来。幸好那孩子似乎并没有察觉。

第二个媳妇如今也弃他而去了,以后他到底打算怎样过活,我这个做父亲的心里也完全没底。总之先时刻盯着他,看他是否确实改过自新了吧。

话说回来,不知老师最近身体如何?我认识一个很好的医生,如果您有意就诊,请告诉我一声。

因为没写上年份,所以不知道长子的第二次婚姻维持了几年。但他为何落得这般悲惨下场,信上已经写得很明白了。

“看来佑介的哥哥是个一无是处的人啊。”沙也加叹息道。

“到这里事情的脉络基本清楚了,‘那家伙’果然就是长子。问题是,佑介怎么会死了呢?”

“是啊。”沙也加点点头,飘忽的目光望向墙壁,“如果知道答案,我的记忆或许就能恢复了。”

“这可难说得很,说不定你只是偶尔来这里玩过一次而已。”我直率地说。

是这样吗?她怀疑似的侧着头,然后问我:“信都看完了?”

“还剩下一封。”我把最后那封信展开,看了起来。信上主要在谈工作的事,并未提及佑介和长子。我正想跟沙也加说这封信关系不大,目光蓦地被一个地方吸引了。那是信末的附言部分,我不禁叫出了声。

“怎么了?”

我默默地把信递给沙也加,沙也加读着读着,表情愈来愈凝重。等到读完,她的眼圈已经红了。

“这是我父亲?”她问。

“看来是的。”我点了点头。

那部分的内容如下:

又及 最近我家的司机和家务女佣结婚了。司机就是我以前和老师提过,潜入我家行窃的那个人。看到他现在改过自新的样子,我深深觉得,审判并非我辈的唯一职责。

沙也加的视线又落到信上,捏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

“父亲果然在这里待过,他住过这里。”

“现在想想,既然这户人家雇得起女佣,拥有私人司机也不足为奇。是我疏忽了。”

“可是父亲曾经入室盗窃……”

“谁都有走投无路的时候,你不用放在心上。而且从信上看,应该是盗窃未遂,御厨家也没有报警。”

“不但没有报警,还雇他当了司机……”

“御厨先生相信你父亲的人品,看出他入室行窃只是出于一时冲动。”

“也就是说,父亲很幸运?”

“是啊。”我回答。

沙也加拿着信纸从床上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这是恩人啊。”她说,“御厨启一郎是父亲的恩人。”

“可以这么说吧。”

“那就没错了。”她看着我,“这里的确是那个老婆婆的家,她就是御厨夫人。因为父亲常常念叨说,老婆婆是恩人,是恩人。”

我没有理由否定她的推断,连连点头。

“可是,”她的脸色又沉了下来,“为什么父亲没把这件事告诉我呢?要是跟我说了多好啊。”

“没有父母愿意把以前犯的过错告诉子女的。”

“是这样吗?”她歪着头思忖了一会儿,朝我扬了扬信纸说,“这个我拿走没关系吧?”

“当然没关系啦,除了你也不会有别人想要了。”

沙也加浅浅一笑,把信纸整齐叠好,放进裙裤口袋。

我也站了起来。“那我出去了。”

“你去干吗?”她问。

“去拿放在车上的工具,挑战一下那个。”我指了指保险柜,“现在只剩那里面的东西还是未知数了。”

“能打开吗?”

“只能试试了。”说完我离开了房间。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周围的草木也融入了夜色中。地面泥泞不堪,走到汽车跟前时,我的运动鞋已经沾满了泥巴。

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盖房子呢—我心头不禁浮起疑问。如果是别墅还可以理解,但作为法官一家日常生活的地方,未免也太不方便了吧。

不可思议的事情太多了,我又一次涌起这种感觉。

所谓放在车上的工具,其实不过是我业余做木工活时用的工具套装,而且都快发霉了。我不知道这些东西能派上多大用场,拿上后回到了房子里。

走进房间后,发现沙也加在床上蜷着身子睡着了。也难怪,她已经身心俱疲了吧。我尽量不发出声响地把工具箱搁到地上,自己在摇椅上坐下。摇椅发出嘎吱一响,吓了我一跳,幸好沙也加没被吵醒。

我扫视着房间,思考着刚才看过的信和佑介的日记。将所有内容梳理了一遍后,逐渐得出大致的推测。

起初这栋房子里住着一家三口:御厨夫妇和那个长子。此外经常出入的还有家务女佣“宁姨”,也就是仓桥民子。民子因为生孩子休息了一段时间。

户主启一郎想让长子和自己一样走上法官的道路,但却未能如愿。

不久启一郎又有了第二个孩子,就是佑介,他把全部期待都转移到了次子身上。而法官梦破灭的长子当了教师,也结了婚,但妻子于两年后去世。此后不知过了多久,他和一个弹钢琴的女子再婚。

后来长子迷上了赌博,欠了一屁股债。事情败露后,他辞去教职,妻子也离他而去。

佑介上小学五年级的那年冬天,启一郎去世了,死因很可能是脑肿瘤。于是长子又回到了御厨家。

之后的约一年时间里,这个家一直遭受着长子的家庭暴力,以致佑介愤然写下“要是那浑蛋死了就好了”的话。

而二月十一日,佑介死了。

想到这里,我依稀明白这栋房子里为何弥漫着阴森的气息了。说得神秘一点,我们感受到的,是类似诅咒的东西。而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沙也加记忆的消失会不会也是受这种诅咒的影响。

正要往下细想时,沙也加蓦地发出一声尖叫。因为太突然,我条件反射似的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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