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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好奇心杀死的并不仅仅是猫(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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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作品已经完成了,在某种意义上。”

免色约略皱一下眉头,直直地看我的眼睛,像要看穿位于我眼睛深处的什么。

“那可是我的肖像画?”

“是的。”

“那太好了!”说着,免色脸上浮现出隐约的笑意,“实在太好了!可是在某种意义上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解释起来不容易。用语言解释什么本来我就不擅长。”

免色说:“请随便讲,慢慢花时间讲。我在此听着。”

我在膝头叉起十指,斟酌语句。

斟酌语句时间里,静默降临四周。静得几乎可以听见时间流逝的声音。在山上,时间流得非常徐缓。

我说:“受你之托,我以你为模特画了一幅肖像画。可是直言相告,不管怎么看那都不是可以称作‘肖像画’的东西,只能说是‘以你为模特画的作品’。而且,它作为作品、作为商品具有多大的价值也无法判断。但有一点确切无疑:那是我必须画的画。而此外的事一概非我所知。如实说来,我也非常困惑。在许多情况更为明确之前,那幅画或许还是不交给你而放在这里为好,我感觉。因此,拿得的启动费我想如数奉还。另外,为浪费你宝贵时间衷心致以歉意。”

“你说不是肖像画。”免色谨慎地选择字眼,“是怎样意味上的不是呢?”

我说:“过去一直是作为专业肖像画家生活过来的。就基本而言,肖像画是把对方画成对方希望画的形象。因为对方是委托人,如果对完成的作品不中意,说‘不想为这样的玩意儿付钱’也是可能的。所以,尽量不画那个人的负面因素。而选择好的部分加以强调,尽可能画得美观一些。在这样的意义上,为数极多的场合——当然伦勃朗那样的人除外——肖像画难以称为艺术作品。但是,这次画你的时候,脑袋里压根没有你,而仅仅考虑我自己画了这幅画。换句话说,比之作为模特的你的自我,作为作者的我的自我率先出阵——成了这样一幅画。”

“对我来说,这完全不成其为问题。”免色面带微笑说道,“莫如说是可喜的事。一开始我应该就说得很清楚,随你怎么画好了!没提任何要求。”

“是的是的,是那么说的。这我牢牢记得。我所担心的是,较之作品效果,莫如说是我在那里画的什么呢?由于过于突出自己,很可能画了自己不应画的什么。作为我,是这点让人忧虑。”

免色久久观察我的脸。而后开口道:“你可能画出了我身上不应该画的东西,你为此感到担忧。是这个意思吧?”

“是这个意思。”我说,“由于只想自己的关系,我可能把那里应有的箍拆了下来。”而且,可能把某种不得体的东西从你身上拽了出来——我刚想说,又转念作罢,将这句话藏进自己心间。

免色就我所说的沉思良久。

“有趣。”免色说,显得极有兴趣。“意味深长的意见。”

我默然。

免色说:“我自己也认为我是个箍极强的人。换言之,是个自我控制力很强的人。”

“知道。”我说。

免色用手指轻按太阳穴,微微笑道:“那么,那幅作品是已经完成了吧?那幅我的‘肖像画’?”

我点头:“我感觉完成了。”

“好!”免色说,“反正请允许我看看可好?实际看了那幅画之后,两人再考虑如何是好!这样没关系的?”

“当然。”我说。

我把免色领进画室。他在距画架正面两米左右的位置站定,抱起双臂静静注视。那上面是以免色为模特的肖像画。不,与其说是肖像画,莫如说是只能称之为将颜料块直接甩在画面上的一个“形象”。丰厚的白发宛如漫天飞雪四下飞溅,势不可遏。乍看看不出面庞。理应作为面庞存在的东西整个隐于色块深层。然而,那里毫无疑问存在免色这个人,(至少)在我眼里。

他就以这样的姿势久久、久久地一动不动瞪视那幅画。肌肉都绝对不动一下。甚至呼吸还是不呼吸都不确定。我站在稍离开些的窗前,从侧面观察他的反应。有多长时间过去了呢?我觉得那几乎像是永恒。表情这个东西从凝视画的他的脸上彻底消失。而且,他的双眼茫茫然没有纵深,白浆浆的,宛如沉静的水洼映出阴沉的天空。那是坚决拒绝他者接近的眼睛。他心底想的是什么?我无从推测。

之后,免色就像被巫师“砰”一声拍手解除催眠状态的人一样笔直地挺起后背,身上微微抖了一下。旋即恢复表情,眼睛里返回平时的光闪。他朝我缓步走来,向前伸出右手放在我肩上。

“妙极!”他说,“无与伦比!怎么说好呢,这恰恰是我梦寐以求的画。”

我看他的脸。看那眼睛,得知他是在直抒胸臆。他由衷佩服我的画,为之心旌摇颤。

“这幅画中,我被如实展示出来。”免色说,“这才是本初意义上的肖像画。你没有错,你做了真正正确的事情。”

他的手仍放在我的肩上。虽然只是放在那里,但仍好像有特殊力量从其手心传来。

“可是,你是如何得以发现这幅画的呢?”

“发现?”

“画这画的当然是你。自不待言,是你以自己的力量创造的。但与此同时,在某种意义上是你发现了这幅画。也就是说,你找出了、拽出了掩埋于你自身内部的这一意象。说发掘也许更合适。不这么认为?”

那么说或许是那样,我想。当然我是驱使自己的手、遵循我的意志画了这幅画。选择颜料的是我,驱动画笔、刮刀和手指将其颜色涂在画布上的也是我。不过换个看法,也可能我仅仅以免色这个模特为媒介把自己心中本来潜伏的东西找到和挖掘出来。一如用重型机械挪开位于小庙后头的石堆、掀起沉重的格子板盖,打开那个奇妙的石室口——我不能不在自己身边如此平行进行两项相仿作业一事上面看见类似因缘的因素。这里存在的事物的展开,看上去好像全都是同免色这个人物的出场、同深夜铃声一起开始的。

免色说:“说起来,这好比在深海底发生地震。在眼睛看不见的世界,在阳光照射不到的世界,即在内在无意识的领域发生巨大变动。它传导到地上引起连锁反应,在结果上采取我们眼睛看得见的形式。我不是艺术家,但大致可以理解这一过程的原理。商业上的优秀理念也是经过大体与此相似的阶段产生的。卓越的理念在诸多场合是从黑暗中突如其来出现的念想。”

免色再一次站在画前,凑得很近细看那画面。简直就像读解小比例地图的人那样,上上下下认真扫描每一个细部。继而后退三米,眯细眼睛纵览整体。脸上浮现出类似恍惚的表情,令人想起即将把猎物捕入爪中那勇猛的肉食鸟的雄姿。可那猎物是什么呢?我画的画?我自身?还是其他什么?我不得而知。不料,那类似恍惚的难以琢磨的表情犹如凌晨河面飘荡的雾霭,很快变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往日平易近人、仿佛深思熟虑的表情。

他说:“我一向注意尽量不说出自我褒奖那样的话,但我还是清楚自己的眼睛没有看错,坦率地说,多少感到自豪。我本身固然没有艺术才能,也无缘于创作活动,但相应具有会看杰出作品的眼睛。至少有这样的自负。”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完完全全接受免色的话并为之欢喜。也许因为他凝视画时那肉食鸟一般锐利的眼神在我心头投下一缕阴影。

“那么,对这幅画免色先生您是中意的了?”我再次询问以确认事实。

“不言而喻的事!这是真有价值的作品。以我为模特、为主题能画出如此出类拔萃遒劲有力的作品,实属喜出望外。不用说,作为委托人请允许我取回这幅画。这当然是可以的吧?”

“嗯,不过作为我……”

免色迅速扬手打断我的话。“这样,如你方便,为了庆贺这幅绝妙画作的诞生,不日我想请你光临寒舍,尊意如何?用老式说法,小酌一杯。如果这不让你为难的话。”

“当然谈不上什么为难。可是即使不特意劳您如此费心,也足以……”

“不不,是我想这样做。两人庆祝一下这幅画的完成。来我家吃一次晚饭好吗?像模像样的做不来,只是个不起眼的庆祝宴会。就你我两人,没有别人。当然厨师和调酒师另当别论……”

“厨师和调酒师?”

“早川渔港附近有一家我多年前就熟悉的法国餐馆。餐馆休息那天把厨师和调酒师叫到这边来。厨师手腕相当过硬,能用鲜鱼做出非常有趣的菜式。说实话,我早就想在家里招待你一次——和这幅画无关——一直做这个准备。不过,时机真是再巧不过!”

为了不把惊愕在脸上表现出来是要付出些许努力的。做这样的筹划到底要花费多少,我揣度不出。而对于免色,大概属于通常范围,或至少不是偏离正轨之举。

免色说:“比如四天后如何呢?星期二晚上。如果得便,我就这样安排。”

“星期二晚上没有特别约定。”我说。

“那好,星期二,一言为定!”他说,“那么,这就把画带回去可以吗?如果可能,想在你来我家之前好好镶框挂在墙上。”

“免色先生,您果真在这幅画中看见了自己的脸庞?”我再次询问。

“理所当然!”免色以费解的眼神看着我说,“当然在这画中看见了我的脸,真真切切。还是说你在这里画了别的什么?”

“明白了。”我说。此外别无我能说的。“本来就是受您之托画的。如果中意,那么作品就已经是您的,您自由处理就是。只是,颜料还没干,所以运送务请小心。另外,装框也最好再等等,最好两个星期干了以后。”

“知道了。一定小心对待。镶框推后。”

临回去时他在门口伸出手。久违的握手。他脸上漾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那么,星期二见!傍晚六点派车接你。”

“对了,晚餐不请木乃伊?”我问免色。至于为什么说这个,原因我也不清楚。但木乃伊倏然闪出脑海,于是冲口而出。

免色探寻似的看我:“木乃伊?到底指的什么呢?”

“那个石室中理应有的木乃伊。天天夜里弄出铃声,却只留下铃消失去了哪里。该称即身佛的吧?没准他也想被请到府上,一如《唐璜》中的骑士团长雕像。”

略一沉吟,免色现出终于恍然大悟般明朗的笑容。“果然。一如唐璜招待骑士团长雕像,我招待木乃伊参加晚餐如何——是这个意思吧?”

“正是,这也可能是什么缘分。”

“好的,我是一点也不介意。庆功会!如果木乃伊有意,欢迎光临。想必成为极有意味的晚餐。不过,餐后甜点上什么好呢?”说着,他开心地笑了。“问题只是,本人形象看不见。本人不在场,作为我也是无法招待。”

“那自然。”我说,“不过,未必只有眼睛看得见的是现实。不是这样的吗?”

免色如获至宝地双手把画抱到车上。先从后备厢中取出毛毯铺在副驾驶位,然后让画躺在上面以免颜料沾掉。又用细带和两个纸壳箱小心牢牢固定。一切深得要领。总之车的后备厢似乎常备种种用具。

“是啊,有可能真如你说的那样。”临走时免色忽然自言自语似的说。他双手放在皮革方向盘上,笔直地向上看着我。

“如我说的?”

“就是说,在我们的人生中,现实与非现实的界线往往很难捕捉。那条界线看上去总显得经常来来去去,就像每天兴之所至地随便移动的国境线——必须好好留意其动向才行。否则,就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哪一边了。我刚才说再在洞中停留下去可能危险,就是这个意思。”

对此我没能顺利应答。免色也没再讲下去。他从打开的车窗向我招手,让v8引擎发出惬意的声响,连同颜料尚未干透的肖像画从我的视野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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