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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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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大学的理工学院坐落在学校西南角,从正门看去,它在最里面的位置。学校内文学院、社会学院和经济学院的校舍都有不同程度的翻修,而理工学院的建筑却一直保持着始建时的样子。它的前身是市立理工专科学校,它比t大学的历史还要久远。学院的建筑也不跟着时代随波逐流,清一色的木造和砖瓦结构校舍排成一排,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炫耀它古老的传统,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

理工学院按大类分为理学系和工学系,全体学生有八成在工学系。工学系里又分电子电气工程系、机械工程系、金属工程系、化学工程系等等,各个系都有专属的研究室。

祥子死后的第四天是个星期六,这天一身洛杉矶道奇队运动服的加贺恭一郎走进了金属工程系的专属楼。他是社会学院的学生,自进了大学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所以走在楼里简直跟个初到海外的人一样,处处好奇。“为什么这个走廊要这么昏暗?”加贺自言自语着向前走。

他停在了一扇贴有“金属材料研究室”字样牌子的门前。就是这儿,没错。

研究室门上挂着一块指示板,上面标明了研究室的学生的去向。所有学生的名字都写在上面,旁边则贴着写有“在实验室”、“在食堂”之类字样的磁铁牌子。藤堂的名字是从上数第三个,后面贴着“在此”。

加贺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几下门,却没有人答应。藤堂曾经告诉过他,里面没人答应也可以开门进去,于是他便打开了门。

一进门,衣帽柜和其他各种橱柜拦在前面,不知道这是不是有意为之,总之里面的情况被遮住了。

“藤堂在吗?”加贺小心地问道,绕到了衣帽柜后面。

眼前摆着四张桌子,分成两组相对靠在一起。桌子旁一个人也没有,加贺心想难怪这里这么安静,只是房间里不知何处传来流水声。

“藤堂,不在吗?”

加贺意识到这样问下去有些不对,但还是稍微提高嗓门又问了起来,这时终于从隔壁传来了人声:“来了。”但并不是藤堂的声音。

与隔壁房间相连的门打开了,走出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矮个男生。加贺不认识他,但确知他是个学生。一件似乎已经好几年没洗过的白大褂——大致还能看出是件白衣——穿在他身上。

“藤堂正在收拾实验器材……他说马上就弄好了,要你稍微等一会儿。”

“哦,我能坐这儿吗?”加贺指着一张椅子说。

“请便。”那学生说道。

加贺从桌子下面抽出了椅子,这时发现脚边有一个小水槽。水槽刚刚能养下几条金鱼,但里面没有金鱼,而是并排摆着两个滑轮,其中一个直径大约八厘米,而另一个只有它一半大小,色泽都像铝一样。两个滑轮的轴承几乎被摆在了同一高度,用一根弹簧一样的带子连接着。水槽内的水没到了两个滑轮三分之一左右的地方,用弹簧带相连的两个滑轮转动着,产生了流水的声音。

加贺看着水槽,发现了一个很不可思议的地方:滑轮确实是在轻快地转动,可是驱使它们旋转的动力装置,或者说马达一类的却根本找不着。毫无疑问,那上面没有发条或者橡皮筋之类的东西。加贺问了黑框眼镜,对方倒是很乐意回答,说:“秘密就在水里。”

加贺凑近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水面上微微冒着一层水汽。

“是热水?”

“那就是动力,这个装置是我制作的。”黑框眼镜张大了鼻孔,说。

这时门打开了,藤堂走了出来。“久等了。”他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他似乎连表情怎么变换都忘了,面容如大雨来临前的天色般阴沉沉的。

黑框眼睛接替他进了房间。加贺指着水槽说:“这个还真有点意思。”而藤堂只顾收拾着桌子,眼也不抬一下,说:“无聊的东西。”

藤堂把自动铅笔放进抽屉,这时,一个高级打火机露了出来。加贺心想:藤堂不抽烟,怎么会有打火机?

走到门口,藤堂把去向指示板上的牌子换成“回家”,同加贺并肩离开了研究室。木质的走廊中,两人错落的脚步声回响在寂静的大楼里。

“叫大家出来的人,”两人一言不发地走出金属工程系的大楼,接着藤堂开了口,“是沙都子吧?”

“对。”加贺回答,“刚才在食堂时沙都子提议的,她只说要讲讲祥子的事。”

“果然没错。”藤堂好像有些刻意,他以一种满不在乎的口气说道。

“我想跟大家谈谈祥子的事。”沙都子连招呼都没打,见了加贺就开门见山地说。

加贺正吃着猪排盖浇饭,闻言停下手问道:“找到自杀原因了?”

“不是。”沙都子一脸忧郁地摇摇头,“但事关重大,这里不方便说。”

“跟我的告白一样让人震惊?”加贺故意一脸正经地问道。

沙都子的黑眼珠动也不动,说:“比这还要惊人。”

沙都子提议大家集合,于是加贺趁着中午去叫了藤堂和若生,对他们说下午四点去找他们。

“沙都子可担心你的状况了,还问我,你是不是好点了。”

“她可是个好女孩。”

“是好女孩,祥子也是个好女孩啊。”

“沙都子也成了个美女,不愧是你看上的人。”

“我只是单相思。”

“单相思也有它的好处嘛。”

加贺心想,你也太不遮掩了。

两人绕过操场,另一头是四面全围着铁丝网的网球场,他们走到那儿的时候,网球社的训练才刚刚开始。

在离两人最近的场地一角,有一张能坐四人的长椅,若生伸展开身体躺在上面,用一块毛巾盖住了脸。加贺和藤堂走到近前,隔着铁丝网叫他。

“怎么了,t大的麦肯罗?”

听到加贺的声音,若生腾地坐了起来,看着他们两人说:“啊,时间已经到了吗?”看来他刚才睡着了。

“华江呢?”加贺搜寻着同在网球社的华江。

“先走了,还好地点就在摇头小丑。”

“好,你也快收拾好走吧,我们等着你。”

“不行,我还有点事要办,晚点再去。”

“哦……那可别让大家久等啊。”

“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

两人离开了网球场,加贺纳闷:若生和华江平时总是出双入对,分开行动可真是少见啊。

走出大门时传来了一声汽车鸣笛声,两人停住脚步,只见一辆红得刺眼的雪铁龙从右边驶来,停在他们面前。

真是辆不像样的车。加贺看着扁平的车身暗自想道。

自动车窗招摇地落了下来,露出一个戴着墨镜的年轻女子的面孔。

“走吧,加贺君。”女子故意强调了那个“君”字。

“是你啊。”加贺冷冷地回答。

“上来呀。”那女子用下巴示意右边的副驾驶座。

“不好意思,今天去不成了,我有点急事。”

“不行!你说好了的。”

“我会去向教练道歉。”

“不行!”

女子把头缩了进去,车窗随即关上了,她把脸转向正前方,握住 方向盘。加贺夸张地耸了耸肩,叹了口气。

“谁啊?”藤堂觉得莫名其妙,眉毛挑了起来。

“你不认识,”加贺小声说,“她就是三岛亮子。”

藤堂本想问些什么,加贺却伸出右手拦下了。“你帮我转告沙都子,说我忽然有事去不成了,还有,这个女人你千万向她保密。”

“你去哪儿?”

“下次有机会跟你说。”

说着加贺绕到雪铁龙右边,打开厚实的车门坐了进去。车里的后视镜映着藤堂,只见他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走开了。

三岛亮子慢慢开动雪铁龙。

“你朋友?”她用中指把太阳镜往上推了推,问道。

“他跟我高中时都是剑道社的,是主将,姓藤堂。”

“我好像见过他。”她点点头,转动方向盘。

祥子出事前三天,三岛亮子对加贺说警局的剑道场可以让她去练习,问他要不要一块儿去。因为在各种比赛中经常见面,加贺和亮子很早就认识了。

“为什么非去那儿不可?”当时加贺这样问道。

亮子嗤嗤地笑着,一句话切中要害:“在那儿不怕没有对手,但在学校里面可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对手哦。”这并没有引起加贺的兴趣,而亮子接下来的一番话却彻底说动了他:“还能向前几届的全国总冠军学习呢。”全国大赛临近,加贺正愁着还没有进行过一次称得上满意的训练。

那位前几届的全国冠军每周只去一次,因此加贺也只在那一天陪三岛去警局,今天正是这样一个日子。

“金井打那以后怎么样了?”等红绿灯的时候,亮子若无其事地问道。

明明这么在意,却故意装成这个样子!加贺一面心中咒骂一面说道:“在休养呢。”随后又补了一句:“你很关心她?”

亮子嘴边浮出一丝笑意,说:“也没别的,客气一下,我对手下败将没有兴趣。”

“败将?”

“赢的人可是我哦!”

“偶然罢了。”

加贺看着亮子的侧脸,思考着她会如何反击,但亮子什么也没说。这时绿灯亮了,车子同时猛然发动,轮胎发出悲鸣。

供职于县警总部交通科的秋川义孝是剑道四段,身为警官却一脸平和,身形也不算高大。身高一米八的加贺第一次和秋川切磋技艺时,本以为能凭借臂展优势取胜。他的臂展比秋川的长了五厘米。但对战时才发现,对方的手臂虽说较短,却能够自如地伸缩。加贺本以为秋川够不到自己,秋川的竹剑却在最后一刻陡然伸长,完美地刺到了自己身上。加贺使出猛刺的技能,本以为能够击中秋川,却都在毫厘之间被他轻易地躲过了。对方出招很少,加贺的攻击次数是他的三倍,但基本上招招落空。加贺只能一面追着秋川,一面咒骂自己动作太迟钝了。

“不,你的攻击很凌厉。”切磋完毕,秋川在剑道场一边坐了下来,取下面罩说,“单讲进攻,我看你有日本最顶尖的水平。”

“问题出在防守上吗?”加贺压抑着慌乱的喘息,问道。

“并非如此,你缺乏的是一种放松的能力。你要知道,精力集中只要一瞬间就足够了。一味莽撞地全力进攻并不能给对手造成很大压力,反而给了对手空隙。”

“放松的能力……”

“一个人不管怎么努力,能够集中精力的时间也超不过几分钟。就算你觉得精神是集中的,其实却是在集中和放松两种状态中短时间反复循环。持续地集中精力,涣散必然随之而来。一到那种时候,不管是进攻还是防守,势必会出现纰漏。因此,你需要的并不是长时间地集中精神,而是要让自己处在一种随时都能集中精神的准备状态之中。这就是所谓放松的能力。”

“真难啊!”

“像你这样有实力的人,一些小小的技巧层面的建议没多大用。我希望你能把它作为剑道的永恒课题。当然,我也会一直这么做。”

“我会努力的。”加贺摘下面罩,向秋川鞠躬致意。

场内,三岛亮子正跟县警总部的女剑手练习着。秋川告诉加贺,那名女警两年前在全县比赛中获胜。

“三岛和您认识?”加贺问道。

秋川摇摇头。“她父亲是三岛集团中的一大派阀,不仅有权力,还掌控着各种人脉关系,在县警总部部长面前也吃得开。就因为这样,我被叫了过来。”

秋川道出了三岛集团的名字。从汽车到家电再到办公自动化设备,三岛集团几乎涉足了所有能称为“机械”的领域。加贺也听别人说过,亮子的父亲在三岛集团身居要职。只是加贺对这种事情毫无兴趣。

亮子的动作跟以前一样,攻击的根基主要还是步法。“以前我便关注过她的剑术风格……”秋川看着她的动作,低声地说,“但总觉得是遇到了瓶颈,已经很久没见再有突破了。”

“但她得了全县学生比赛的冠军。”

“是得了。但我更喜欢你们学校金井波香的打法。虽说还没成大气候,但我能感到她身体内蕴藏的巨大能量。”

“她听了一定会很高兴。”

“请转告她我说的不是奉承话。在这之前那次大赛上,我还以为金井能够赢的。”

“很可惜啊。”

“可惜了。”

“您觉得为什么会是那种结果呢?”

秋川抱着双臂,沉吟道:“一是因为三岛的战术奏效了,二是……凑巧罢了。”

这时,三岛亮子猛然一招击向对手的头顶,对手架住她的攻击,竹剑发出了断裂的声音。

2

和从这儿离开时一样,雪铁龙安静地停在了t大学门口。加贺手中拿着道奇队的队服外套,从右侧下了车。

“下次一起吃饭。”从车窗里传来了亮子的声音。

加贺朝着车内的人影说:“比起高级餐馆,我更喜欢大众餐厅。”

“还好你现在说了。”

雪铁龙飞驰而去,排出的尾气猛烈地吹向加贺的裤脚,那气味夹杂着灰尘让加贺忍不住皱紧眉头。

加贺披上外套,朝车站的反方向走去。沿着学校围墙走一百米左右,马路对面可以看到一片小树林,仔细看还能发现一个朱漆剥落的鸟居。

再往前走,便到了一处矮房子聚集区。这些聚落就像是闹市大杂院的缩水版。加贺每次来这里,总会想起小时候玩的“大富翁”游戏。在游戏中,每个人都要在各自买下的土地上建房子,充当房子的是小指大小的袖珍模型。

加贺朝第二幢房子走去。这是一幢由形制相同的四间屋子并排组成的建筑。加贺敲响了最左边那间屋子的门。“若生勇”三个字用油性笔规规矩矩地写在门的右上方。

没人应声,门锁便直接打开了。若生勇一见到加贺便说:“加贺你这小子……沙都子眼睛都气翻了。她说你是怎么搞的,你去约的人,自己却不来了。”

“我猜她就会这么说,这不来了。我进屋喽。”

加贺反手关上门,在三分之一叠大小的玄关里脱了球鞋。

若生的房间总是收拾得很干净,四叠半大小的地方,大到桌子、冰箱、衣柜,小到再零碎不过的东西都摆得整整齐齐。深绿色地毯上没有一丝面包屑,单身汉房间里特有的臭火腿味在这儿也闻不着。

加贺在地毯上盘腿坐下,大致环视了一下房间,说:“华江时不时地会来这儿吧。”

据加贺所知,若生自己没有特别极端的洁癖,而且这样的布置也绝不是一个男生能做到的。

若生在椅子上坐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地说:“算是吧……呵呵。”

“你可要好好珍惜她,她一定会是贤妻良母。”

“说起这个啊……前些日子,我去见过她父母。正好那时候祥子出事了,就没跟大家说。”

“哦?”加贺抬头望着若生,“都快成了啊,结果如何?”

“说是两三年以后再说这事,不过他们对我的印象好像还挺好的。他们说我们太年轻了,可既然喜欢上了也没办法……大概就是这种感觉。”若生说着害羞起来,抚摸着下巴,“不过,我已经把工作找好了,这点起的作用最大吧。”

“不至于吧。”

“你瞧,她爸在银行工作,对各家公司的情况一清二楚。要是我去了家没名气的公司,他肯定不会给我什么好脸色。”

“这么说,你压力很大啊。”

“也不能这么说。”若生停顿了一下,说,“对了,现在可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说着他从桌上拿起一个活页笔记本,“该说说沙都子说的事了,这才是正题。”

他把活页本摊开放在加贺面前,上面徒手画了一个四方形的图案,像是一幅简图。看样子是今天听沙都子说话时匆匆画下的。

“知道这画的是什么吗?”若生问道。

加贺只扫了一眼,便说:“以今天你们要谈的东西来看,这是白鹭庄吧?”

若生点点头。“沙都子今天说的全在这幅简图上,还是从头说吧。首先,藤堂在出事当晚十点过后给祥子打过电话,但那时祥子的房间已经上了锁,叫也没人应。由此可以推测,当时祥子已经自杀了。嗯……这个就说到这儿。在这之后十一点左右,波香回到公寓,敲了祥子的门。到此为止你都知道吧?”

“嗯。”

“那个时候波香还转了门把手,但是转不动。也就是说门已经上锁了。”

“是。”

“第二天沙都子去的时候门还是锁着的。她向管理员要了万能钥匙,进去之后发现祥子已经死了。”

“这我也知道。”

“嗯,这些是我们都知道的,问题就在下面一桩事上。事实上,那天晚上找过祥子的不光只有波香。在波香回来之前,祥子隔壁的一个大三女生也去找了她。据那个女生说,她去那儿的时候,房门根本就没锁,她还打开了。还有,她去的时候房间里没开灯,一片漆黑。而我们先前知道的是,祥子的尸体被发现时,房间里的日光灯开着。”

“……”

“大吃一惊吧?”

“等等!”加贺从抱紧的双臂中抽出左手,按了按眼角。这是他思考问题时经常会做出的动作。“那么,事情可能是这样,”加贺松开左手,睁开眼看着若生,“那个女生去的时候,祥子还没自杀,或者说是自杀的前一刻,而波香去的时候祥子已经自杀了。”

“那个女生和波香敲门的时间间隔不过十五分钟,而且都是在管理员确认祥子的房门已经上锁之后。人已经自杀了,房门的锁怎么还一会儿开一会儿关呢?而且灯也是一会儿亮一会儿灭。”

“呼……”加贺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抬眼看了看若生房里的日光灯。这盏灯由两根螺旋状的灯管组成,灯头都已经发黑了。

“所以……你想说的是,”加贺沉重地说,“祥子不是自杀,而是被谋杀了……”

“沙都子是这么认为的。”

“祥子她……”

加贺脑中浮出了祥子无忧无虑的笑颜,但不知为何,并不是祥子最近的容颜,而是高中时代那张浑圆的脸。

“加贺,你这样真好,什么烦恼的事都没有。”他忽然想起那时候祥子对他说过的一句话。直到读中学前,她一直住在大阪,说话带着圆润的关西腔。

“别开玩笑了,我也有迷茫的时候。”当时加贺这样回答。

她一脸沉思地摇摇头说:“可是你还有剑道啊,我却一无所有,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上大学。”她带着几分特有的文静气叹息了一声。

确实如此,祥子总是被各种事困惑着。平时大家一块儿到了咖啡厅,祥子总是迟迟决定不了点什么好。加贺记得,沙都子和波香也曾把她称为“迷途少女”。她这种犹豫困惑一直持续到了大学,当初报考t大也是因为抵不住身边女性朋友的力邀。但就是这个笑着说“自己是个什么也决定不了的幼稚女生”的祥子,大家却一直对她深怀感情,她是藤堂的女友,也是大家的偶像。

这样的祥子却被人杀了。

“对于凶手是谁有什么头绪吗?”加贺本想压低嗓音,但声音还是抬高了几度。从出生到现在,他还从未接触过“杀人”这个词,现在却不得不去面对它。即便冷静如加贺,也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不可能有啊。所以沙都子才把大家叫到一起,打算从大家身上找找线索。”

“要揽侦探的活儿啊。她还真是好强。”

“她可是拼了。而且虽然她嘴上没说,但看得出来心里还是很依赖你。”

“是吗……”

“无论如何,被杀的可是我们的好友啊。这件事我一定会全力相助的。”

加贺闭上了眼睛,眼睑下浮现出了在摇头小丑的一角,沙都子冷静地对大家说话的样子。无论是多么刺激的话题,从她嘴中说出来都很冷静,这是她高中就练就的本事。

“那……现在,说到底还是没什么线索?”

“用沙都子的话来说,就是‘完全没有’。”

“藤堂的状态如何?”

“他一直就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现在也没什么起伏。他说,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都一样没有头绪。”

“到底是个书呆子,什么都不会。”

“所以,我们就从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开始,试着往下推理。按照沙都子的推理,管理员去敲门的时候,祥子已经被杀了,而那时凶手也在房间里。”

“三年级女生来的时候门锁开着,这作何解释?”

“出于某种原因,凶手需要把锁打开。比如那时他正要逃跑,却听到了那个女生叫祥子,于是他又慌忙躲了起来。对凶手来说那是最提心吊胆的时候了。女生走后,凶手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确定不会被人发现,便逃走了。波香去敲门是在他溜走之后。这些是沙都子的推测。”

“或许是这样吧。”加贺边听边点头,伸手拿起了放在眼前的活页本,“所以,问题核心就在这张图上?”(图1,图2)

若生歪了歪头说:“对,要解开这些谜团,这张图是关键所在。”

若生拿起一支摘下了笔帽、露出橡皮的自动铅笔,开始说明。

“我也没去过白鹭庄,对那里并不了解,但今天听沙都子讲过,知道了大概的轮廓,暂且先这样说一下吧。细节你去问沙都子就行了。”

“好。”加贺盯着若生的手答道。

图 1&8194;白鹭庄一层

图 2&8194;白鹭庄二层

“首先,这是白鹭庄的入口,进门左手边有个值班室,里面有个肥胖的中年大妈,经常坐在那里看电视或看杂志。进出这个公寓的人,都必须经过那个大妈的严格检查。值班室的正前方是楼梯,经过值班室就会看到走廊。走廊两侧每边有四个房间,加起来八个。其中有一间是和值班室连着的。上楼是二层,和一层一样也有一条走廊和八个房间。祥子就住二楼右侧从里数第二间。波香住祥子对门,而刚才提到的那个三年级女生住祥子左边隔壁,也就是最里面那间。”

若生在图上逐个加上了“值班室”、“祥子”、“波香”的字样。或许是太过用力了,自动铅笔的笔芯啪啪地断了好几回。

“最里面还有一处楼梯,和楼下的走廊相连,下了楼梯就是后门,这扇门平时锁着,但是从内侧谁都能轻易打开。一旁是一个储藏室,如果没有钥匙是进不去的。这儿和这儿都是厕所,当然,是女厕所。大概的情况就是如此。”若生似乎是在观察加贺的反应,看着他的脸说。

加贺目光落在了图纸上,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总而言之,”他严肃地说,“不管是谁杀了祥子,都不可能从这里逃脱,是吧?”

“以现在掌握的情况来看,确实如此。”

加贺食指指着图上标着“祥子”的那个房间说:“第一个谜团是如何出入祥子的房间。凶手是怎么进去的?又是怎么出来的?”

“出去应该没有问题。”若生轻轻摇着拿铅笔的手,“白鹭庄里房间的锁都是半自动式的,在内侧按下把手中间的按钮,之后关门时,门就会锁上。”

“这样凶手只要进了房间就行了。进房间也一定没有什么大问题,只要祥子为凶手打开门就行了。”

“果然你也觉得凶手跟祥子认识,沙都子也这么认为。”

“如果凶手是强行闯入的,祥子至少会尖叫一声吧。所以可能是她的熟人,趁机让她喝下了安眠药之类的东西……”

但是……加贺陷入了沉思,虽说这样能够轻易地推理下去,到下一步就要碰壁了。“问题在于第二个谜团。”

加贺的声音近乎呻吟。

若生也是一脸阴沉。“凶手是怎么进入公寓楼的,然后又是怎么出来的。这才是难解的地方。”

“从正门进去的……不行吧?”

“那儿的管理员可是出了名的严格,这你也知道。为防万一,沙都子也问了管理员,那天晚上除了房客,确实没有别人从正门进入。”

“发现祥子尸体时,公寓后门的确锁着吗?”

“锁着的,有很多人作证。”

“后门的钥匙是由管理员保管吗?”

“对,要是里面的房客有钥匙,准保都会从后门进出。”

“嗯。”加贺的目光再次落到那张图上,他又像刚进门时那样抱起双臂,用小而清晰的声音说:“只有一个简单的推论。”

若生看着加贺的眼睛。“你的意思是,如果凶手就是里面的房客,就不存在问题了?”

“这当然有可能。但就算凶手是从外面来的,只要公寓内有共犯,实施犯罪便很容易。凶手从后门逃出去,共犯再为其锁上后门就行了。但如果这个外来的凶手没有共犯,那就是……”

“是什么?”

“可能是密室杀人。”加贺似乎沉思着吐出这句话。

若生慢慢地点着头,说:“也只能这样认为了,以现在这个情形来看……”

3

第二周星期一,第二节停课,加贺恭一郎去了剑道场。像他这样的四年级学生五月就已退出社团了,因此现在的活动都是以三年级学生为主进行。t大剑道社因为加贺和波香等人的活跃表现,最近开始在剑道界崭露头角,无论什么时候走到社团活动场,都能听见一片精力饱满的呐喊声,充满了活力。加贺到的时候,已经有五男二女七个队员开始训练了。六个人正在练习,另一个则坐在一旁休息。看到加贺来了,休息的那人大声向他打了个招呼,起身走近。此人姓森田,三年级学生,是剑道社主将。

“真早啊,学长。”森田搔着小平头说。

“看样子大家都挺有干劲嘛!”

“干劲总算是有了,可是没有实力也不行。”

“我们可不是假把势。”

“啊,我失言了。”

加贺脱了鞋,大步走进了社团活动室,森田挠着头跟在后面。一在比自己年长的人面前就挠头,这是森田的老毛病了。

“有别的大四的人来吗?”

“最近没什么人……”

“哦。”加贺想,大家都被毕业牵着忙不过来,自己是因为有比赛才另当别论,其他人即使是稍有时间也不太可能来练剑道。

在活动室换过衣服,加贺跟森田稍微对练了一下。他还记得前天秋川对他说的“放松的能力”,有意识地按照这个方法试了一下,却很难掌握要领,抓不住感觉。加贺在面罩后面几度咂舌:这里面的道理太难领悟了。

出过一身汗后,两人取下面罩休息,两个女队员马上送来运动饮料。这两个女生都是二年级的。

加贺向她们问道:“女生那边大四的也不常来了吗?”

其中一个叫滨岛直美的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嗯,大家都很忙……只有金井学姐还会来。”

“波香吗?可就算她会来,县里的锦标赛之后也就不再来了吧。”

“是的……呃,那次比赛结束后我还在这儿见过她两三次,不过她来了也都没练剑。”

“锦标赛过去一周后,”名叫须藤千枝子的矮个子队员仰视着直美说道,“她不是问过我们一个奇怪的问题吗?”

“奇怪的问题?”加贺低头看着千枝子问道。

“就是履历表的事……”

“啊,那个啊!”直美嘭地敲了一下饮料罐,说,“她问我们有没有队员履历表之类的东西。”

“波香问这个?”

“嗯。但是我们都没见过那东西,也不记得入社的时候让我填过……我就这样照实对学姐说了。她笑了笑说‘说来还真是这样’。”

这是理所当然的,可她究竟想干什么?加贺思忖着,回想起波香那带着阴霾的眼神。“然后波香就走了吗?”

千枝子摇了摇头。“我们说没有履历表,她就向我们要了份社团的花名册走了。然后……很快就还回来了。我问她还要不要用,她说已经找地方复印了一份。”

“社团花名册……”

那份花名册登记着从第一批至今所有队员的名字,以及住址、电话号码、出生地和毕业高中的信息。加贺和波香等人是第十九批队员。可时至今日,波香为什么还要用那份花名册?加贺一点头绪也没有。

“她该不是拿去编通讯录什么的了吧?”千枝子笑着说。大二学生应该将近二十岁了,而千枝子的笑容却像个高二学生一样洋溢着孩子气。

“可能吧。”加贺搪塞了一句,从她们面前走开了。他想起波香从高中到现在从没给自己寄过信或贺卡之类的东西。

回去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加贺动身去了社会学院社会系的研究室。社会学院所在地和理工学院不同,是一座五层钢筋混凝土建筑。大楼墙上既没有难看的斑块也没有裂缝,上面装饰了许多玻璃,造型现代,一眼看去就像是座写字楼。

这里也是t大学里唯一使用电梯的地方。加贺进入大楼的时候,三个学生正站在电梯前等待。加贺从他们旁边穿过,一步两阶地跑上了一旁的楼梯。电梯运转迟钝,反应又慢,加贺不喜欢。

一打开研究室的门,满眼都是迷雾。实际上是各种牌子的香烟产生的烟雾在空中交错混杂,在房间里达到了饱和的状态。烟雾的中心是个一心想做广告文案撰稿人的女生,她的长发毫无光泽,脸上也没化妆,架着一副镜框浑圆的眼镜。她口中吐出的总是“表现力”、“同一性”之类让加贺摸不着头脑的词。

三个男生围着她坐在一起。对这些热衷各种小道消息的人,加贺向来敬而远之。他们好像也瞧不起“落伍者”,从不主动接近加贺。

加贺推门进来的时候,他们当即停止了谈话,朝他看了看,马上又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回到了他们的世界。女生的说话声和几个男生歇斯底里的反驳或赞同声直冲加贺的耳根。加贺极力无视这些,走到自己的位子上。

毕业论文已经完成三分之一了。加贺打算将武士道、茶道、花道融合进社会心理学,写出一篇论文来。当他将这个打算告诉沙都子的时候,沙都子笑道:“这可真像出三题相声。”加贺问她“三题相声”是什么,沙都子解释,就是观众出三个话题,由演员即兴编出的一段小相声。

果真贴切——加贺对着论文发愁,苦笑道。

他刚写了两行,门又被打开了。几个人热烈的讨论声又像是被按开关了似的戛然而止。看到是助教丸山走了进来,他们又肆无忌惮地口沫横飞起来。

丸山是个刚毕业的研究生,年龄和加贺等人相差不多,而且看上去还更年轻。平日里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有传言说他是专门给教授拎包的,加贺觉得事实还真没准出人意料地就是这样。

丸山一语不发地走到加贺桌旁,忽然说了句:“警察来了。”声音比平时高出许多,连一直说话的那几个学生也看了过来。丸山慌慌张张地推了一下那副大得和脸不成比例的眼镜,说:“警局来了人……说是要见你……”

终于来了!加贺轻轻咬着槽牙。“在什么地方?”

“刚、刚才打电话过来……说是在学校大门口的警卫室……”

“大门是吧?”加贺说着站起身,拿着运动服快步走出研究室。他开门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听说英文系有个女生……”这帮人不光对信息化社会热心,对这些庸俗的传闻也是饶有兴味。加贺回头瞪了一眼,一个看着很柔弱的学生立刻把头缩了回去。

从社会学院到大门有两百米左右,加贺拿着衣服一路小跑,不到两分钟就来到了警卫室。里面的警察刚点了一支烟,见他进来,慌忙将还有好长一段的香烟扔进了旁边的烟灰缸。

这个一身灰色西装的警察姓佐山,加贺猜应该就是沙都子说的那个家伙。

“我想找个地方跟你慢慢谈。”佐山环顾一下四周说。加贺猜他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我倒是有个好去处。”

加贺说完,佐山露齿一笑。加贺看着他,想起了沙都子常说的他那“很干净的笑容”。

“摇头小丑,对吗?”

“您知道?”

“刚才我和若生已经在那儿见过一面了。”

“原来如此。”

“在你们的地盘打听消息,不是上策啊。”

“还有别人在?”

“还有两位美女,一直想从我这里获取情报。”

“她们成功了吗?”

“嗯,她们用各种问题向我发起猛攻……总之不要去那家店了,省点时间,顺便吃顿饭怎样?”

“好啊。”

两人意见取得一致,走出了警卫室。

他们最终选择了t大前站旁一家名叫“北京屋”的中餐馆。餐馆橱窗里的饭菜模型上已经积满了灰尘,里面却顾客成堆。两人找了最里面的一张空桌,面对面坐了下来。

“油炸童子鸡套餐。”加贺向端水过来的女店员说道。佐山对她说:“我也来一份吧。”

加贺喝了口水,佐山等着他把玻璃杯放下,慢腾腾地掏了掏西服内兜。加贺以为他是拿记事本,没想到拿出的却是一包七星牌香烟,烟盒已经在路上压得皱皱巴巴,从里面抽出的一支烟也是弯弯曲曲的。

“你和若生高中就认识吧?”佐山叼着那根折弯了的香烟,说话时烟也跟着一上一下,“那时候你作为剑道选手,他作为网球选手,一块儿参加了全国高中运动会,对吧?”

“也只是参加了而已。”

若生连这个都对他说了——加贺想,脑中浮现出若生那张温和的脸。若生面对陌生人的提问也不怀有任何戒备,这也算是个优点。

“藤堂也是一样吧。”佐山换了种语气说。

这时加贺已明白了他接下去要说什么,便抢先说:“祥子也是。”

佐山的表情瞬间僵住了,只有两颗黑眼珠在不安地转着,过了一会儿嘴角才慢慢放松下来,说:“很好。牧村祥子的案件,我们有必要重新调查一下。”

“调查……也就是说不能简单定性为自杀?”

“看样子你们之间也有各种臆测。但现在我们警方也无法断言什么,像是隔靴搔痒,确实让人有些焦躁……”

“请切入正题吧。”加贺又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你都知道的那些我就不讲了,没关系吧?首先,第一个问题,牧村小姐死的那晚,也就是十月二十二日晚上八点以后,你在什么地方干什么?”

“这么快就问我的不在场证明吗?”

“是你让我切入正题的。”佐山若无其事地说。

“那个星期二嘛……我在剑道社训练,应该练到了九点左右。练完就马上回家了……这个您向我们哪个队员证实都行。有一个学弟跟我回家同路,就一起走了,他在中途下的车,您不妨问他。”加贺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佐山取出记事本,大致记了一下。

套餐被送了过来。由于顾客群主要是学生,饭菜的分量非常足,佐山瞬间瞪大了眼睛,但立刻又把视线移向加贺,问:“牧村小姐是怎样一个女孩?”

“是个好女孩——我可以先吃吗?”

“请吧。这个好女孩好到什么程度?”

“好到绝不会有人要谋杀她。”加贺张口咬下一块小孩拳头大小的鸡肉。听到“谋杀”二字,佐山丝毫未变脸色。

“这么好的一个女孩,一定很有人缘吧。”

“是啊。”这是事实,加贺想,没有必要隐瞒事实。

“她的男朋友只有藤堂一个?”

“您是觉得她是因为男人争风吃醋而被杀的吗?对不起,就我们所知,根本就不存在这样一个第三者。”

“就没有听到一丁点传言吗?”

“我不怎么关心这种事。”

“她和藤堂的关系怎么样?到她死前相处得还好吗?”

“这个,我一个旁人无从知晓。”

佐山呼地吐出一口烟,看着加贺一块接一块地吃着,他却无心动筷。“当初认为是自杀的时候,谁都提供不出她自杀的线索。就算现在认定是他杀,情况也还是一样吗?”

加贺握着筷子的手停下了。“他杀……还没有认定是他杀吧?”

“你觉得呢?你觉得是他杀吗?”

“我听说了那件事,祥子隔壁那个女生说的事。”

“怎么样?”

“也不好说。沙都子她们在竭力找线索,但人的记忆力也不那么可靠。或许只是被她们胡乱附会成推理游戏的材料罢了。”

“你还真冷淡啊。”

“是吗?”

“鉴于以后还少不了靠你们全力相助,我就给你们透露一条信息吧。”

说完,佐山终于伸手拿起一次性筷子掰开。筷子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我们发现,牧村小姐手腕下面那个洗脸池边上有血迹被抹掉的痕迹。本以为是她自己抹掉的,但细想却很奇怪。一个一心要自杀的人,难道还会在乎自己溅出来的血吗?”

4

下午第三节课后,加贺如约赶赴摇头小丑。弓着身子钻过矮门,只见沙都子和华江已经坐在吧台边上,店老板正走近她们说着什么。见加贺进来,老板朝他轻轻点头。

“你们从早上一直坐到现在?”加贺说着坐到沙都子旁边。

华江说:“刚来。若生告诉你我们早上来过吧,你见过他了?”

加贺摇摇头。“我只是跟一个警察碰了面。老板,来杯可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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